想要归还手帕时,萧湘已经离开,去帮父亲分担书籍了。裘二郎想了想,将手帕往自己怀中一揣,打算回头洗净了再还给萧湘,也上前去帮萧湘的父亲搬书。
他力气较同龄人要大上许多,能搬许多书——比萧湘搬得多,与萧父搬的数量相近。
将书送至萧府后,他记下此处如何来,正要离开,又被萧湘叫住。
“二郎。”
裘二郎回头,看向捧着几件衣物的萧湘。
“要给你再买两个包子,说好的。”萧湘将裘二郎招呼过来,“再换身衣裳罢,天冷了,你这身不能再穿。”
裘二郎上前来,看着萧湘手中厚实的白衣裳,问道:“还需要我做什么?”
萧湘已经习惯了此人对他人善意必定回报的性格,也没强行让人家接受自己的好意,况且这赠衣也算不得好意,这些衣服都旧了,萧家体面,不穿旧衣,往年的旧冬衣都收拾出来,马上要扔掉。
他觉得扔掉可惜,不如给那些衣不蔽体的人穿。
面前就正好有一个,与他身形相仿的男孩,不如将这些衣物赠予对方。
萧湘提议道:“湘从明日起便要去学堂读书了,正缺一个帮忙提书的人。你力气大,从明日起,一早便来门口帮湘背书箱,如何?”
裘二郎闻言,微微一怔,随后连忙点头说好。
萧湘让裘二郎在家换上衣裳,又将其他旧衣包好,让裘二郎带走,先前说好的两个包子,他也将买包子的钱给了对方。
在裘二郎换衣出来后,萧湘又注意到对方脸上的青紫淤痕,取了瓶治疗跌打损伤的药油给裘二郎,嘱咐对方回去记得涂在伤处。
裘二郎走后,在远处观察了许久的萧父走近,摸摸萧湘的脑袋,笑道:“昨日才给你讲了个他人行善的故事,今日你便要当一回善人,救助乞者?”
“寻常乞者,不会主动用劳力来回报施舍。”萧湘话落,微微皱了皱眉,摇头道,“这么说不妥当,他是靠自己赚来的吃食,非是湘的施舍。”
萧湘将遇到裘二郎后的事同父亲说了,萧父也同意这个心性好的孩子来给自家男儿背书。
“既如此,日后他帮你背一回书,你便给他两个铜板。他要侍奉母亲,冬日里没钱可不好过。”
“是,父亲。”
第二日,天还未亮,萧府的家仆推开大门,欲扫门前碎叶。门一开,便看见一个白衣男孩站在门边。
“你是……”
白衣男孩答道:“我来搬书箱。”
萧湘听到家仆的通报,披上外衣就出门来见,问:“这么早来?”
裘二郎道:“我不知你何时去,便早些来等着。”
“辛苦了。”
“应当的。”
自那日起,裘二郎每日天还未亮便在萧府门外等候,帮萧家的公子背书箱。这裘二郎没学过尊卑礼数,一不称萧湘为少爷公子,二不向萧湘行些主仆大礼,萧府的家仆们发现,自家少爷的脾气当真好,竟也不生气责怪。
小孩本就容易混熟,天也愈发寒冷了,裘二郎来得早,萧湘恐二郎站在门外久等染上风寒,便让裘二郎来屋中等他洗漱穿衣。
穿衣出来,萧湘见裘二郎一直盯着他摆在桌案上的黑白棋子,顺口介绍道:“那是围棋,要玩么?”
“围棋?”裘二郎问,“如何玩?”
天色还早,不急出门。萧湘便坐下来,教裘二郎围棋。
萧湘道:“执黑子者先落棋。二郎要执白子,还是黑子?”
裘二郎看看萧湘身上的黑衣,说道:“我执白子。”
萧湘又介绍道:“下围棋又称对弈、手谈,是文人常用的娱乐消遣。”
对弈。裘二郎垂眸,看着手上质地温润的白子,随后照着萧湘落子的方式,将指尖的白子落在棋盘上。
三局过后,萧湘沉默地看着自己被杀得满盘皆输的黑子,抬头问对面的裘二郎:“二郎当真是第一回手谈。”
裘二郎点点头。
“湘不信,再来。”萧湘将两拨棋子放回去,执子再落。
裘二郎看了看天色,提醒道:“该上学了。”
萧湘无奈收棋。
两人并肩走在去学堂的路上,天空突然开始落雪,裘二郎将书箱旁的油纸伞撑开,打在萧湘的头顶。
萧湘见裘二郎有半边身子在雪里,便向裘二郎身边靠了靠,好让对方也栖身伞下。
路上无聊,两人便闲聊起来。
“萧湘。”
“嗯?”
“你为何总是自称为‘湘’?”
“这个自称,于湘来说,含谦逊之意。父亲让湘平日行事谦逊些。”
“这样。”
“二郎要不要也……啊,二郎的名没法这么自称。”
“还有其他自称么?”
“吾,愚,在下,鄙人。”
“吾……到了。”
裘二郎将萧湘和书箱都送进学堂,便告辞回家。
母亲从昨日起便没再吃饭,一直睡着,怎么也叫不醒。
裘二郎一开始只当母亲是太累了,毕竟如今天寒,他也只想缩在被子里睡觉。
可一日过去,两日过去,三日过去……母亲已经三日未进米水。裘二郎伸手摸摸母亲的脸颊,冷若冰霜。
他钻进被窝,将母亲抱住,用体温给母亲取暖。
这世上有些天才,在某一道上堪称天骄奇才,却在一些常人皆知皆会的事上钝笨不堪。
第四日,裘二郎又去帮萧湘背书箱,路遇他人处理门外的冻死骨,那时才恍然醒悟过来,母亲并非是在沉睡,而是早已死去。
将萧湘送至学堂,他返回住处,用草席和被褥将母亲卷了,埋在庙后的乱坟之中。
第五日,萧湘读着书,突然对一旁在帮他收拾书箱的裘二郎道:“湘还未问过你母亲,她近日可好?”
“……”裘二郎将收拾好的书箱关上,淡声回答道,“我昨日已将母亲埋葬了。”
萧湘怔然。
第46章 年幼一别
萧湘忽然想到,自己从未问过裘二郎住在哪。
虽知裘二郎身世凄苦,可此人平日里不会将自己的苦难表现出来,他也不会特意提起此事,戳人痛处总是不好的。
见裘二郎收拾完书箱便告辞,像是不想在此事上多言。萧湘便没再过问裘二郎母亲的事,只是让裘二郎收拾收拾东西,来萧府,和家仆同住。
裘二郎给他的感觉像一方镇纸,安安静静,无欲无求。曾经母亲还在的时候,至少还要侍奉母亲;如今母亲不在了,便怎么生活都无所谓了。往日还会来请求对弈,如今为他收拾好了书箱便离开。
又一日,裘二郎收拾好书箱,像往常一样要离开时,萧湘将人叫住,询问道:“可要对弈?”
两人便又在棋盘上厮杀起来。
“父亲说,对弈可看出一个人的心性。”萧湘落子,险胜裘二郎一局,“二郎瞧着事事淡然,棋路却凶,杀性好重。”
“不似你,表里如一。”裘二郎的视线从对坐之人的身上移开,见檐下开始落雪。
“小大人……”萧湘也看向檐下雪。
萧府的公子面色无波,喜怒如一,许多家仆摸不透萧湘的性子喜好,恐冒犯对方丢了饭碗,便一刀切地尽数远离这个十岁孩童。
他见裘二郎却没有这种思虑,此人心思纯澈,不擅钻营,往往付出什么劳力,便接受什么回报,像古书典籍中记载的游侠。
两个如雪如霜的孩子凑在一处,倒也不会埋怨另一人冷落了自己。
裘二郎嗅了嗅檐下似曾相识的香气,转头问萧湘:“这是什么花香?”
萧湘答道:“寒梅。”
最初那方沾有花香的帕子,裘二郎早已洗净还给了萧湘。两人在檐下并立着看了会儿萧府的落雪与红梅,裘二郎向萧湘告辞,回到自己在萧府中的住处。
当晚,裘二郎做了个梦。他梦见自己是天上落下来的一捧雪,运气较好地堆积在了深色的梅枝上,与寒梅同馨同洁,不染尘泥。
人心易生恶,自古都如此。彼时玖国动荡,时局混乱,匪盗猖獗,山匪下山烧杀抢掠是常有之事。当地的山匪不知害了什么风雅病,要找个文人大儒给他们的山寨写一副牌匾,便寻上了萧府。
萧湘的爷爷才因流寇惊马车翻而死,萧父悲恸,不肯为山匪题匾,那些山匪便将萧府围了,从成年男子开始杀。
萧湘下学回来,便从那些山匪的腿脚之间,看见了自己父亲落地的头颅。萧府的梅香和腥气混杂成一片,红梅与赤血一同落在还未来得及清扫的积雪上,腐蚀出坑坑洼洼的血窟。
文人不弄刀枪,恐见血腥,遇到滥杀成性的山匪毫无还手之力,更为着那点骨气不肯呼救。
况且当地的官府早已是摆设,就算呼救,也无人相救。
正惶然愣神间,身旁突然传来书箱落地的声音,裘二郎卸了负重,一把拉起萧湘,转头奔逃。
当地身着黑衣者不多,萧府举家黑衣最为瞩目。萧湘在奔逃间回首,见那些将萧府围得水泄不通的山匪不知何时已经转身,直直地盯上了他的黑衣。
仓皇奔逃,无暇顾及旁物,裘二郎往日常在当地的街巷间奔走,对于何处可以藏身比山匪熟悉。他带着萧湘利用复杂的街巷甩掉山匪,跑进了他和母亲曾经居住的破庙里。
庙中的乞丐已经在寒冬里冻死了大半,如果不是萧府收留裘二郎,这里的冻死骨中会多出一副姓裘的。
裘二郎拉着萧湘去庙后的乱坟中,躲在埋有母亲的地方,那里有一片比人高的芦苇,以两人如今的身量,藏身其中刚刚好。
天寒草过风,两人紧紧挨在一起,如同两只相抱取暖的小兽一般。萧湘往日处事淡然,父亲对他行思冷静持重的教导已经将他塑造成了半块冰,如今面对家人惨遭屠戮的境况,也只是慌神了片刻,很快便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跟着裘二郎逃离躲藏。
哀痛是必然的,但因哀痛而导致自己肉身毁伤,日后无法为家人报仇,那他愧对夫子与书籍的教导。
有时,生存比赴死更需要勇气。
两人在芦苇中躲藏了大半天,裘二郎中途悄悄出去看情况,见那些山匪在挨家挨户地问萧湘在何处,不说出个所以然来便要杀。许多人看见两个小孩往哪跑了,惊恐中说了真话;有些人没看见,胡说也得说出个半真半假的逃窜之处。
如此下去,迟早问到他们的藏身之处。
萧湘见回来的裘二郎突然开始脱他的衣服,虽然不解,但没有反抗,只是问道:“二郎冷么?”
裘二郎将自己身上的白衣脱下来,塞到萧湘怀里,随后穿上萧湘的黑衣。
他看着萧湘略有些茫然的双眼,叮嘱道:“待会儿往东跑,离开这里。”
至于跑出这里后应该做什么,裘二郎也不知道,但无非就是想办法活下来,再也不回来。
萧湘眼中的茫然瞬间散尽,他知道裘二郎要做什么,死死地抓着裘二郎的手,不让对方走。
“我们一齐往东跑。”他低声急切道。
“他们在外面找你,黑衣太显眼,那些人可能还记住了你的样貌。”裘二郎想要挣脱萧湘的手,却发现萧湘的力气也不小,那力道像是要将他的手骨都握碎。
“……萧湘,我在最东边的那条河边等你。”
萧湘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裘二郎默然片刻,与萧湘的力道抗衡着,想要伸手去摸萧湘的脸。
萧湘因此放松了提防,就在松劲儿的一刹那,裘二郎挣开萧湘的手,迅速捡起地上一块巴掌大的石板,收着力道往萧湘头上一拍。
一声闷响过后,萧湘脱力倒在地上,裘二郎小心地检查萧湘脑袋上被砸的地方,没有破损,不会像他娘一样一睡不起。
他为萧湘穿好外衣,自己则转身跑向萧府。
裘二郎小心翼翼地摸进血水横流的萧府,想要看看有无躲藏起来的活人,但不慎被还留在那里的山匪发现,随后便引着一众山匪往西跑。那些山匪在裘二郎眼中都是吃人的恶鬼,身上的黑烟遮天蔽日,一个个张着血盆大口想要咬死他。
心里有些许力不能敌导致的畏惧,还有对于曾经加害过自己的事物的厌恶。裘二郎边跑边在心中乱七八糟地喊着救命,忍不住想,若是自己有能力将身后的这些恶鬼都斩杀就好了。
若是他有能力,杀尽天下恶,就能继续过着曾经的那种安定生活。母亲不会被那个恶魔一样满是黑烟的人打坏脑袋,也不会一睡不醒。
他可以每日天不亮便去等着给萧湘背书箱。萧湘若是还在睡,他就坐在床边的脚踏上,等萧湘醒来;若是萧湘早醒,时候还早,他们便手谈一局。
若是他能……母亲便不至于……萧湘便不至于……
狂奔中,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开,周遭的气涌入他的手足,使他跑的更加快速,脑子也清醒了不少,抬眼看树梢的飞鸟振翅,羽毛根根分明,清晰无比。
一向无波无澜的心中忽然暴涨出骇浪般的滔天杀意。
修罗念起,冥冥震荡。正在凡间玖国境内某处打坐调息的邋遢老道感应到有杀神入世,立马循着感觉,想去瞧瞧热闹。
奔入山林,裘二郎在快要撞上一处树干时迅速向一旁闪避,故技重施般地让猛追而来的山匪一头撞在树上,脱力松刀。他将落地的刀握在手里,继续向前跑,毅然地跳下路尽头的矮坡,站直紧靠在土壁上。
追上来的几个山匪不敢贸然往下跳,有一人探头向坡下看,被蹬着土壁向上跳的裘二郎一刀划坏了双眼,惨叫着向后倒去。
裘二郎落回坡下,趁着坡上一片骚乱寻路返回平地,跑到先前那个山匪撞树的地方。撞了树的山匪还坐在地上捂着脑袋呼痛,在察觉有道小身影笼罩自己时抬头,已经来不及躲开。
手起刀落,人头滚地。裘二郎持刀沥血,模样活像个习惯了杀戮的刽子手,而不像个十岁的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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