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转移话题了。
虽然妖皇对这个沈念颇有些念念不忘,但还是骤然警惕了起来。
终于进入正题。
和傅停雪相比,一个定然比不上自己爱人的人暂时被搁置在一边,报复之事可以后续再谈。
此时——
“我要他死,还要他在死前受尽痛苦。”
乌苏的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魔尊,语调和缓,却诉说着种种酷刑,
“我想要亲自报复他。当然,魔尊和我目的相同,我清楚不过,我想我们应该能达成某些……共识?条件随你开,魔尊也能参与。”
他话语中一片血山血海,而顾识殊对言语中提到的种种残忍手段,却也依旧能谈笑自若,甚至拈起一枚果子,边吃边听。
只是他内心已经把乌苏划入黑名单范畴。
对傅停雪这么多想法,当年仙尊怎么就没捅死他?
魔尊等妖皇说完,却也没有立刻急着去肯定或者否定,而是不置可否地侧了侧头,让侍女再次把酒满上。随后,他微微一笑,说出已经准备好的要求:
“我要妖界的麒麟骨。”
这是一个不上不下的要求,自然,麒麟骨是妖族先圣留下来的至宝之一,随意交予别族,属于大忌;可同时它并没有一个明确的作用,并且只是宝物其中的一个,在乌苏看来,价值其实没有很大。
只是,他思及那些一板一眼、陈腐古板的长老们定然会像要他们命一样竭力反对。
乌苏有点犹豫。
顾识殊看出了他的犹豫,顺理成章地提出:“此事不急,妖皇若有心,此后细节我们尚可以再议。至于妖皇,暂时留在魔宫,略尽我魔族待客之道。”
“好,”
乌苏已经思考到派自己的心腹悄悄地去将那麒麟骨取来,随后来自己这里复命。
先瞒着那些老家伙的眼睛,自己这么大个靶子,就暂时不要回去了。
况且,这里有傅停雪,还有那个拙劣的复制品“沈念”。
顾识殊便举起酒杯,乌苏也举起酒杯,魔族和妖族的至尊在魔宫中似乎秘而不宣地达成了协议。
只不过,最后时刻,顾识殊却问了乌苏一个古怪的问题:
“你为什么这么恨傅停雪?”
他方一出口,就觉得自己有些失言。
毕竟,此时他也扮演着一个无比仇视仙尊的敌人。
只不过,他私心对此感到好奇。
顾识殊本来以为妖皇恨傅停雪,不过是百年前当众被捅过一剑,此后过了许久,按理来说,恨意就算不能完全消解,也不会像他这样咬牙切齿,依旧上头,恨不得将对方生吞活剥。
而乌苏反而更奇怪地回看过去:
“当年傅停雪持剑伤我,”他慢慢地说,“伤口附了剑意,只要他不死,便会时时折磨我,我已被这旧伤磋磨数百年,怎么不恨?”
“倒是魔尊,他当年同你一战,最是激烈。听说你也被执剑贯穿胸口——难道你不理解我吗?”
“怎么会,”
顾识殊眼中一片晦暗,他笑意危险,
“他昔日伤我,伤口至今犹寒。我自会百倍回报回去。”
顾识殊身上魔气暴涨。
乌苏悚然一惊,不再疑惑。只当这是顾识殊对自己的试探。
杯冷羹残,宴席终了。
两人的交局就此结束。
*
妖皇已经离开大殿,顾识殊却若有所思地伸手覆盖上心头伤疤。
傅停雪的剑留下的旧伤。
在痊愈之后,除了留下伤疤,这个伤口似乎也没有给他造成过什么困扰。
更不像是乌苏所说,日夜复发,寒气入体。
不过思及被仙尊刺中那一刻清霜剑所爆发的刺骨之意,顾识殊倒也不奇怪被折磨了百年的乌苏如今对傅停雪有那么深重的怨念。
可是怎么会呢?
当年傅停雪下手几乎一点不留情,他拼劲最后的力气毁了他半把剑,伤他修为至深,而这胸口的剑伤也几乎损害了顾识殊的半条命,踉踉跄跄回到安全之处后,魔尊便失去了意识。
两败俱伤,互为死敌。
……怎么想都比捅妖皇的那一剑要严重一点。
魔尊想不明白。
第17章 殊途
想不明白的事情,想来或许是自寻烦恼。
但顾识殊却忍不住又陷入了那段过往的妄溺之中。
他如今万魔之尊,一呼百应,纵情恣意,再也不觉得自己的天生魔体是一种诅咒。
可当年他喜欢傅停雪。
这就是最深重的惩罚,也是他被抛弃的根底。
*
最初的端倪是运行灵力时抑制不住的冲动。
修仙之人的修为来自于茫茫寰宇中蕴含的灵气,有些地方被称为灵脉,就是因为天生汇集灵力,容易被修道之人所用。傅停雪的小竹峰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所以按理来说,灵力绝不会不够。
但顾识殊在施法练剑时,却觉得心中灵府好像漏出一个黑漆漆的无底深渊,就算他再努力地讲周身的灵力聚集起来,却还是填补不了这沟壑。
反而,他能够感受到虚空之中除了灵气,多了一种不详的黑气。那气息和他此前斩杀的魔物如此类似,使他悚然一惊,下意识抗拒。
可它们却无风自动,要朝顾识殊的筋脉流转而去。
后来,顾识殊知道他被宣判的命运。他是一个注定入魔道的人,早年的天资绝艳就像是天道出于玩笑而给他的补偿。
他站在青城派辉煌光彩的大殿之上,而诸位长老眼神冰冷,或是摇头叹息,那些目光使他无处遁形,他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茫然。
命运是无法挣脱的。
那么他的爱和恨是不是也就注定随风而逝呢?
唯有傅停雪,仙尊不顾周围的哗然,从最高处的台阶走下来,他高华清冷,谁都认为他皎洁如月,凛冽如雪。
可他却无视了那些叫嚣着要早日了断的呼号,只是将手递给他:
“我不信天道不可破。”
顾识殊不敢置信地抬起眼睛,觉得整个世界都失掉了颜色,唯有面前雪衣的仙人,就算发色霜白,连眼眸都是浅淡的,却格外鲜明。
他的瞳孔不动,只是定定地映照着自己。
顾识殊听见自己也笑起来。
周围的声音他听不太清,大概都是质疑和劝说,可他不关心。
“好,我为你破天道。”
这是一句何等狂妄的话。那些上了年纪的长老纷纷摇头,却也不敢对傅仙尊的决议直接忤逆,只是颤抖着冲他喊:
“此子不除,必将为祸世间,于仙尊声名必有大患!仙尊三思。”
这是一句何等狂妄的话。顾识殊自己也知道。
但是他做得到,只要傅停雪不放弃他,就算是烧尽一身血肉,就算是要忍受所有的痛苦和绝望,压抑自己的本能,他也不会把自己的命运交给所谓天道来安排。
他不会入魔,永远不会。
他不会让傅停雪一尘不染的声名因为自己而有一点污渍。
他不信天道,他信傅停雪。
*
只是逆天而行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情况只会一天比一天糟糕,顾识殊浑身的血液有时会忽然如沸腾一般滚动,脑中传来尖利牙齿咀嚼的声音,就像是在蚕食他的躯体,眼前的一切明明正常,却看见一片赤红,仿佛地狱之景。
只有用尽全身所有的意志力,顾识殊才能压制住自己渴望杀戮的冲动。他蜷缩在地上按住胸口,垂下黑沉沉的眼睛,眼中两种力量厮杀拼搏,明暗交织。
在难以忍受的时候他感到撕裂般的痛苦,仿佛刀刃加身,咽下火焰。
这种时候他会想到傅停雪。
这会给他短暂的清醒,至少能让他意识到试图将他同化的魔是多么丑陋和卑劣。
只是他不想要让傅停雪看到自己如此丑陋和痛苦的一面,所以他开始躲着仙尊,虽然傅停雪还是经常会找到他。就算是实力仙界第一的仙人,对自己的痛苦也好像无计可施。
他们尝试过很多方法,都没有用。
唯一有用的其实是顾识殊自己,他不想入魔,为此宁可忍受一切。
只是最开始,顾识殊认为自己能够违逆天道给自己写定的安排,到后来却不是很肯定。
*
直到那天,仙尊由于临时的事物暂时离开小竹峰。
顾识殊却被其他几位长老派来的人包围住,为首的人朝他祭出杀器,他们要取他的命,并无半分怜悯可言,在那些人的眼中,顾识殊恍惚间看到自己。
一个不该存于世间的冤孽。
他试图解释,却无人听他解释,一道道致命的寒芒下,顾识殊跪在地上,几乎已经遍体鳞伤,身上都是自己的血,气息逐渐微弱。
那些奉命杀他的人才算是稍稍松了一口气,却在下一秒钟悚然一惊。
在他们包围之中的顾识殊紧紧地掐住自己的手掌,指甲深深陷在肉里,他勉强能有一点清醒,鲜血顺着手蜿蜒而下,落在土地里。
魔的血是黑色的,而顾识殊的血是赤红的。
就像他抬起的眼睛。
“不好,他要入魔了!”
场面局势一时逆转,那些修士纷纷后退,惊恐地意识到此时眼前魔气冲天,浑身是血的人有一双幽暗深沉的眼睛,只是睥睨地看过来,就让他们两股战战,不敢动弹。
顾识殊看着他们,就像是能够轻易碾死的蝼蚁。
他眼前的世界是赤红色的,所有人都有罪过,通天是魔气,身上的伤口依旧疼痛不减,杀戮的本能在这种能够摧毁人意志的疼痛中叫嚣着。
这些人要杀你……杀回去又怎么了。
可……
不行。
他放出威压,将周遭的修士们全部击伤,脸色惨白地落了一地,只能看着他的背影。随后,顾识殊踉踉跄跄地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直到小竹峰顶,到傅停雪的宫室之中,他才筋疲力尽地靠着墙坐下,定定地看着自己的伤口,伤口处渗出的血仍旧是赤红色的。
就算这样,他也没有杀人,尚且只是差点入魔。
顾识殊一身都是血,全是他自己的血,他却如释重负地笑了。
他在快要失去意识的狂悖中模模糊糊地想,自己终究伤了人,此后只会更加不可控制,傅停雪会拿他怎么办呢?
如果是杀他的话,或许也是一个好结果,他们谁也没有违背诺言,他可以作为一个仙门弟子干干净净地死去。
可是,他灵魂的一小角还是有着渴望,他希望傅停雪能救他,他想要和仙尊在一起,比这更久一些。
或许他能带来什么法子,没有也没关系,顾识殊可以继续忍耐,他能控制住自己。
随着意识沉入混沌,顾识殊隐约感到了一点清凉,在他苦于渴热的灵魂投下一小片遮凉的暗影。晕眩之中,他模糊地觉得自己好像胡乱说了什么话,那些他绝对不可能对傅停雪剖白的思绪。
但是仔细回想,又似乎什么也没说,甚至不知眼前到底有没有人来过。
这段记忆太朦胧,顾识殊醒来后,就轻而易举地忘记了。
*
他没有想到傅停雪会放弃自己。
这比任何一个情况都要糟糕。但这确实发生了。
从尖锐的高热之中睁开眼睛,看见的是傅停雪冷淡的眸子,这双眼睛再次回到了百年以前,映照着他却毫无温度。
仙人本来就不会动情,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大梦一场。
“我要你饮下忘情水,从此你我陌路殊途,再无纠缠。”
顾识殊本来可以质问他,凭什么给了自己希望却忽然违背誓言,为什么不相信自己能够抑制住自己绝不入魔,为什么能够视往日情爱为无物,只是突兀地要求两人一刀两断。
但是他没有一句话说得出口。
凭什么自己要让仙人一直背负世人的咒责,为什么要求他永远爱自己;
他们之间的恋情,仙人一直被动,很少主动表达和索取,或许这已经成为他的负担了。
顾识殊说:“好。”
然后就是别离。
顾识殊望着杯中的断情水,琥珀色的液体就好像酒一样。而傅停雪不怎么会喝酒,很容易喝醉。
唔,喝下这个,先前两人种种,对于仙人来说也不过是醉一场吧。
顾识殊眼底晦暗不明,他才是被抛弃的一方,他应该放下,而不是像此时一样,心中只有不甘和怨恨,他看向对方的眼睛,觉得这样的自己有多不堪。
他先前所遭受的、经历的、背负的,都只是为了傅停雪一人。
而傅停雪眼中没有爱,没有恨,他一向很少表露出情绪。
就算他坦然地看着自己,眼中毫无遮拦,顾识殊也只看到一点熟悉的喜欢。
又有多少呢?
要不是为了陪自己,或许他甚至不用来到此处喝下忘情水。
放不下的只有他。
在客观立场上,他并不恨傅停雪,对方此前所为无可指责,品性皎洁如月,堪得上是青城剑尊,仙道第一人;他希望对方永远孤高出尘,这不是虚言。
甚至到最后,念及师徒一场,他也没有杀顾识殊,而是选择了两相忘,算得上仁至义尽;
但于感情一途,顾识殊绝望地想,他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顾识殊先饮忘情水。
他却暗中捏了一个咒术,酒水看似入喉,其实早就被清得一干二净。
他想,至少自己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输家,不至于到了这个地步,还必须用外力来消除所谓的感情,那看起来太卑微,只有自己在苦苦纠缠,只有他一人困于情愫。
你抛弃了我……
凭什么你以为只有忘情水才能让我忘记你?
或许是出于骨子里的自傲和野心勃勃,魔尊不屑于借助外物忘记曾经的恋人,他自己就可以放下。
就算是什么都记得,他也能放下。
这么多年过去,他自认为自己做的很成功。
甚至可以说服自己一句,傅停雪对他来说也没有那么重要,他早就把那段失败的恋情化为记忆中似有若无的浮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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