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就要大仇得报了——
在此之前要让这个一向高高在上的人受尽折磨,逼出他的剑心,将一切都摧毁殆尽。
被仙人的剑划破的伤口此时前所未有的妥帖,似乎从来不曾存在,使他胸中鼓胀着轻飘飘的膨胀的情绪。
这种伤口的治愈方式并非唯一,但其他条件都过于苛刻。
不如毁掉那把制造伤口的剑和那个制造伤口的人,残余在他体内的寒毒也会一并消失。
乌苏忍不住上前走了一步,试图靠近墙角那个血迹斑斑的身影。
却被顾识殊伸出的手拦住。
魔尊的瞳孔是黑凝的,脸上带着笑意,眼底却冷漠异常,
“妖皇也要讲究个先来后到,先得为主吧。”
乌苏脸色不变,还是死死盯住傅停雪,对方始终没有抬起眼睛来看他,似乎对他烧灼般的视线没有一点感知。
“魔尊想要什么?若是我族有的,我必然无所不允,现在先让我……”
顾识殊的眼神彻底冷淡,他身上逸散出的魔气终于让妖皇警惕起来,也意识到了自己此时行为的不妥。
他回过头来盯着顾识殊的眼睛里还带着那种兽类特有的狡猾和贪婪,尚未来得及褪去。
“我等着和妖皇做交易呢——验过货了,下一步应该不是拿货吧。”
乌苏清醒了。
在魔尊的地界上直接觊觎他的东西,就算两人有共同的仇敌,也太过于危险了。
顾识殊给他写信,意味着分食仙人骨肉的豺狼里总有他一个。何必如此着急,反而给对方落下把柄呢?
所以他略一定神,也挂上营业性的微笑:
“我怎么会怀疑魔尊,只是我太憎恶此人,所以一时有些失态。魔尊本来如何安排,我奉陪到底。”
“嗯。”
顾识殊见他终于不再想着往牢房里冲,仿佛满意了不少,语气也缓和了许多,
“你我之间,也不必过多虚礼。今晚我备了宴席,还请妖皇赏脸。此事宜应从长计议。”
乌苏在离开妖族之前便把族内事务一应吩咐给心腹,此时并不介意暂留。
况且,他也想要有更多时间来报复傅停雪。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妖魔两道的首领在仙尊面前讨论着他的处置方式,并且达成了阶段性共识。顾识殊忽然有点好奇傅停雪此时心中作何感想。
方才他看见妖皇的眼神紧紧盯着角落中的仙尊,霎时间感到了极其强烈的不适。而当乌苏的脚步试图靠近时,顾识殊更有一种领地被冒犯了的直觉。
直到现在,他甚至开始看傅停雪不顺眼。
不是对他的人,是对他此刻的姿态。因为是演戏,并没有给仙人以过于屈从的安排,可是看他虚弱无力地倚靠在牢房之中,身上加着锁链,眼眸低垂。顾识殊手指微微一动,不知为何总有些想要毁掉什么的冲动。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莫名其妙。
但是他不想看到这样的傅停雪,更不想让别人看到。
所以妖皇的第一次探监不得不草草收尾。
比他们预期的还要再短一点。
强者对于弱者都有施虐欲,特别是对于久居上位,掌握生杀大权的掌权者。
顾识殊曾经击败过很多敌人,在交战之前对方高高在上,而失败后,顾识殊能够尽情欣赏他们落魄狼狈的情态。这本来就是战利品的一种。
他是魔,最爱以这些恶劣的情感取乐。
顾识殊只能把这归结为数百年前留下的执念作祟,总是会不知不觉影响他的行动,像是习惯。
比如此时,妖皇走在前面,而顾识殊离开地牢前一刻却若有所感,回头看向牢中一袭雪衣蒙尘的仙人,却见对方一直垂得低低的眸子终于抬了起来,两人的视线交汇在一起。
只是轻轻一碰,还没有到一秒钟。
没有屈辱,也没有隐忍,是他最熟悉的眼睛。
似乎并没有料到注视的行为会被抓个正着,傅停雪微微偏过头去,躲开他的视线。
顾识殊恍惚间忽然意识到这样一幕发生过好多次。
他是不是……不应该忘记?
*
对他的期望来自数百年前的顾识殊。
当时拜入青城派的顾识殊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天生魔体,但当他第一次展露出入魔的端倪,绝望地发现自己难以克制住周身奇异的气息时,他的境遇发生了彻头彻尾的转变。
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只要活着,就是这么大的罪过。
正道的其他人对他指指点点,说青城剑尊怎么就收了这样一个孽徒;
德高望重的长老指着他说此子不除,必为大患;
天道降下九九八十一道雷劫,道道致命,他最后颓然地放下剑,望着漆黑一片的天穹落下的最后一枚刺目的天雷,周身只觉得完全失去力气,甚至抬不起一根指头。
他抬起的黑色瞳孔里,闪电那道寒光几乎已经逼到最近。
对不起。
他心想,没有办法陪你喝明年的梨花酿了。
但是顾识殊不后悔。他是魔胎没错,但是他从来没有失控伤人,即使那意味着强忍着周身筋骨寸断,万针钻心的痛苦,强行违背本能。
他没有一刻忘记自己是傅停雪收下的弟子,是青城派正正经经的首徒,若是有一点破绽,都会让他难做。
傅停雪清高出尘,傅停雪剑意入境,傅停雪的名声应该一尘不染。
傅停雪,傅停雪,傅停雪。
如果本身就是一个罪过,此时死去应该算是不错的结局。
然后顾识殊看见了那道雪白的剑锋。
他整个人怔住了,在一片瓢泼的暴雨中,他本来想要静静地迎接自己最后的宿命,作为一个从来没有伤过人的正道弟子死去。可是有人不要他死,降临的姿态犹如神明。
青城剑尊傅停雪。
他的剑比天劫还快。
只是天道的最后一重劫雷几乎注定了要将被触碰者摧毁得骨肉无存。
傅停雪帮他挡了劫雷,却第一次像是神灵陨落一般在顾识殊眼前流露出脆弱的姿态。
仙人单膝跪在地上,手撑在颊边咳嗽,眼睑像是扇动翅膀的蝶一眼,不停地上下颤抖着,随后指缝中溢出鲜血。
一滴滴,滴落在顾识殊面前,在地上晕开,不成痕迹。
顾识殊恨了这一幕许多年,或者数百年。
百年后的今天,他意识到自己还是没有忘记。
他不愿意看。
就像是他当时对傅停雪最后的祝福:
“我希望你永远孤高。”
第16章 伤疤
魔宫晚宴,觥筹交错,美酒佳肴,分明已经夜深,但这里是一座没有黑夜的城。
顾识殊倒没藏着掖着,很大方地把魔宫中的好东西都吩咐宫人备上,还从外头调用了一部分侍女,都是魔界身段模样样样顶尖的美人。
——当然,考虑到妖皇现下的性取向,还有唇红齿白的少年,精通乐律,在旁弹唱陪侍。
一时间,满室生辉,酒热肠暖。
纵是妖皇,也忍不住在对复仇的美好期待中饮了几大杯美酒,一时间飘然起来。
不过,顾识殊观察着他,却发现这乌苏可真是个情种。听说他往日来者不忌,尤喜美人,如今却仿佛对配侍侍从的姿容都瞧不上眼似的。
嗯,再结合近来的相关流言……
想来他也和沈念私定终身,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吧。
思及此处,顾识殊略略一笑,指尖一旋,又倒上一杯澄澈的酒液,递给妖皇,有些开玩笑地说:
“听说妖皇得了一美人,怎么,我魔宫中人,你竟是都瞧不上眼了?”
乌苏有点醉意,却不敢纵情,毕竟他是要和魔尊做生意的。
但此刻魔尊开口,却还没谈到重点,不由得放松了些许。
大人物谈话总要先顾左右而言他一番的。
他接过酒杯,发现是千年难遇的南柯酿,抿了一小口,随即回应:
“哪里——便说魔尊宫中的酒,也都是极品,这些美人么,若是先前的我,自然也不吝啬一句夸奖。”
酒液伴随着辛辣的香气入喉,一时间暖意弥上胸口。
他有点故意夸耀的意思:
“只是如今,魔尊莫怪我直言,就算是找来整个修仙界的好姿容,相比于我的道侣,也不过尔尔。”
顾识殊笑道:
“噢?莫不是妖皇情人眼里出西施,天底下的美人各异,怎么到你这里就成了唯有一个首席,其余都是庸脂俗粉了?”
见顾识殊漫不经心,似乎并不相信,妖皇心中的胜负欲一时燃起。
他金色的瞳孔一转,把手往下一指,随意点了一个殿上容貌最盛的侍女,随后指着她说:
“魔尊不信,我道侣的容颜,更胜此人千倍万倍。”
顾识殊见他一提到沈念就失智的样子,颇有点无可奈何,这算是什么证明方法。
况且乌苏这时候倒是没有丝毫顾虑自己在魔尊的地界上得罪人家,脸色一片理所当然,仿佛觉得自己道侣的美是天经地义,容不得任何质疑。
他挥挥手让那个抬起头妩媚一笑的侍女回去做自己的事,转而继续这个话题:
“我倒尚不知妖皇如此一往情深,得此美人。尊夫人为什么不出面和你一起来我这里赴宴?”
这就是在强人所难了。
顾识殊自己最明白,乌苏连自己来魔宫都要有所顾忌,设下计谋将他引来,他是来报仇的,又怎么会带上自己的恋人。
况且……他可根本找不到自己的爱人。
果然,乌苏的神色黯淡下去,这个话题似乎触了他的霉头,他神色恹恹,
“他——我的道侣先天道体不足,必须闭关清修,魔尊不必问了。若是此后有机会,我定是要同他举行仪式的,到时候再见也不迟。”
虽然早就知道这个谎言,但顾识殊还是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面露惋惜之色。
“不知妖皇的道侣是什么名讳?”
“他姓沈名念,”妖皇又似乎因为回忆起他,脸色稍放松了些,“我总是称他念念。”
他们都好奇怪。
顾识殊内心漠然,当时沈念也是一见面就自我介绍自己的小名念念,现在妖皇还要和他也介绍一下自己和恋人间的称呼,这是在做什么。
有些情人情至酣时,总爱和旁人夸耀自己的爱情故事,分享自己的恋爱细节。
纵然是妖皇,也逃不过啊。
不过,顾识殊听了这个名字,倒是饶有兴趣地笑了起来,
“妖皇不知,”
对方疑惑的金瞳探过来,等着顾识殊说下一句话:
“我的魔宫之中,也有一个叫沈念的美人。唔,要我说,他才是整个修仙界的第一美人,也不知青城派怎么如此暴殄天物,教他流落到我这里来。”
这话简直就是踩着乌苏的雷点,他本来对沈念就有超乎寻常的占有欲,就连身边的侍女和他眼神有些相像都无法容忍。更何况是同名同姓,又被说成第一美人,简直就是天然和他的念念要对比。
因此他冷笑一声,到底还是在别人宫中,不好直接发作:
“天底下同名同姓之人众多,魔尊何必如此大惊小怪。区区一仙门弟子,他断然是比不上我的道侣的。不过,你不妨叫他上来见见。我倒也像看看让魔尊称赞的人有何等姿容。”
顾识殊就等他这句话。
——虽然他知道沈念只要不傻就不会过来。
魔尊笑吟吟地看着明显有点动气的妖皇:
“妖皇若不信,我同你打个赌吧,就赌我这个沈念和你的沈念相比……究竟哪个更好看。”
随即他吩咐身边的侍从去请沈念过来。
对方不一会儿就回来复命,身边却空空如也,没有别人。
他面露难色,知道沈念最近得宠,也不好强行将那人带来,只好跪下解释:
“尊上,沈小公子他说他……身体不适,已经睡下了。他还说他现在仪容不整,怕过了病气给外人,且仍是内心不安,所以不愿意见生人。”
顾识殊指尖捻动银酒杯,闲闲地想:
“这理由好差劲。”
不过也没什么关系,此事本来就急不得。急则妖皇生疑,有铺垫的戏才好看。
乌苏不自觉将眼神瞥向魔尊,见魔尊听了这样的理由,竟然没有变容,反而很担忧般地叹了口气,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
“那便让他好好休息,再把我库房的那几枚还春丹送去,给念念养着病。”
念念。
顾识殊忍着鸡皮疙瘩用了这个名字,好在效果很好。
妖皇乌苏金色的竖瞳霎时间立起来,他阴恻恻地盯着过来复命的侍从,语露嘲讽:
“你主子叫你带人过来,他不愿意,就不来了?我竟不知魔宫是这等规矩。”
果然。
他的好奇心和好胜心被完全勾起来了。
沈念此时大概还在为逃过这一劫而松了一口气,却不知道此时妖皇已经想见他得要命。
顾识殊向来是不吝在这堆柴上添火的。
“妖皇莫怪,”他轻轻摇头,“沈念他在我这里也是贵客,况且你不知道,他简直是世上最纯洁善良的少年了,定是无意冒犯你的。”
妖皇……妖皇重重地将酒杯往桌上一放,酒液微微溅出。
不过他终究还是强压着自己的不满,只是勾起一个生硬的笑容。
“那今后我可是,”
乌苏的声音中隐隐流露出兽类的残忍,
“非要会会他不可了。他不能每日都病着吧。”
顾识殊笑着摇摇头,似乎对他的忿怒并不在意,也无意对他的这些言语加以批判。
他只是又略转了转自己手中的酒杯,随后说:
“妖皇如此盛情,想必沈念就算不见,也能心领神受。不过此次你我的重点怕是并不在此处,唔,不如我们谈谈你对傅停雪之事,如今有何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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