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尔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像是玫瑰,主教的眼神在室内环顾,却定格在床边的花束中,随后莫名其妙地做了比喻:
“这次不算您钱,”他的声音很甜,似乎参杂了蜜糖,
“唔,作为赠品,免费送给您一次。”
怎么能这样?
明明是被促销优惠的幸运者,主教却已经悲观地预见到了未来。
塔尔是个聪明的商人,他知道自己售卖之物多么容易让自己着迷。
拥抱和欢爱完全不同,它似乎有着更纯粹的内核,意味着奉献你自己,对另外一个人毫无保留。
埃德温觉得自己迟钝的心脏在一个彻底的拥抱中融化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心脏在为什么跳动,只觉得它一声声颤动着,都是陌生的悸动。他笨拙地伸手抱着对方,手指覆盖在恶魔的腰肢上,甘美的、出卖灵魂般的触感。
现在他是被拥抱过的人类了。
他会被不该产生的希求毁掉吗?
主教想,他恐怕自己会一次次继续挥霍自己所剩无几的所有物,向恶魔索取更多。
或许自己就是注定堕入地狱之火的罪人,他悲哀地觉得,然后抱的紧了些,把头颅靠在恶魔的脖颈,嗅探着恶魔身上馥郁又甜美的玫瑰香气。
但就算用灵魂来交换这个拥抱,它也实惠得惊人。
埃德温没有停止的想法,所以恶魔也并不放手,只是感知到主教深黑色的鬈发毛茸茸地抵在自己的颈侧,他看中的人类再一次从濒临破裂的状态挣扎而出,塔尔对他非常纵容。
神是为所欲为的,神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包括花一个晚上安抚某个人类的灵魂。
第54章 心照不宣
埃德温的生物钟很准, 他在第二天清晨微凉的薄光稍微浸湿天幕时睁开眼睛。
睡眠不仅能够麻痹头脑,软化神经,也能打磨一颗脆弱的心脏。所有的混乱不安似乎都停留在昨天,他灰色的眼睛崭新又锋利。
主教就是这样度过那些在崩溃边缘岌岌可危的夜晚。他自年幼时就知道怎么将脆弱的自己抛弃在昨天, 唯独如此才可以继续生存, 这是生物本能。
……但是, 今天不一样, 他不能假装无事发生。
在意识到所有事情之前,先是一种舒服的气息,就像是清晨微凉的空气夹杂着玫瑰的甜香,埃德温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动了动, 指尖滑过光滑柔软的触感。
是丝绸床单。埃德温最开始想,然后他才意识到不是。
主教觉得自己浑身都僵硬起来, 连眼神也变得有点无所适从。
他这才意识到,他整个人不是陷在床榻里,而是待在恶魔的怀抱里, 塔尔柔软光滑的黑发散落在主教的肩头,带来一点痒意, 贴着皮肤麻麻酥酥地顺着埃德温的神经流遍全身。
而他的左手还越界地维持着拥抱的动作,连睡眠都没有松开一丝半毫。
恶魔此刻闭着眼睛。
埃德温不确定他是不是因为自己昨天晚上怎么说都不放手, 所以干脆顺便履行一下自己的睡眠义务。低阶恶魔还没有进化到完全抛弃休息,虽然只需要短暂的睡眠就足以支持他们活动很久。
他们挨得太近了。埃德温完全和塔尔靠在一起,肌肤亲密地交缠着。主教下意识放缓呼吸。
他一动不动地抱着自己的礼物, 抬起眼睛悄无声息地打量着睡梦中的恶魔,不想把他吵醒。
这是他的恶魔。
塔尔实在漂亮得惊人,此刻闭着眼睛,看上去又很乖。埃德温知道恶魔绝对比他的表象狡猾一百倍, 但他的心还是忍不住软下去,觉得对方做的一切事情都好像很容易原谅。主教无法将自己内心涌起的涨满的情绪归咎到任何一个已知的领域。
但想要拥有他的愿望无比确实地存在着。
从灵魂绑定的契约决定了他们不能彼此分离,也不能相互背叛。契约的签订是魔鬼的骗局,有那么一些时候,他极其想要解开契约,因为他觉得塔尔对他的登攀不会有助益。
但是,埃德温此时此刻反过来很有危机感地想:
会不会有一天,塔尔也觉得不需要他呢?
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指尖就传来像是被蛰咬那样肿胀的痛意。
埃德温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择手段,贪婪无度。他当然可以像是恶魔用契约强行绑定他那样将对方留下来。但是这不够好。他能做到更好的。
他想要让恶魔心甘情愿地留下来。
比如说,主教想,他能利用自己已经有并且将要拥有的一切。安其罗亲王能用权势和灵魂供养一只领主恶魔,而塔尔想要什么,他都能找来给他。埃德温并没有什么道德底线,献祭和杀人这些字眼模糊地从他脑中划过,被他染上甜蜜的颜色。
但如果塔尔一定要走呢?
埃德温习惯把所有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想。
他的手指难以抑制地抽动了一下,心中涌起阴暗又恶毒的想法,或许他可以假装很高兴地解开契约,然后再用大主教强大的光明魔法强行将他留下。这并不会很难。
仅仅只是这样想,契约的作用就让无法承受的锋利的疼痛划过埃德温的身体。但主教没有伤害恶魔的意思,所以这疼痛暂时不曾作用到灵魂。
这是一个可行的方案。埃德温这样想。
与此同时,他方才不受控制的动作终于弄醒了塔尔。刚醒来的恶魔漂亮的眼瞳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像是浸湿的红玛瑙。宝石上模模糊糊地映照出埃德温的模样。
塔尔勾起嘴角笑了笑:
“早上好,亲爱的主教……您还不打算放开我吗?”
这个问题——就好像埃德温是贪得无厌的顾客,免费体验的东西喜欢得不得了,所以固执地不想要放手。虽然事实确实如此。
主教有点慌乱地松开环绕着恶魔的手臂,温度骤然消失了,一种莫名的空虚顺着指尖流淌向心脏。
“嗯……”恶魔盯着他看。
埃德温努力让自己不表现得太过于怅然若失。
然后他失败了。
有时候人们说,坏孩子反而能得到糖果。
但其实不是这样,得到任何东西都只是因为坏孩子有人关心。
所以他又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拥抱,是早安的含义。
恶魔搂着他的脖子,黏糊糊地靠在他的身上,把脸埋进他的颈窝蹭了蹭,似乎低低地笑了一下:
“您真的很不擅长在我面前掩藏情绪。”
*
塔尔早就醒了,不如说黑暗神根本不需要睡眠这种东西。但低阶恶魔的身体让休息也成为一种选项。
埃德温昨天的状态很不对劲,他甚至在发烧,后来简直就是神智清醒地说胡话,而且紧紧地抱着塔尔,不允许他离开半步。
他会喃喃地说,灰眼睛也湿漉漉的:“我过的很糟糕,一点都不好。一直都不好。”
神明耐心地听着,安抚般摸了摸他潮湿的头发。
主教有时候又显得狠毒而尖利:“他死了,他们都死了。是我下的手。我会比他们所有人过的都好,最高的位置,无上的冠冕,只会属于我。”
塔尔有些失笑。但怎么说呢,他喜欢这种野心。
埃德温说了很多过去,也说了很多愿望。他向上走时杀了很多人,主教记得他们每一个人临死前的神情,却记不清他们的名字。
只有他还没有杀掉的人他能念出名字,这些名字被埃德温浸泡在毒药中,等待着被世人忘掉的一天。
主教说了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像他这样的人,也只能以自己为中心,除此之外好像没什么应该说的,那是一种迫不得已的自私。因此,神没想到在这样一个晚上,从黄昏到夜幕降临,再到星斗缀满天穹,埃德温最后却问出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问题:
“塔尔,”他说,“我想知道关于你的事情。”
这是不对的,这句话和埃德温之前所有的话都不一样。这象征着主教想要了解另一个存在,而这种对接近的期盼往往会成为弱点,他必然知道自己不该如此。
塔尔没有立刻回答。
埃德温又说了一遍,“你是怎么生活的呢?有没有喜欢的东西?我想知道,我都想要知道,塔尔,把一切告诉我吧。”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因为没有等到答案,所以意识终于被高热所夺走,迷迷糊糊地要陷入梦境。塔尔轻轻叹了口气:“明天再跟你说。”
埃德温模糊地应了一声,要到了承诺,似乎很安心地要陷在他的怀抱里睡着。
“如果是你呢——”
恶魔突然问,“假如你输了,又会怎么样?”
这个问题问的太晚,所以连神明也没有得到答案。在这样一个夜晚,他们互相欠对方一个问题,算得上相互扯平。
然后,第二天早晨,两个问题都没有被重新提起。
*
安其罗亲王的失败太过惨烈,因此,埃德温得以回归了正常的日程。
这对于亲王来说显然是个糟糕透顶的消息,他安插进教廷的耳目被主教毫不容情地一个个挑出来,原模原样地送回到他的宅邸。教廷又成为了一块密不透风的铁板,一丁点儿插手的机会也没有。
这种情况下,就算他还有其他的对付埃德温魅魔血统的武器,此时也难以派上用场。
他甚至无法监视埃德温的情况。而主教的人却居然能越过亲王宅邸的阻碍,趁他和召唤出的恶魔不在,将两具尸体丢在他的床上。这件事本就不能放在明面上,死去的也都是他的人,他只得咽下这口气。
而魔鬼萨塔也隐隐和他有了些间隙。
当时,在意识到自己计划的失败时,安其罗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魔鬼,他一向养尊处优,所有违逆他心意的人都得不到好下场,但是,他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尊荣和成就有多少仰仗着眼前的领主恶魔。
对方可不会因为错误的指挥而感到愧疚。恶魔尖锐的指节划破了他脸上的皮肤,亲王的脸色难看极了,那双蓝眼睛也难以再惺惺作态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
“你在责怪我吗,人类?”
领主恶魔的威压铺天盖地袭来,安其罗一时间无法呼吸。不,他还没有愚蠢到去冒犯一个领主恶魔,这是人类完全无法匹敌的强大存在,和人类这种生物甚至不在同一个层次……
这个想法一向足以说服他甘心承受萨塔的无礼对待。
但亲王殿下忽然想到在驱魔仪式的现场,那个时候,圣光犹如飓风般将他席卷其中——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主教怎么会把驱魔仪式忽然运用到他的身上,就听见到和自己订立契约的大恶魔萨塔发出了一声痛苦又低沉的怒吼。
那确实是动物受伤所发出的声音,这个想法足够让亲王感到心惊胆颤。
他曾旁侧敲击询问萨塔的伤势,但是,魔鬼忌讳关于那个仪式的具体事实。这种大恶魔都自视甚高,绝不愿在卑贱的人类前承认自己的失败。
安其罗内心深处逐渐有了很不妙的猜测。但是,那是不可能的。埃德温仅仅只是一个人类,顶多在教廷里算是出色。而领主级别的恶魔,就算教廷名义上有对付的法子,也要动用大量的人力和物力,特别请求光明神的庇护才能做到。
这个世界有其运行的次序。
权势的顶端只会属于他们这些血脉高贵的人,正如像他一样的人类永远无法和生来就有强大血脉的高阶恶魔相提并论。
咽下失败的苦楚,安其罗必须将魔鬼的那份连上一起责怪自己。幸好,萨塔虽然拉不下脸来承认自己被区区一个人类所击伤,但他对埃德温的恨意完全和亲王一样成倍剧增。
实力强大的魔鬼走进安其罗亲王的房间,他看起来符合人们对可怕的一切认知,眼睛灼烧如火焰,尾巴像是布满刀刃的鞭子。
但这一次,魔鬼大笑着,似乎就要取得胜利。
亲王殿下在睡午觉。但他不得不醒过来迎合萨塔的兴致勃勃。魔鬼大刀阔斧地坐在卧室柔软华贵的座椅上,高兴地宣布:
“人类,你们的教廷并非铁板一块,例如说我的一位朋友,他的爱人就在其中身居高位。”
“朋友?”
安其罗下意识重复,他内心升腾起一种不详的预感,但很快又被魔鬼口中的“身居高位”吸引住了。几秒钟之内,他就想到了无数种利用这个人脉的条件与可能。
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眼线。
“噢,”魔鬼根本没把他的情绪当回事,“你之前见到过的,我当时要求你带一位陌生人进入教廷,不知道你是否记得。他其实是血族的陛下爱德华。”
萨塔有时候提要求并不需要和安其罗解释得太清楚,就比如上次。引荐一个陌生人给圣子殿下虽然说有风险,但魔鬼和他打包票说不会有任何问题。
他们是利益共同体,在这种事情上安其罗没必要违逆萨塔的意思。
但是……血族的陛下,这听起来还是太过于离奇了一点。
亲王殿下还没从得知这个消息的头晕目眩中缓过来,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不敢置信地重新咀嚼着“身居高位”几个字,有点震惊地问:
“那么您口中的他的爱人其实是……教廷的圣子?”
萨塔的表情罕见地变得有点沉郁,他警告安其罗:
“这件事我本来必须保密。只不过,现在情况特殊,我想,或许能请爱德华作为助力。他可真是把他的恋人宝贝得紧,说是帮忙可以,但圣子殿下确实心系教廷,所以只能替你留意大主教的种种行动,其他的情况不方便完全透露。”
“您没有告诉他埃德温真实的出身吗?”
安其罗亲王紧接着提问,怀抱有一点期冀,或许圣子愿意开口怀疑,这件事情有更多转圜的余地。但魔鬼的表情告诉他,这是一种失败的尝试。
“爱德华要求我们拿出更多证据,人类,你必须承认,在这件事情上我们有失先机。”
他手中的筹码大部分在上一次掷出,埃德温的反应太快,当年的目击证人已经被杀死,主教的血液和身体特征查不出异样,现在重新要求检查又缺少合适的理由;
另外,有理由怀疑主教身边也有什么他们未曾知晓的底牌,毕竟他安然度过了不可能独自度过的转化期,避开了他们的调换,还将两句尸体送到了亲王的床上。
一手好牌就这样莫名其妙出了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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