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夜里,汉娜来拜访小五,她带来了一瓶酒,几张纸和一个噩耗:伊莱·坎贝尔死了,就死在狱中。据说是因为突发疾病,但不排除是刑讯逼供导致的。
而审讯伊莱的人,正是小五的老熟人林樾枫。
小五对林樾枫的恨意又像铁匠炉中的火焰那样燃烧了起来。她知道林樾枫是帝国联盟的鹰犬,她在做她该做的事情,不过这并不妨碍小五恨她,仇恨像野草一般滋长,像干涸井口在潮湿天气中生长的青苔,布满所有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冷之处。
如果说有什么能够支撑小五在扭伤后背、被安全气囊震得七荤八素之后还坚持到现在,并且会一直坚持下去,坚持到她倒下,或者帝国联盟倒下的那一天,一定是出于她对林樾枫的恨意,而非对安洁琳的爱。恨容易迸发出比爱更强烈、更炽热的能量,爱也许是火种、火星,或是手炉中那一点温和的火苗,恨才是能掀翻一座饭店房顶的烈火。
“要喝点酒吗?”汉娜同情地看着小五,扬了扬手中的几张纸,“这些是我通过内部关系搞来的伊莱供词。也许你会有兴趣读一读。”
小五没有喝酒,她不需要借助酒精或者药物来帮助她认清她内心中正不断扩散的仇恨。不过她还是开始浏览起伊莱的供词。
这是一份很奇怪的供词。伊莱在其中交代,自己和赫斯特共同策划了菲尔德餐厅的大火,因为独立党人的领袖安洁琳要求他们这么做。伊莱知道赫斯特·菲尔德的真实身份,不过供词中他却咬定赫斯特·菲尔德就是那个一年前入狱的金发女孩,不是别人。
逻辑有误,小五想。如果伊莱愿意交代自己是独立党人,他就不可能不吐露赫斯特的真实身份。尤其在供词中,伊莱将大部分的罪责都推脱给赫斯特·菲尔德。死人不会说谎,但录下这份口供的时候,伊莱应当还活着。
“你一定搞错了,”小五对汉娜说,“这份供词应该是编造出来的,至少被篡改过。”
汉娜摇摇头:“内部搞到的,绝对保真。除非是林樾枫弄死了伊莱,又编出一份口供。”
小五站起身,开始在她暂居的狭小阁楼上踱步,最后她走到窗前,隔着灰蒙蒙的玻璃向外望去。道路对面的建筑深色屋顶在夜晚中看起来完全是黑色的剪影,一轮新月悬挂在上方。
小五当然不会怀疑,像林樾枫这样道德品质败坏、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会随意罗织罪名,在口供和证据上做手脚更是家常便饭。她为什么会编出一份伊莱的供词?小五的内心忽然产生一种奇妙的想法:要么林樾枫精神失常,要么林樾枫不想让帝国联盟知道小五的存在——或许是出于保护的目的。
小五宁愿相信前者。
“供词里没有提到你,这算是好事。”汉娜说。
小五仍然望着窗外的月亮,她想到了很多往事,可是安洁琳的面容却已经在其中慢慢模糊。
“你怎么了?”汉娜问道,语气似乎有点害怕,“你看起来怪怪的。”
“没什么。”小五摇了摇头,她又望向了窗外的月牙,心里却仍然在想着林樾枫那美丽而张扬的脸,她递过来的烟盒,还有她在河边盖住小五睫毛时温热的掌心。
当猎人过份注重捕猎的乐趣时,往往会忽视一个事实:最完美的猎物,实际上也是猎人。
小五不是一个锱铢必较的人,甚至可以说,和安洁琳无关的事物,她几乎都是漠不关心的。只是当她想到自己用尽所有的力气将十桶汽油搬到房顶,扭伤了后背,湿漉漉地从排水沟里钻出来,又把商务车撞到树上,躲在土坡下的缝隙时,林樾枫却拿着一千流明的手电筒,那双被擦得一尘不染的军靴踩过地上落叶,从十开始倒计时。
“我会让她付出代价的。”小五说。
*
在调查菲尔德餐厅大火这件事上,林樾枫暂时被架空了。
用官僚一点的说法,她被“边缘化了”。
伊莱猝死的事情给了别人一个很大的把柄。是的,林樾枫或许在追捕独立党人这方面非常在行,但她负责审讯的一个犯人莫名其妙地死了,这足以说明让她承担这方面的工作是不够明智的。
那些终日里穿着风衣,拿着小本子,愚不可及的同事们针对火灾调查的结果天天都在开会,林樾枫不知道他们能够通过开会得出怎样的结果,比如说当天燃烧的确实是火,而不是什么超自然的量子态产物?
林樾枫没有参加这些会议,她被打发去调查所有菲尔德餐厅座机的所有通话记录,就好像这些通话记录能够查证出宇宙的奇迹一样。以林樾枫对那女孩的了解,她如果真的需要和安洁琳、伊莱或者任何独立党人高层进行对话,只要她的心智正常,她就根本不可能会用菲尔德餐厅的座机电话拨出那些号码。
林樾枫对着一长串的通信记录发呆,毋宁说她在生闷气。
打进来的电话无疑是一些想要订座或者咨询的顾客,而餐厅拨出去的电话当然是向这些客户确认就餐时间,或者是催促食品、糖酒公司尽快送货。一一排查当然是愚蠢的行为,不过除此之外,林樾枫无事可做。
在餐厅座机拨出去的电话中,林樾枫注意到了一个电话号码。
那是一家不入流的杂志编辑部的电话,林樾枫很难想象一家餐厅有怎样的理由会给编辑部打电话。通话时间很短,几乎只够电话两边打个招呼,再由其中一边说一句“对不起,打错了”。
按照常理,如果打错电话,在挂断之后,这个拨号人会紧接着拨打正确号码——但是并没有。这一通电话之后,菲尔德餐厅再没有拨出任何号码。
这不是什么疑点。如果放在一本小说里,这连一个错别字、一个病句都算不上。不过林樾枫还是记下了那个可疑的号码。然后她决定从办公室出去待一会儿,抽根烟,或者只是站在那里,看一看街道上人群也好。
林樾枫确实这么做了。她一边抽烟,一边观察着从道路上经过的每一个行人,尤其是那些年轻女孩。也许那女孩就混在这些人当中,她有着耀目的美丽,正是林樾枫所要捕捉的恒星。
几分钟后,林樾枫返回自己的办公室,她惊讶地发现办公桌上多了一个雪白的信封,摆得端端正正,仿佛是要参加什么展览一样,但上面并没有粘贴邮票,也没有邮戳。
作者有话说:
恨比爱长久.jpg
第16章 斯蒂芬妮
林樾枫冲出办公室,像走廊两头张望,好像那个把信封放到她桌子上的人就蹲在走廊里,把“我是个阴谋家”的证据恭敬地塞到林樾枫鼻子底下。
但是走廊里空空如也。在电梯厅旁有一个保安值班的岗位,那里没有人,回头林樾枫会向大楼管理处投诉安保人员玩忽职守。当她转身的时候,她能听到鞋跟碰到地面的回声。
林樾枫回到办公室,拿起那个白色的信封。
信封是普通的铜版纸,上面用深蓝色墨水写着“林上校亲启”,字迹工整而死板,也许可以推断出写字的人具有一丝不苟的品质。信封很轻,里面最多有一张贺卡,不可能夹带什么危险品。
林樾枫拆开了信封。
诚如她所推测的,里面确实有一张卡片,商店里出售的最普通的那种生日贺卡,白色的版面,在边缘点缀了几朵花卉图案,几乎适用于一切应当出现贺卡的场景。
贺卡上的字同样是用深蓝色墨水写的,字迹飘逸,与信封上的字体构成了鲜明对比:
尊敬的林樾枫上校,请原谅我冒昧地给您来信。出于对您个人能力的仰慕与一些私人目的,我恳切地想要在下周末和您面谈一番。如果您能感受到我的诚意,您或许愿意接受我的邀请,从您的角度来说,这大概能给您带来一些好处。毋庸置疑,您也可以选择将我的行踪报告给帝国联盟的警察,这是您的权利。不过,允许我斗胆地猜测,像您这样聪明的人不会这么做的。
信件末尾的落款是斯蒂芬妮·约翰逊。在信纸的背面,那个飘逸的字体写下了一个深山之中的庄园地址。不过,那并不重要——如果这真是斯蒂芬妮的来信,它实际上有可能来自另一个大陆、另一个星球,甚至来自于地狱。
林樾枫又冲出了办公室,在走廊中四处张望,生怕斯蒂芬妮突然从地毯底下或者天花板上面像某种鬼怪冒出来一样。走廊里像往常一样安静,地毯,墙纸,天花板一切如常。
斯蒂芬妮·约翰逊。
林樾枫当然对这个名字不陌生了。
斯蒂芬妮曾经是独立党人的领袖之一,在那个独立党人的领导人有着安洁琳、威廉姆斯、斯蒂芬妮群星闪耀的时代,斯蒂芬妮不是其中最著名的(最著名的永远是安洁琳),甚至相当低调,不过她一定是优秀的。
林樾枫还依稀记得独立党人档案上斯蒂芬妮的照片:棕灰色的头发,高高盘起来,脸颊瘦长,佩戴着昂贵的宝石耳环和胸针,斜乜、居高临下面对着镜头,脸上有一丝满不在乎的微笑。林樾枫觉得斯蒂芬妮应该更像是一名女子寄宿学校中的宿管,不过是不拘小节的那种,仿佛还有一些会突然间发疯的潜质。
另外,根据帝国的调查,斯蒂芬妮和安洁琳私人关系非常好,说是密友也不为过。
多年以前——大约十年之前,斯蒂芬妮忽然销声匿迹了。林樾枫猜测过很多可能:比如因为和安洁琳产生龌龊而被独立党人内部秘密处决,比如发生了什么意外导致无法继续胜任独立党人的领袖,再比如可能因为身上的宝石首饰太过贵重,被一个抢劫的歹徒盯上,把她开枪打死了。总之,斯蒂芬妮消失了,之后独立党人的领袖就只剩安洁琳一人了。
不过,在而菲尔德餐厅的大火发生之后,在林樾枫被“边缘化”之后,斯蒂芬妮却给她寄来了一封邀请函。
她盯着手中白色的贺卡,推测着这是一个独立党人陷阱的概率会有多大。
这封信可能是那女孩寄来的,只要她傻乎乎地在下周末赶去信件上提及的地址,她就会被那女孩用一捆炸|药炸上天,然后被埋在深山中某处沟壑中,那女孩还会开着她的车逃之夭夭。
林樾枫那敏锐的直觉此时在虚空中活跃着,提示着她:也许你应该去。真的,想要知道安洁琳和那女孩的秘密,你应该去见斯蒂芬妮。
斯蒂芬妮邀请她在下周末见面,在这期间还有几天的时间,林樾枫继续完成她的工作。菲尔德餐厅的通话记录中最可疑的就是那个打给杂志编辑部的电话,林樾枫专门去编辑部跑了一趟,自然没有什么收获——鬼知道为什么一家餐厅会给一家杂志打电话,在接通几秒钟之后就挂断电话?除了打错电话,难道还能有更好的解释吗?不过林樾枫还是寄下了编辑部接电话的女孩的名字。
汉娜。一个很普通的名字,她看起来也很普通,林樾枫把这些事都记到了笔记本上,尽管她心里觉得,这一切可能没有什么用,不过她能够成为一个卓越的独立党人的猎手,就是因为她能够捕捉到所有“没有什么用”的东西。
*
汉娜急匆匆找到小五的时候,小五正在拆一个白色的信封。
她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门缝底下被塞进来了一个信封。她想这一定是邮差趁着房东老头没有注意时溜上楼给她塞进来的,但是阁楼楼梯的质量不好,踩在上面的时候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她居然没有被这种声音吵醒……或许是因为她睡得很沉,只要她不梦见大火,她的睡眠质量就会更好一些。
汉娜重重的脚步几乎要把阁楼的楼梯踩坏,小五甚至觉得她听到了木料不堪重负轻微断裂的声音。然后汉娜撞进了她的房间,那架势就像警察要破开一扇摇摇欲坠的门,好营救房间里的人质一样。
“林樾枫上校今天到编辑部来找我了,”汉娜说,“因为菲尔德餐厅曾经给编辑部打过一个电话。不过她什么都没有问出来,只登记了我的姓名和联系方式。”
又来了。小五想,没有结束,远远没有结束,林樾枫一定会亲手将她揪出来,整件事才算完结。先是伊莱,然后是汉娜。为什么她不能干脆约林樾枫出来,两个人来一场公平的自由搏击?
“也许你应该躲躲风头?被林樾枫盯上不是好事。”小五说。
汉娜摇摇头,她抱着手臂在小五的房间中来回踱步,将木地板踩得咯吱直响,好像一只焦虑的仓鼠。
“安洁莉卡不会同意我躲起来的。你知道吗,我有种感觉,我现在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了。安洁莉卡会让我们都去送死,如果我们侥幸没有死,她也会亲手杀了我们。她不像安洁琳,但如果安洁琳疯了,可能就是这样子。”
小五在送走汉娜之后才回去拆信封,她心不在焉地猜测这可能是广告信件,或者干脆是送错了。汉娜说得没错,安洁莉卡是疯掉的安洁琳,为什么要让这个疯了的小女孩领导独立党人?就好像是这些年里,独立党人的损失还不够多一样。
信封里有一张白色的贺卡,样式很简洁,点缀着亚麻花的图案。贺卡上的字迹是深蓝色,实际上,不用看那些字,光看到亚麻花,小五就知道这封信是谁寄来的。
斯蒂芬妮阿姨。
安洁琳曾经说过,斯蒂芬妮阿姨所付出的一切是“必要而伟大的牺牲”。
没错,安洁莉卡就是斯蒂芬妮所代孕而生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安洁莉卡应该是安洁琳和斯蒂芬妮两人的女儿,不过斯蒂芬妮并没有亲自抚养过安洁莉卡。斯蒂芬妮讨厌小孩,小五年幼的时候,斯蒂芬妮不会和她玩过家家、读童话书之类的游戏,不过她愿意教小五怎样使用枪械。
在小五十四岁,或者十五岁那一年,斯蒂芬妮和安洁琳产生了矛盾——温和发生的、但不可调和的矛盾。就像水和油无法真正交融一样,这种矛盾也无法调和,她们也许曾经有一段时间努力地使彼此像乳浊液那样水乳交融,但随着时间的沉淀,乳浊液最终还是会分层,形成一道鲜明的裂痕。
斯蒂芬妮交出了她全部权力,但仍然保留她独立党人的身份,随后隐居了。起初的几年,斯蒂芬妮经常会给安洁琳打电话,每次都要打一个小时以上,不过后来斯蒂芬妮的来电越来越少,她与安洁琳交谈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安洁琳很忙,她的身体也不是很好,不足以让她接听太久的电话。
小五再次见到斯蒂芬妮是在安洁琳的葬礼上。那时斯蒂芬妮的头发仍然高高盘起,但是棕色的发丝间已经夹杂了许多白发,在闪亮的黑玛瑙耳环映衬下,她看起来苍老了很多,憔悴得像一朵夹在书本间陈旧的干花。葬礼上,在礼帽垂落的黑纱之后,斯蒂芬妮的眼泪正无声流过脸颊。
不过,斯蒂芬妮在安洁琳葬礼上打量安洁莉卡的方式,就好像一个有洁癖的蛋糕店主看着橱窗里刚烘烤出的蛋糕上停留的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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