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恋爱”了。
荒谬。可笑。
“不管怎么样,恋爱是件好事,”汉娜用一种温和的语气说,“当你压力太大的时候,就得换个方式找找乐子,不是吗?”
小五想象着如果她在林樾枫面前说起“找乐子”之类的理论,林樾枫会露出怎样的神情。她大概会笑,就像她平时露出的那种似乎蕴含讥诮的假笑。最讽刺的是,当她对自己说“我喜欢你”的时候,小五觉得她只有勇气回应“我恨你”。
憎恨是一种强烈但非常容易获得的情绪,爱却是另外一码事。恨不需要勇气,它只需要一点情绪的调动,一件小事就足以让这种情绪像海平面那样上涌,但是爱需要勇气,无论是对自己承认,“我真的爱她”,或者用某些行为表达,她已经坠入爱河。
小五理解了汉娜曾经描述的“突然失去勇气”。她不是个勇敢的人,她甚至不敢承认她对安洁琳的感情。
然而一切都已经过去。她还在原地踯躅的时候,安洁琳就已经永远离开了。而她连感到遗憾的权利都没有。
一阵尖锐地蜂鸣声打断了小五的思绪,斯蒂芬妮那个丑陋的时空机器上一盏红色的小指示灯开始闪烁。
“哦,不好。”汉娜匆忙走到操作台前,开始按动一大堆按钮。红灯不闪烁了,现在又换了一盏黄色的灯亮了起来,蜂鸣声显得更尖锐了。
“这台机器最近总是出故障,斯蒂芬妮说过于频繁的故障是成功的前兆,不过我现在只想把电闸关了。”汉娜抱怨道。
“它真的能穿越时间吗?”小五忍不住好奇地问。
“目前还不行,但是它很费电,”汉娜说,“我觉得你最好还是离开这里。这台机器有可能不喜欢陌生人。”
小五默默地退出了这间工作室。
如她所想,在为斯蒂芬妮发表了那篇演讲之后,接下来她就忙碌了起来。
斯蒂芬妮乐于将小五培养成她的代言人,她带着小五见了很多独立党人中的领袖,还有一些原本摇摆不定,但是现在打算加入独立党人的人。这让小五觉得非常烦躁而且疲惫,她也许有很多特长,但社交无疑不是她的特长,不断地应付其他人会让她有种做苦力的感觉。
斯蒂芬妮继续准备起草一份新的宣言,她将时机把握得刚刚好,因为民众的游行活动已经如火如荼,帝国联盟的一家证券交易所被愤怒的投资失败者打砸一空,警察逮捕了几十个人,但这样只会更加蓄积民众的不满。独立党人可能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公民需要一个能够向政府发泄愤怒的缺口。
调动民众的愤怒就像恨一个人那样容易,但控制民众的情绪并不比操纵洪水更容易。斯蒂芬妮在这方面十分谨慎,不过她仍然持有乐观的态度。
“当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时,一切只会越来越快。”斯蒂芬妮对小五说。
安洁莉卡被斯蒂芬妮单方面宣布了她的非法性,令人奇怪的是,她既没有站出来指责或澄清,甚至没有公开露面,仿佛从此就销声匿迹了一般。
“我们的敌人不是安洁莉卡,”斯蒂芬妮在她的新宣言中写道,“我们甚至可以宽宏大量地说,安洁莉卡只是做了一些错事。我们并非敌人,而我们的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欺骗我们、剥削我们的政府。”
斯蒂芬妮临时召开了一个独立党人领导人的会议,在会上,她让小五将宣言的草案朗读了一遍,然后向大家征求修改意见。当小五读完每一个字,将演讲稿轻轻放到桌面上时,她发现参会的每个人都用一种近乎崇敬的目光看着她,就仿佛她真的是独立党人的发言人,宛若一种精神象征,如同当年的安洁琳一样。
小五不喜欢这样。
“我认为宣言中没有必要划清我们和安洁莉卡的关系,这听起来就像是您和安洁琳决裂了。”有人提出。
“安洁琳已经去世了。一个政党总要发展,我们当然会接纳新的朋友,也会有新的敌人。”另外一个人反驳。
“就目前来看,我们必须确定,我们的敌人实际上只有帝国联盟的政府。这也是安洁琳一贯以来的主张。”
当提到“帝国联盟政府”的时候,小五会想到林樾枫。
那天夜里告别之后,小五就考虑过,她和林樾枫可能再也不会相见了。也许她会死在林樾枫之前,或者林樾枫死在她之前。
可笑的是,汉娜说小五看起来像是恋爱了。
也许这件事也没那么可笑。
成为斯蒂芬妮的发言人的好处之一,是她在独立党人中的地位得以大幅提升,只要在松溪庄园中,她就能不断碰到和她打招呼或者试图搭讪的人。斯蒂芬妮给她指定了三名——小五不知道如何描述——保镖,或者,下属之类的人。小五觉得和他们相处很别扭,而且她还分不清其中的比尔和威廉,所以大多数时间她不会给予他们任何指令。
只要小五有空闲时间,她就会躲在她的那间客房中,一遍一遍拨打着林樾枫的电话。
没有人接听。
林樾枫之前说她升职了,所以她很有可能换了一间办公室。或者,她现在并没有出现在办公室里,而是正在会议室和其他高官一同开会,在餐厅里吃着可能要吃上几天几夜的漫长午餐,或者已经被独立党人暗杀了,尸体扔在某个冰柜里,裹尸布上标明“身份未知”。
小五选了一个周末的下午,开着她那辆破破烂烂的面包车来到帝国联盟大厦的附近。街道已经戒严,全副武装的警察和愤怒的游行群众彼此对峙。
小五打量着人群中一张张愤怒而热切的脸,她发现其中没有她的熟人,换句话说,她想要见到的人并不在人群中。
这真是太可笑了。她居然会想在游行的人群里看到林樾枫的身影。
晚上她回到松溪庄园后,管家亨利找到小五,说有个客人正在厨房里等她。小五来到厨房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安洁琳——她那死去的精神领袖、人生导师与灵魂母亲安洁琳正坐在厨房岛台前。那是活着的安洁琳,不是想象中的亡灵。
不,小五及时拉回了她的理智,这不是安洁琳,这是安洁莉卡。
看得出来安洁莉卡这几天过得并不太好。她原本红润的脸颊此时发青,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这样有几分像安洁琳生病时的模样。小五发现她原本在心中给安洁莉卡和安洁琳划上了清晰的界限,但现在这个界限已经变得混沌不清。
“小姐。”小五在安洁莉卡对面坐下来。她觉得自己头脑现在很清醒,她知道自己正在应付谁。她看着安洁莉卡,安洁琳的亡灵已经在角落里消失了。
厨房里除了她们俩空无一人。不远处的门关着,门后是客厅,有几个人正在客厅中进行冗长的,永无止境的会谈。帝国联盟的警察居然没有在此时冲进来抓人,这似乎只能说明一个事实。
斯蒂芬妮的胜利已如探囊取物。
第45章 失控的开始
“你最近看起来最近过得很不错。”安洁莉卡说,她从岛台上抓起一个大玻璃杯灌了一口,里面装着金黄色、冒着气泡的苏打水,这让小五想起来曾经和林樾枫在街边快餐店喝的菠萝汽水。
“我想我们过得都不好,小姐。”小五谨慎地说。
“你过得不会比我更差。”安洁莉卡说,用一只手撑住脸颊。
小五向四周看了看,除了客厅隐隐传来永无止境的冗长谈话声,世界都很安静∶“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是来和斯蒂芬妮谈条件的,我可以让出独立党人领导人的位置,既然事情已经成了这样……所有人都背叛了我,没有背叛的人也都死去了……”她颇为伤感地说,“但事情不可能到此为止。我付出了代价,也需要她付出代价。”
小五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事实:安洁莉卡喝的杯子里那些黄澄澄的饮料根本就不是菠萝汽水,而是啤酒。而且小五坐在岛台旁之前,她很有可能就喝了不止一杯。
“斯蒂芬妮说的事是真的吗?”小五忽然问道。
“什么事?”安洁莉卡瞟向小五,用一种厌恶的眼神。尽管小五认为,这种厌恶很有可能出自酒精的副作用。
“真的是你杀了安洁琳吗?”
如果安洁莉卡没有喝这么多酒,她可能不会有勇气问出来。不过她感觉自己现在体内并不缺乏勇气,这勇气并非来自于死去的安洁琳那些故弄玄虚的鬼魂恩赐,而是来自于她内心深处的担忧。
是的,她担心林樾枫。
承认她担心林樾枫,本身就需要很多勇气。
安洁莉卡用灌下去了一大口啤酒,然后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她用两只手肘撑着台面,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她不至于脱力摔到地板上。
“如果我说不是,你会相信吗?”她讽刺地笑了笑,“所有人都认为我杀了她。克隆体杀了本体,这足够有戏剧冲突了,大家认为这是真的,那就完事了,再多的辩解都是狡辩。”
小五没有说话,她垂下眼睛,不愿再去看安洁莉卡。
“事实上,这么认为——也许是对的,我没有想到她会死得这么快,”安洁莉卡很慢很慢地说,酒精已经麻痹了她的神经,她好像完全忘了自己在和谁说话,“我一直在给她服用颠茄。很少的剂量,不至于马上就会被发现。根据药代动力学的理论,可能她在几年之后才会死。不过她病得很重了,不是吗?”
“你想要杀了她。即使你没想到她会这么早就死,对吗?”小五感到口干舌燥,天啊,她突然想要把安洁莉卡面前那个玻璃杯抢夺过来,把里面的啤酒一饮而尽。
“那算是犯罪吗?”安洁莉卡嘲弄地看着小五。在她没有喝酒、坐在棋盘前时,她绝对不会露出这种神情。小五盯着她,感觉到用某种东西、某种物质,像是在蠕动的寄生虫,就藏在安洁莉卡的体内。
那也是藏在安洁琳灵魂深处的东西。
自私、自负、恶毒、嫉妒。
安洁琳可以写出振奋人心的文章,也曾经在小五的童年时代温柔地对待她,在小五的心中她一度是个完美女性,是神话中的圣母形象。可安洁琳其实只是个普通人,有缺点的普通人。
小五没有说话。
“安洁琳在遗嘱中说得很清楚。我就是她,她就是我,我是她生命的延续,我将继续履行她的职责。所以,即使我杀了她,也是我杀了我自己,自杀难道算是犯罪吗?”
这个理论听起来有点像诡辩,不过似乎有一点道理。最可悲的是,安洁琳实际是操弄这种诡辩的高手。
“你说的有道理,小姐。”小五说。
安洁莉卡似乎有些高兴,她又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后继续说。
“当然,我不可能什么事都没有做。安洁琳能做到的,我也会做到,甚至做得更好!我已经派出很多杀手去暗杀帝国联盟的高级官员,斯蒂芬妮必须要感激我。没有我,她没办法扫平这些障碍。”
小五抬起头:“暗杀官员?”
安洁莉卡又开始喝啤酒。小五发现在她脚下的凳子腿旁边还有个酒瓶,当杯子中的啤酒空了,安洁莉卡就拿起酒瓶给杯中再度倒满。
小五想要抢过玻璃杯,把她狠狠地敲在安洁莉卡的头上。安洁莉卡不是安洁琳,安洁琳高尚而冷静,安洁莉卡只是个喝得醉醺醺的疯子。
不过现在她还不能这么做。小五的手指有些急躁地轻叩台面,她发现她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是吗,帝国联盟的高官?”她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都有什么人?”
安洁莉卡果然看起来像被激怒了,她开始说出那些名单:“乔治·里德,汤姆·洛克里斯,还有……”
小五屏住呼吸。
不过就像她早就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一样,她也想到了安洁莉卡会说出哪个名字。
仿佛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会如此笃定。
“还有林樾枫,”安洁莉卡尽管已经醉意朦胧,但是她盯着小五时,眼睛却像某种含硅的矿物一样发亮,“你说过,林樾枫一直在阻碍你,对不对?我现在已经派人暗杀她了,她再也不会阻碍你了。感激我吧,γ-250,就像你感激安洁琳那样。”
小五站起身,她不想再继续谈话了。安洁莉卡喝得有点多,这场谈话也不适宜再进行下去。当她绕过厨房的后门,走到玻璃走廊中时,她发现自己心跳得很快。
“嘿,小五。”她听到有人在走廊尽头叫她。
是斯蒂芬妮。她仍然穿着得体的西装套裙,绿色的宝石闪烁在她的耳畔和脖颈之间。
“我相信你和安洁莉卡谈得挺愉快的。”她说。
“为什么你要邀请安洁莉卡来这里?”小五问道。
“我这里欢迎任何人来。不过,没有什么事比安洁莉卡亲口承认她杀了安洁琳更好的事了。我可以完全正当地取代安洁莉卡,而不会受到任何质疑。”
小五皱起眉头:“斯蒂菲,你是说——”
“没错,厨房里有监控,能够清楚无误地录下你们所有的谈话。放松点,小五,你迟早要习惯这样,你活在聚光灯下。”
“你会把监控公开吗?”小五问。
斯蒂芬妮若有所思地望向绿色玻璃之外,山坡后黑色的厂房静静矗立着。
“在我需要的时候,”她说,“我会这么做。”
小五庆幸自己没有在安洁莉卡面前说出太多话,也没有失态。尤其是,她没有表现出丝毫对林樾枫特别的关心。
不会有人知道她对林樾枫的想法。永远不会。
*
在某些时候,林樾枫认为,把艰难的一天定义为“最糟糕的一天”有些草率。
事实是,自从和那女孩道别之后,林樾枫每经历的一天,都是“比前一天更糟糕,但远远还不是最糟糕的那一天”。
她被一个杀手疯子盯上了。林樾枫愿意掏出自己所有的积蓄,好让那个杀手疯子找点别的事情做,比如去度个假什么的。
那天她和那女孩道别之后,她返回了帝国联盟的大厦。她想要找那天负责处理自己被狙|击手暗杀事件的警察聊一聊。但是所有的警察都不在岗,他们被调去广场上维持秩序,听说还有的人死在动乱之中。林樾枫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发现有一名完全陌生的清洁工在她的办公室里打扫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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