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素来是俊朗潇洒、如沐春风,这般重伤昏迷的模样,实在不适合,不应当。
不与小人纠缠,星归道长以修为烧干净剑身,收剑入鞘,谁知回身一看,对徒弟知根知底的星归道长立刻心知不妙。
裴牧云忽觉脚下一轻,原来是师父用修为化出一片洁白灵云,带上二人腾云而起,离那帮儒修远远的,悬停半空。
“牧云啊,”星归道长慢慢把乖徒弟紧抓到指节发白的大徒弟接过来,边家常似的问,“先前答应师父的,有什么心事要跟师父说。你想什么呢?”
裴牧云慢慢放开师兄,望向师父,心底也是万分不舍,张了张口,却只说出:“当年,是师父师兄救了我。”
星归道长气苦:“救你,不是为了让你还命!”
“牧云知道。师父待我如子,师兄待我如手足,玄真观,是家。在这世上,除了这个家,牧云别无牵挂。”裴牧云敛了目,向师父冷声述说,“师父,牧云每日散逸修为,就是为了留在家中与师父师兄相伴,如今重披法网,距得道成仙仅一步之遥……师父,你知我志不在此,与其成仙,不如补天柱,让儒门宵小再不能迫害师父师兄,也不给他们诋毁玄真清誉的可趁之机。”
他话音未落,再一阵碎石崩裂,比前番数次都厉害,响落轰隆。
裴牧云循声望去,目光竟是一坚。
星归道长心内是五味杂陈,不免为徒骄傲,却也是又好气又心酸。从没听过修士距成仙一步之遥,竟不愿成仙,还日日散逸修为!痴儿!但裴牧云话语中一片拳拳丹心,却是让星归道长胸中郁气尽散,只剩一派豁然。
他望星归养出这么好的徒弟,此生无憾。
他的徒弟,无论哪个,今日都不能被儒门坑害,无辜折在不周山。
然而裴牧云这番话,听在在场法士儒修、观看着水镜投映的百姓修士耳中,却比落石声更似惊天巨雷!天疏阁主竟距得道成仙只一步之遥,而他竟不愿成仙到了每日散逸修为的地步!众人听得是目瞪口呆。怎会有不疯不傻的修士如此逆天而行?!
再听裴牧云说宁愿补天柱,众人都已不知该作何反应,不少百姓难过地问身旁修士,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修士们也无话可答,今日有幸得观天幕,才知天疏阁主比传闻中更为惊才绝艳,眼睁睁看他被儒门逼得决意赴死,修士们心底怎会好过,他们身为路人都是如此,真不知星归道长要多么伤心。
果然,星归道长气得指着徒弟教训。
“你啊!师父告诉过你,我玄真剑修,当奋发进取,不可抱残守缺!然则,时移势易,何为进取,何为守缺,你要好好想明白!牧云、春风,教出你们两个徒弟,连龙都养了,老道逍遥千年,平生再无憾事,但你还年轻!你!”星归道长越说越气,气到手抖,动作大起来,一时不察竟将春风剑侠失手摔落,当即大惊失色,“牧云!快!”
见师兄如断线风筝般坠下半空,裴牧云一惊,立刻飞身去接!
等他抱住师兄,发现师兄身上竟有师父佩剑与一只灵力金鱼,忽觉不妙!
“师父———!”
裴牧云还想飞身追上,星归道长却已盘坐于天柱缺口之中,将修为灵力悉数逼出体外,深橙暖光照彻方圆十里,像是一轮红日。
天柱缺口处浓密的修为灵力让半步剑仙都无法靠近。
“我玄真师徒,无愧天地,若今日白龙遭陷有罪,望星归在此,以身,偿还!”
浑厚传音过后,再闻一声厉喝,星归道长逼出的深橙修为灵力在空中一滞,下一瞬,猛地悉数集中向内,袭向己身!
天柱缺口之中盘坐的身影,弹指之间被轰成星尘,如血泥般填入缺口裂开的无数裂缝,半数裂缝即刻补全,不周山霎时静立,不再摇晃,也无碎石滚落。
这一局,是算计在他身上,就让他以身破局,变出一线生机。
裴牧云抱着解春风跌入缺口,扑向师父,却只见师父神魂残影!
深橙残影亲切一如往昔,对他笑了笑。
“牧云,乖,带师兄回家。”
语罢,残影亦散为星尘,填入天柱裂缝。
有人惊呼,有人哀吼,裴牧云什么都听不见,颤抖的手向前伸去,想留住师父,却只抓住一点星尘,那点星尘穿透他的手掌,飞入裂缝,再无迹可寻。
啊———啊————————
“阁主!阁主!”
离贰法士本不忍打扰,但见阁主眼望虚空、浑身发抖,定是悲伤至极,被法网施以常人难忍的剧痛,只得上前规劝:“阁主!星归道长给你留了话,你要听啊。”
裴牧云一震,低头看向师兄怀里的灵力金鱼。
师父的修为灵力是深橙色,师父做的灵力金鱼,就像是家里等夜的晚灯。
师父不在了。
只剩下这金鱼灯。
灵力金鱼徐徐飞起,张口吐出人言:
牧云、春风,师父有两道遗命,一是前往东莱,为师父立衣冠冢;二是替师父参加神宫集会。再往后,你们师兄弟互相照拂,一切决定,若有一人不赞成,便绝不可为。牧云,春风,师父把家交给你们了,乖乖听话,啊?
眼看灵力金鱼道完遗命也要碎散,裴牧云用灵力将其裹住,如同装有金鱼的深青水球,仍旧放入师兄怀中。
他深深凝望师父神魂消散之处,忽地一道剑气挥出,袭向天外,不让那宵小靠近师父葬身之处。
复又凝望片刻,裴牧云终于沉步向前,重重跪地叩首:“徒儿遵命。”
六叩首,三下是为自己,三下是代师兄。
然后起身,小心将师兄抱起。
“师兄,”裴牧云咬着牙道,“我们回家。”
众人只见天疏阁主抱着春风剑侠踏云而落,气势如寒山暴雪,叫人不敢直视。
离贰法士紧步赶来,将一卷水镜卷轴放入春风剑侠怀中:“阁主……等剑侠醒来,看了就明白了。”
见阁主没有拒绝,离贰法士内心稍作安慰,今日悲剧,若要阁主亲口向剑侠诉说,何其残忍。
裴牧云抱着师兄向儒门走去。
他前额刚才叩首时已破,此时鲜血浸染,加上怀中伤痕累累的解春风,如索命厉魂一般,众多儒修竟被吓得步步后退。
众人都以为天疏阁主是要寻仇,却听他冷声问:“各位可知,你们儒门、凡间的帝王将相,是什么?”
什么?
不等儒门反应,天疏阁主像是先前儒门之主一般自问自答,嚼雪含冰一般道:“是欺压百姓的窃贼。农夫织工每日辛勤劳作,成果却被你们偷走。尔等儒门高修,帝王将相,地主豪族,都是以一己贪欲占万人生机的强盗。百姓不需要你们所谓的治,所谓的为民,所谓的悲悯。百姓需要的是生产工具,和打碎奴鞭的自由。”
“请各位谨记,我裴牧云与各位不共戴天。”
“还有。儒门之主,你要记得今日。”裴牧云深青双眸紧盯姬肃卿,“记得今日,我师父被你逼死。记得今日,你唤醒了红色的幽灵。”
他错了。
他早该听师父的,玄真剑修,自当奋发进取。
既然蒸朋革命将至,那么,就让他留下钢铁洪流的星星之火。
以告师父在天之灵。
第20章 皆是泥人
天幕上,星归道长以己身填补天柱裂缝,观看着水镜投映的百姓与修士纷纷跪倒。再看天疏阁主伤心至极,感染了不少人哀哭低泣,念其师徒情深。
但天疏阁主接下来的话,恰似一声惊雷,将所有人震在原地。
“各位可知,你们儒门、凡间的帝王将相,是什么?”
“是欺压百姓的窃贼。农夫织工每日辛勤劳作,成果却被你们偷走。尔等儒门高修,帝王将相,地主豪族,都是以一己贪欲占万人生机的强盗。百姓不需要你们所谓的治,所谓的为民,所谓的悲悯。百姓需要的是生产工具,和打碎奴鞭的自由。”
观看着水镜投映的百姓与修士皆是愕然惊魂!
荆楚天疏阁外,原本对着天幕奋笔疾驰的闻人去病被此语惊得一笔落错,在纸簿上按下一道浓黑墨痕,他大睁着眼睛望着天幕,手中之笔都抖了起来,心中一时也不知是惊喜还是惊骇。
远至京城,天幕异象自然引起了宫中注意,开始不久就派了修士去天幕下观看,修士以灵力信笺记述,灵力信笺飞到宫中,再由太监向满殿文武和圣上转述。太监收到最新的灵力信笺,尖声宣读,读完才反应过来自己念了什么,登时吓白了脸。满殿文武像是被捅了的马蜂窝般哄闹起来,哗众取宠、污蔑君上、惑民妖言等等批语不绝于耳,高坐王位的明樑帝更是一声怒吼:“反了!!反贼!!!!快、快!!!快把这个反贼给朕抓起来!!!!”
有大臣跪地劝道:“圣上,虽那天疏阁主妖言惑众,可他师父刚补了天柱,此时抓他,我等凡夫,能不能抓住半步剑仙还两说,真抓住了,一来必生民怨,二来,能拿他怎么办?他师兄可是真龙啊!”
明樑帝听到最后一句变了脸色,阴沉问:“朕问你,谁是真龙?”
那大臣自知失言,磕头如捣蒜:“臣失言,圣上才是真龙天子!圣上恕罪!”
“拖出去!给朕打!”
冷笑看那哀求的大臣被太监们拖出去,明樑帝看向噤若寒蝉的满朝文武:“反贼在外面妖言惑众,你们这些废物,拿着朕的俸禄,连反贼都办不了,朕要你们何用!”
一片请罪磕头声中,明樑帝又看向站在殿侧的天竺僧们:“还有你们!你们不也是修士?西天佛修们,朕可是赏了你们无数良田珠宝!怎么?你们也拿那反贼没有办法?!”
天竺僧们面色不愉,领头者还是勉强躬身行礼道:“圣上息怒,我等定尽心为圣上铲除反贼。请容我等做些准备,明日,便去会他一会。”
明樑帝讥讽道:“平日牛皮吹得大,什么东土无敌手,今日要用你们,就变成要容你等做些准备了?好,好,朕就让你们做些准备,但明日,你们最好可是不要夹着尾巴回来!”
天竺僧敢怒不敢言,只得低头念佛。
明樑帝眼神又扫向满朝文武,满朝文武顿时就集思广益起来,有说:“不如将观看天幕的百姓全都抓起来!”
有反驳:“那么多百姓,哪有许多牢房关,关了还得喂,就算喂糠,这糠从哪里出?”。
有说:“那就挑着抓几个,杀几个,以儆效尤!”
有反驳:“胡说八道,眼下还没闹事,又没个好由头,平白杀了,你是怕百姓不反不成?”
有插嘴:“若是鼓动闹事,再抓几个杀了,这账,不就自然而然就记在天疏阁主身上?”
七嘴八舌,你来我往,官术乱斗,好不热闹。
最终是得出计策:“圣上,不如以修治修,此事是儒门惹出的,天疏阁主已将儒门之主视作不共戴天之仇,咱们何不坐山观虎斗?您写封斥责送去儒门,要他们了结那反贼,难道儒门还敢不听?”
明樑帝被吵得头痛,不耐烦地允了:“便以此计行事!不过,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是躲事!”
下面磕头不绝:“臣等不敢。”
明樑帝冷笑一声,忽道:“还有,即可下旨,从今日起,禁办神宫集会!”
满朝文武心头剧震,神宫集会已举办数千年,是四海九州交流学识的盛会,万分重要。历朝历代,即使在战火中,也从未停办,明樑帝若要禁办此会,便是千古第一人,这可不是好名声,轻则民心丧尽,重则遗臭万年。
明樑帝选择这时候下旨禁办,他的目的,一部分肯定是为报复玄真,故意让星归道长的遗命无法实现,但更深层次的,恐怕是趁机进一步收紧口袋,神宫集会是机术师交流进步的重要场合,更是医农机药等诸多要术的交流之地……这个决定,远不止是一石二鸟。
任何心存良知的官员,任何还自诩是读书人的官员,这一刻,都该站出来,为天下人据理力争。
然而,明樑帝的敲打之术登峰造极,在场官员也都明白过来,此刻站出去反对的人必死无疑,明樑帝喊打喊骂铺垫到现在,刀刃露白,赌的就是他们不敢以命相争。
而他们真的不敢以命相争。
满朝文武,面对这道贻害无穷的旨意,竟都乖顺如羊,沉默以对。
明樑帝越发志得意满,满目讥诮。
他两眼扫到坐于侧位的长公主身上,阴声问:“我儿如何看?”
长公主指甲绞进掌心,木着脸对明樑帝一跪:“父王如何看,儿臣就如何看。”
明樑帝无可无不可,他权术得逞,便再不耐烦,自顾自甩袖离开,回后宫去了。
而不周山下,天疏阁众法士听闻阁主言论,不仅没有丝毫震惊,反而像是早就听过一般,满目皆是认可。
那九位总领法士更是互相对视,眼神中,甚至有时机终于到来的兴奋!
众儒修却是愕然惊呆,直到裴牧云抱着解春风踏云而去,都还惶然呆立,秦无霜皱眉提醒:“主上。”
儒门之主眼望着天柱缺口,他刚才被裴牧云剑气所伤,不该再动修为,但此刻也只得提气扬声,无事人般威严一叹:“呵,小子无知,倒是会蛊惑民心,说出这些不切实际的空谈妄想,若流传出去,恐怕要贻害万、”
他话没说完,就被孔雀佛子一巴掌打得偏过头去。
观看着水镜投映的百姓与修士们被巴掌声惊醒,发现是孔雀佛子打了儒门之主,纷纷叫起好来,还有人喊再来一个。
天幕上,孔雀佛子是真想再来一个,却被反应过来的儒门之主抓紧了手腕。
儒门之主脸上一个清晰的巴掌印,居然也不尴尬,对愤怒的孔雀佛子平静问:“释迦陵,人没了,你打我有什么用?”
孔雀佛子倒像是豁出去了,他一声冷笑,被儒门之主抓住的那只手腕佯作挣扎,反手又是狠狠一巴掌。
观看着水镜投映的百姓与修士们这才反应过来,人有两只手,一只被抓住了,还有一只,有些人甚至没忍住笑出了声,但想到与世无争的孔雀佛子竟被逼到动手打人,又是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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