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樑帝只是冷笑:“你们不是躲懒,大言不惭说命令儒门对付反贼就万事大吉吗?嗯?儒门死哪去了?那个号称爱民将军的贱人,可跟天疏阁主在一条船上!你们都别客气,都跟朕说说,你们到底有没有办法除了这罪该万死的反贼和天疏阁!你们要是没用到一点用都没有,也别想着能痛痛快快一了百了,想想你们的九族、十族!”
面对明樑帝毫不掩饰的威胁,满朝文武吓白了脸,奈何一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全都不敢轻易开口,直到明樑帝快要失去耐性,才有官员胸有成竹道:“圣上,长公主手握良将,不如就由长公主主持,派精锐刺杀天疏阁主!”
闻言,长公主气得眼前发黑,却只能木着脸装毫无反应。
明樑帝闻言却是一喜。
明樑帝对长公主忌惮已久,要不是朝中实在没什么正经人才,不得不用长公主治理政务,他早就把这个有威胁的女儿给废了,然而,正是因为必须倚仗长公主,明樑帝更不放心,三不五时就要借故发作一番,狠狠敲打敲打。
比如去年年底,明樑帝亲信的官员和长公主手下官员同时报了雪灾,明樑帝给前者调粮调炭,后者不仅不给援助,还想趁机按个罪名宰了地方官,长公主为了求情,一直跪在明妃宫外,等她跪到昏迷,明樑帝才网开一面。
但这种事情越多,明樑帝心里就越恨。
这个官员的计策,精准摸中了明樑帝心意,派长公主手下去刺杀天疏阁主,就等于让明樑帝稳坐宫中看狗咬狗的好戏,哪边死,都是明樑帝赢。
明樑帝看向那名官员,见他胸有成竹,显然是不怕得罪长公主,心中更是满意,难得表露出一分赞许:“从今日起,爱卿就是尚书令,总领政务!”
朝中文武闻言皆惊。
这官员名叫魏慈庵,乃贵戚子弟,官职侍中,也就是个伺候明樑帝的近臣,学识并不如何,却十分的会揣摩上意,颇受明樑帝喜爱。一个区区侍中,就因为摸准了明樑帝心思,竟直升尚书令总领政务,这种荒唐事,百官如何能够接受?
可不接受又能如何?明樑帝还在气头上,刚才威胁要诛他们十族,他们此时出言劝诫,怕不是嫌自己和爹娘老婆孩子学生命太长?
若是平时,百官还能指望长公主出来劝诫,可魏慈庵这阴损回答,就是把长公主拖下了水,长公主都不敢说话,他们百官哪敢当出头鸟?
魏慈庵立马就出列磕头:“圣恩浩荡!臣遵旨,臣必定竭尽全力,为圣上分忧!”
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怒不敢言,不过,他们心里都打着算盘,明樑帝喜怒无常,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惯来是翻脸不认人,越是捧上天的越要踩下地,魏慈庵这小子连个钻子都没有就敢揽瓷器活,那他们就等着看这小子最后怎么死。
明樑帝对魏慈庵鼓励了几句,才看向跪在阶侧的长公主,阴声问:“魏大人这条奏议,我儿如何看?”
这话,长公主不能不接,只能试图说理道:“父王,连西天佛修高人都铩羽而归,儿臣手下零星低修将领,如何能刺杀半步剑仙?”
“身为儿女,不愿为父分忧,身为臣子,不愿为君分忧,”明樑帝阴恻恻地从齿缝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忠不孝的东西,你倒还有脸问朕?!”
长公主脸上血色尽失,心知明樑帝这次是铁了心要送自己手下去死,只能咬牙一拜:“儿臣有罪,儿臣接旨!”
把女儿逼到这份上,明樑帝尤嫌不足,意味深长道:“你手下那个朵颜将军,朕听说,是个极能干的。”
长公主骤然变色,白着脸磕头求道:“父王,朵颜将军已被贬去黑吉辽州,戍边冻土,边防要务重责在身,不可擅离。”
明樑帝却拊掌大笑:“巾帼将军,守卫边疆,如此能干,刺杀反贼定然不在话下!既有这般适宜人选,父王就稳坐宫中,静候我儿佳音!”
长公主心灰意冷,趴在地上,一时竟起不来身。
明樑帝面色一沉:“怎么,我儿是要抗旨?”
“儿臣,”依然伏地的长公主闭上眼,“接旨。”
一箭双雕,女儿手下最得力的将军马上就要死在天疏阁手里,明樑帝心下大爽,扫视群臣,又拿捏着问道:“魏爱卿与长公主都为朕分了忧了,你们呢?”
得了魏慈庵的灵感,此时有官员赶忙献计道:“圣上,那反贼妖言惑众,还在各大城池张贴,才骗得许多民望,各级地方官员理应为圣上分忧,将圣上的妙语圣训传播各地!而且,各级地方官员该派人深入民间,揭露那反贼蛊惑民心的真面目,将反贼与天疏阁的丑恶嘴脸,全都给愚民百姓们说个清楚明白,届时,不必圣上动手,愚民自会将那反贼弃之敝履!”
这话说白了,就是让各地官员都派人四处抹黑裴牧云和天疏阁。
“好!”明樑帝满意点头,“立刻传旨下去,就这么办!还有,再写封信去儒门,让他们立刻想办法除掉天疏阁!他们要是不动手不献策,往后,凡是儒门的儒修,都别想入朝!”
禁止儒门的儒修入朝为官,这和强令长公主派朵颜将军去送死一样,也是精准拿住了儒门命门,百官许久没见明樑帝如此发威,越想越心惊肉跳,赶紧跪下来山呼万岁:“圣上英明神武,臣等有愧天恩!”
明樑帝冷笑一声,站起来一甩袖,回后宫去了。
百官纷纷退朝,无人敢与长公主搭话。
长公主李绮罗苍白着脸离了宫,打马回到东宫,她精于骑射,下马向来不爱人扶,可今日若不是有侍人殷勤扶着,失魂中险些踏了个空。
东宫本是太子居所,太子与长公主这对双生兄妹感情甚笃,兄妹俩十三岁时,皇后身故,明樑帝立刻就把太子支出去独住东宫,太子请求让妹妹与自己同住,兄妹亦是男女大防,这个请求无论如何都于礼不合,明樑帝却正好眼不见为净,一口答应。
兄妹俩在东宫相伴长大,都颇具贤名,太子亡故后,长公主成了百官眼中的储君人选,明樑帝不愿她继续在东宫住着,却更不愿百官提无储之事,干脆使出一个拖字诀,不给长公主议亲,也不提让长公主搬出东宫,表面上看是没有排除长公主继位的可能,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明樑帝就是拿长公主做挡箭牌,一心等待立幼子为储的时机。
“殿下小心!”
侍人们都凑上来,李绮罗摇摇头推开他们,快步走入[琉璃楼]中。
楼中等待着她的,正是朵颜将军。
见长公主回来,还不等人走近,朵颜将军就单膝跪地,娇俏点头一礼,笑道:“殿下。”
朵颜将军是收到长公主的信匆匆避过明樑帝耳目赶来的,信中,长公主谈论着天疏阁的四条原则,难得言辞兴奋,因此她也没多想,但等长公主走近,看清面色,朵颜将军立刻面色一凛,匆匆起身相迎,快语关切:“殿下,宫中发生了什么事?”
却见长公主失魂落魄,语带哽咽道:“茉尔根,带我走,带我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
第57章 高山遇流水
能在明樑帝打压下走到今日,长公主李绮罗岂是等闲之辈,她本性温善,却是铁骨铮铮,何时在人前露出过这般脆弱模样,更何况,如今起事在即,长公主竟灰心到想走,明樑帝今日到底闹了什么幺蛾子?
毕竟明樑帝阴毒奸险,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朵颜将军眉头紧皱,料定事情定不简单。
但朵颜将军既是女子将领又是长公主党,能走到今日,同样也非泛泛之辈。
朵颜将军本名茉尔根,拥有萌骨族的神箭手天赋,父母亡故后就在草原上过着独自打猎游牧的日子。机缘巧合被姒晴将军收为徒弟,姒晴不仅教她练武,更将生平所学倾囊相授,还有秦无霜这个师叔时不时点拨凫浮宦海的权术心经,是实打实的名师高徒。
她战场上颇有乃师之风,官场表现却全然是和秦无霜一个模子,而且,她虽背靠儒门,早期利用儒门招牌给自己免了许多麻烦,却始终不曾拜入儒门,只认师父姒晴一个,根本不听儒门命令。
儒门本想把茉尔根打造成姒晴之后的第二个招牌,却屡屡碰壁,想教训教训吧,又不敢直接下手得罪自己人姒晴将军,只能暗地从凡间朝廷下手,仔细一想又不能下狠手,破坏凡间朝廷制衡不符合儒门利益,可不下狠手,长公主一系本就是明樑帝眼中钉,有明樑帝层出不穷的操作,他们想加把火都找不到位置,算来算去,最终竟拿她无可奈何。
这样一个狡猾狠人,对长公主李绮罗却是忠心不二,许多朝臣都以为茉尔根赌的是从龙之功,但长公主心知,她二人实是志同道合,虽为君臣,更是知己。长公主早提议彼此直呼其名,只是茉尔根不愿被人抓住把柄,才依旧以殿下呼之。
此刻密室之中,见长公主如此失魂落魄,茉尔根追问:“殿下,发生了什么事?”
李绮罗回过神来,镇定片刻,整理思绪,将明樑帝借刀杀人的刺杀命令道出。
听完,茉尔根陷入了沉默。数千年朝廷更迭,不论翻开中原哪家哪派的经典子集,字里行间女子从不被正视为人,没有公主能坐稳王位。长公主李绮罗却是想脚踏实地地摸索出一条不算妄想的路,在主政后实实在在一步步提高民生,再辅以开明民思民风,双管齐下。
茉尔根知道,长公主与那些柔弱无用的中原女子不同,是个值得效忠的明君。这个共同的目标能否成功,她们并不清楚,而得到答案的前提是李绮罗必须活着,必须登上皇位。
千年礼教是比天下山脉都沉重庞大的崇阿峻岭,哪怕有灵力修真,大臣们仍不倾向支持长公主继位,若不是太子亡故,明妃又毕竟是个天竺外人,长公主获得的支持恐怕还要更少,而近年,随着明樑帝对国丈势力的清算铲除,世家大族全都噤若寒蝉。
到此刻,除了茉尔根的东北驻军,长公主的支持者几乎全是地方官员,他们对朝堂金殿影响甚小,一旦与明樑帝势力形成冲突,还需要长公主竭力救援。这还是建立在长公主依然是长公主的基础上,若长公主遭贬,明樑帝打压这些人不需费吹灰之力。
明樑帝今日这个命令,完全拿捏住了长公主的命门。长公主筹谋多年,即使原计划起事在即,胜算其实不大,而且调动粮草人马并非朝夕之事,她们不可能今夜就地出兵造反。拖延也不行,不出两日,明樑帝就能直接用抗旨为借口贬了她。
即使长公主听命,真的派茉尔根去刺杀天疏阁主,断臂求生,但只要茉尔根一动作,不论成败,明樑帝立刻就有借口派他的人去接手东北驻军。
更狠的是,即使师父姒晴可能已加入天疏阁,茉尔根或许可以请天疏阁主配合作假,保住性命,待来日反杀,但仅仅是刺杀天疏阁主这件事本身,就足以给长公主和茉尔根的名声造成毁灭打击。
百姓们对裴牧云和天疏阁主的信任和尊敬,不是近日这些逆天之论凭空铸成的,而是多年积累的结果,可以说,任何刺杀天疏阁主的人都必将成为百姓公敌。而明樑帝就是算准了这一点,绝对会把此事闹得人尽皆知。
长公主的民望原本比明樑帝好不知道多少倍,如此一来,怕是要毁于一旦。
长公主保住名声的唯一一条路,是即刻与茉尔根决裂,找借口做出绝不容忍的姿态,然后再想办法指派将领接手东北驻地。这样,日后茉尔根刺杀天疏阁主的消息传出,百姓们的怒火才不容易烧到长公主身上,公主党损失才可能尽量降到最低。
茉尔根咬牙,她可以去杀天疏阁主,为此背负万人唾骂,她本就不认为天疏阁真有吹得那么好,只要保住李绮罗,女帝登基之日,就是她平反之时。她们的梦想,绝不能因一个天疏阁主而功亏一篑,可无论哪条路,东北驻军都难以保全,除非……
李绮罗此刻已镇静下来,决断道:“茉尔根,我已被权力裹挟,做了太多太多身不由己的事,如此下去,何时才是尽头?”
不等茉尔根说话,李绮罗追忆的目光望向七彩琉璃窗,痛苦道:“姐姐死得不明不白,为保住外祖支持,我已经不得不做了许多违背本心的事……”
李绮罗的双生姐姐自幼被母后施加术法,以男身示人,长大后,她们在母后训斥下勤修苦练,轮流扮演太子,那时她们最大的梦想就是登基后打造盛世,然后昭告天下,光明正大地以女子身份治国,光宗耀祖。却不料姐姐以太子身份在众目睽睽下遇袭亡故,皇后大胆欺君的计谋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太子”一死,长公主就处于不利局面。
皇后死得太早,虽然明樑帝就这一个皇后,但太子没了,外祖家本就很少凭借国丈身份得到什么厚待,没了从龙之功的盼头,态度自然摇摆起来,她要保住支持就必须给出好处,外祖本人早年是个能臣,却并非什么清廉好官,那些害民的贪官污吏,因为是外祖家势力,长公主不得不保。
如果一个上位者不懂得袒护裙带势力,那他不可能懂得治理九州。可违心之事做得多了,难免会改变一个人。
“外祖被父王诛尽十族,父王逼我亲自监斩,我又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年迈祖父和那么多无辜老幼人头落地,因为我请求镜清先生为外祖说话,还害他冤死狱中……”
五年前,国丈带头反对明樑帝立明妃为后,明樑帝忍住了冲动却忍不下这口气,用黄门令严刑拷打造出的把柄,一口气将国丈势力彻底铲除,抄了家还嫌不足,他竟下令诛国丈九族,震惊天下。
当世大儒镜清先生痛斥明樑帝为宠妾诛杀亡妻九族简直不是个东西,也被抓捕入狱,据说死在黄门令的私狱中,而且明樑帝盛怒之下,竟将诛九族改成诛十族,连国丈的门生学生都不放过,开创本朝诛十族之先河,长公主倚赖的外祖势力一夕之间尽成冤魂。
“我做了这么多不得已的事,时常感到自己早已面目全非,今时今日,若我再牺牲了你,还有何面目去见姐姐?”
茉尔根是先后之外唯一知道这对双生姐妹真相的人,她们三个交情甚笃,太子还在世时,外人不知真相,一度传出了风言风语。李绮罗清楚,自己本就立身艰难,一旦失了民心,染上污名,即使日后造反成功,想施行那些注定会遭遇巨大阻力的计划坐稳皇位,注定比登天还难。
若她只是想要皇位,那她可以继续忍耐,可以被明樑帝卷入权力倾轧的漩涡,但李绮罗自认天地明鉴,她追求的从来不是皇位本身。
说到这里,李绮罗已下定决心,直视茉尔根道:“我早已身陷泥淖,父王只会变本加厉,将我彻底拖入权力倾轧的漩涡中,污名满身是迟早的事。但你还有机会,你尽快联络姒晴前辈,带兵叛逃天疏阁。天疏阁既有推翻朝廷之心,定会对你敞开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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