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青君转头看向他,面上笑容那样自然,“我想和你一起。”
宁悬明没什么想法,只是再次加深了进门前的印象,无瑕对他真是太好了。
二人一路边走边聊天。
“陛下为何忽然想到送你宅子?”
“大约是因为皇子府要被搁置了。”
宁悬明一愣,“怎么回事?”
越青君面上没有什么不甘不满,甚至还为安抚宁悬明而笑了一下。
“原是小事。”
“上回许子穆之案结束后,我便向父皇上书,自言想在宫中多陪他几年。”
话说得好听,实际上不过是老作精因为损失了上百万两银子勃然大怒,越青君为平息对方怒火,主动提出不需要皇子府,给皇帝节省二十万两。
越青君之前并未说谎,章和帝确实赏了他宅子庄子,只是这可不是什么恩宠,不过是对越青君主动提出暂缓皇子府修建的补偿。
这也是章和帝并未因为许子穆一案而迁怒非要追查到底的越青君的原因,六儿子有什么错呢,他不过是不希望君父被糊弄受蒙蔽罢了,对父对君都是忠孝双全,再没有比他更贴心的儿子了。
当然,作为皇子都作出表率了,那你们这些做臣子的,是不是也该有些表示,彰显一下对天子的忠心呢?
其中猫腻不必说,只看结果是老作精又收了不少东西。
至于那上百万两银子,找必然要继续找,只不过他既然从前都没看见,那么现在也可以当做不知道。
宁悬明陷入沉默。
难怪此事很快平息,牵连有限,并未掀起太大动乱。
他几日内迅速升官,想来也有其原因。
眼前这座宅子原住着曾经的二品大员,可惜后来败落,抄没家产,宅子自然也被官府收走。
虽未来得及修缮,但已经请人打扫过,湖水清澈碧绿,涟漪斑斑,九曲回廊幽静雅致,湖心亭更是精美绝伦。
但宁悬明却无心欣赏。
望着眼前不知花费多少雪花银创造的美景,他无声一笑:“区区罪官府邸尚且如此,朝中无银,是真的没有吗?”还是进了谁的囊中?
越青君并未顺着这话说下去,既是心知肚明,又何须赘述。
他转而提起了另一件事。
“先前听你说,来京中本是有事要办,不知可有我相助之处?”
宁悬明沉默半晌,方才缓声开口,“两年前,江南有个县城遭遇山洪,房屋倒塌,农田被毁,死伤无数。”
“县令集结当地大户,征集钱粮,搭棚施粥,组织重建,安抚百姓。”
“县令上书请求免一年税赋,几月后,却等来一封斥责他谎报灾情的文书。”
他看向越青君,面带疑惑,“你说,分明真的死了数千人,怎么就成了假的呢?”
累累尸骨堆积成山,虽然因为担心瘟疫而将它们烧了,但那就不存在了吗?
越青君没回答,只是想了想后说了一句:“两年前的九月,曾发生一起军中叛乱的案子,据调查,是朝廷常年拖欠军费,军中苦不堪言,上山为匪多年,一直无人告发,直到天子一名宠妃的弟弟路过此地被误杀,才被揭露此事。”
那时,章和帝可比什么许子穆贪污生气多了,朝廷的兵吃不上饭上山为匪还只是让章和帝颜面扫地而已,朝廷的兵因罪反叛,那就是在章和帝屁股里点炮仗了,毕竟天下那么多兵,守卫皇城就有几万,别人能造反,他们就不能吗?
章和帝又怒又怕,虽然后来叛乱被平,但后遗症始终没好,至少现在章和帝每年都会批一大笔军费,再不敢一毛不拔,虽然落到下面折损不少,但至少能让将士饿不死。
“你说的那封奏折大约是呈上来的不是时候,无人愿意在当时触天子霉头。”
至于后来嘛……那便是真被忽视了,毕竟天下问题那么多,不过是一个已经解决了的山洪,不必再多费心思。
于是一封斥责文书了事。
反正人都死了,户籍都没了,假装没死人又怎么了嘛。
不过上面自知理亏,因而只是一封无伤大雅的文书,没有实际惩罚。
宁悬明沉默良久:“你是对的。”
“我后来在户部查过,虽然那年没有批准免税,但在第二年免了粮税。”
批了这份条子的人,是唐尚书。
他自怀中摸出一个锦囊,展开一张纤薄,看上去饱受蹂躏的纸张,上面无数人留下的指印,在并不刺眼的柔光下显得脆弱不堪。
“我来京中本想求个答案,最后却徒增困扰。”
“铸冤累骨安天下,饮血吸髓坐庙堂。”
“什么是忠,什么是奸。”
“如果为官者想做一点事,都要谄上媚下,折骨逢迎,那天下还有谁能清清白白。”
白纸本无瑕,无奈斑斑墨迹,染清白身。
第10章 但见此时晴
在无人注意的地方,【江南旧事】悄悄从灰色变成了可以点开的黑色。
亭台楼阁,风来水榭,本该让人细细欣赏,此时却无人问津。
亭中二人,一人心念朝堂,一人却将心神尽数倾于眼前人身上。
湖面涟漪未散,新的又起,正如眉心褶痕,迟迟不去。
越青君望着宁悬明,想着自己最初对这个角色的构想、设定,赋予他的人生、经历、心性、喜怒哀乐……一点一点完善人设,最终才有了完整的宁悬明。
当这个从头到尾,从内到外,都由自己创造的人,真正出现在他面前,向他展现自己的一切想法。
这种感觉真是……太美妙了。
像父子而比父子亲密无间,像神明又比神明更唯一。
挚友?当然不够。
他要的是这世间最亲密的关系,要的是宁悬明只属于他一人。
他可以拥有自己的生活、志向、自由……可以拥有世间所有人都有的一切。
但他必须属于自己,属于越青君。
那么,似乎也不必再考虑了,世上最亲密的关系,不外乎夫妻,生同衾,死同穴,生生世世,人世黄泉,都不分离。
越青君有时都极为佩服自己,在心里想着如何将宁悬明寸寸融入自己骨血时,还能一心二用和宁悬明继续着之前的话题。
“可惜我太过无能,虽有个出身,却不过是个假样子,无力改变天子,改变朝局。”语气中的失落与叹息是那样真诚又清晰,丝毫没有想要宁悬明支持他,争夺那至高之位的意思。
当然,越青君也确实没有那个意思。
他与宁悬明,一个无权无势只略得了天子几分青眼的皇子,一个得罪了朝廷重臣,被发配去坐冷板凳的小官。
联手夺位?怕是即便说出去,也只会被人当成笑话看。
宁悬明回身望向越青君,见好友当真面带歉疚,当即劝慰道:“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过去二十年,你能保全自身已经要用尽全力,哪还能苛求其他。”
越青君摇头,面上悲悯令他看上去当真有得道高人的风范,湖风一吹,尽显圣人风骨。
“我既出生在皇室,所用分毫皆由天下供养,便天然担有对天下的责任。”
“无论我是荣华或卑微,都无法推卸。”
“可惜我有心无力,胆怯懦弱,只愿偏安一隅,远不及悬明你为民请命,奔波千里,便是已经对现世失望,也不改其志。”
说到最后,越青君眼中的惭愧尽数变成了钦佩和欣赏,“能与你相识,大约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了。”
说了这么多,只有最后这一句说得最为真心。
而真诚最容易打动人。
至少现在宁悬明就觉得,无瑕也是他认识的最好的友人,不仅人美心善,慷慨解囊,说话还好听。
他大约有些明白天子为何明知有些人不过是趋炎附势爱拍马屁的奸佞小人,也仍旧不愿意远离,对方说的话或许不是出自真心,可那些话是真的啊,听到时的享受与愉悦也并非虚假。
“你这样夸我,差点让我以为自己做了多大的事。”宁悬明笑着摇头,
越青君也笑,“悬明以为自己做的很少吗?”
不然呢?不过是千里迢迢入京,虽然路远了些,中途也略有波折,但他既然如今站在这儿,那么从前的一切都不那么要紧。
越青君却有另外的见解:“你可知天下数千万人,开启民智者不足两成,其中小有见识者又不足五成,这五成之中,学识能力能安抚生民、造化百姓者又要少一半,最后,这所剩无几的人里,面对崇山险峻仍不畏惧,愿意踏出那一步,从能做到在做的人,便是凤毛麟角了。”
“引领时代者,必将在青史中留下姓名。”
他说着还笑了一下,“说不定,那时我也能因‘宁悬明友人’而留下一点只言片语,也算借你之光了。”
越青君并未说谎,在原著的最终,只写到宁悬明的死,却还没写他死之后的后续。
原本应该写到番外没来得及,但既然已经变成真实的世界,那么在故事结局之后,世界仍在继续。
欠宁悬明的,都将在青史中补及。
宁悬明神情认真看着他。
越青君侧头疑惑询问:“怎么了?可是我说得哪里不对?”
宁悬明走到他面前,凑近在他身上嗅了嗅。
他的举动猝不及防,越青君毫无防备,被这样靠近,呼吸都不自觉放轻,可心跳却难以掩饰,胸腔里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如此清晰,差点让他将世间声音都隔绝在外。
好在衣服不算薄,且湖心亭周围并无阻隔,并不静音。
宁悬明嗅过后重新站直身子,“只是想知道你今早是不是吃了太多甜食,怎么说话这么好听。”
越青君:“……那你闻出来了吗?”
宁悬明一本正经道:“当然,不是你吃了什么甜食,而是你整个人都是糖做的。”
越青君:“……”
二人相视半晌,忽而齐齐莞尔。
越青君手背在身后,转动念珠的速度快了几分,那是他克制心绪的证明。
怎么办,好想把你抓起来,圈在我身边,好让我能时时看见,时时欢喜。
*
酷暑已过,渐至九月。
卫国百姓有三个重要节日,端午,中秋,新年。
每年中秋,朝廷都会给官员放十日假期,在此期间,朝政难免有些疏忽懈怠,这本也是寻常,毕竟平日里的朝政也没有很效率。
然而今年中秋还是生出了一点不大不小的波澜。
不知从哪日起,坊间流传起了一些小道消息,说是近年四境皆有天灾人祸,动乱频频,可朝廷非但不加安抚,反而当做无事发生,粉饰太平。
在这大好日子惹天子生气,谁也不愿意,然而流言越传越广,甚至有书生文人上衙门询问其是否为真,为此产生了诸多争议。
禁军抓了一些传流言的人,但他们就是一些地痞流氓,也追查不到流言来历。
上报至天子时,果不其然,天子发了好一通火。
他自然不是在意流言真假,只是担心流言影响天子形象。
章和帝显然对自己的形象没有太多自知之明。
有道是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这事儿虽然不大,但还真不好应付。
但只要天子门一关,当作什么也不知道,那造谣的也没什办法。
只是,章和帝是那么贱的人吗?
他当然是。
在意识到这些流言真真假假,粘在身上牛皮糖一样甩不开的时候,章和帝就在心里暗暗做下了甩手不管,冷处理的决定。
只是这话还没说,为天子名誉忧心,不愿见到章和帝被污蔑的越青君就找上了章和帝。
“父皇,这简直欺人太甚。”越青君皱眉,向来无欲无求,温和宁静的脸上难得染上一丝怒气。
“流言如此编排父皇,父皇为何还不将那些宵小一网打尽?”
章和帝:“……”他那是不想吗?
抓人越多,只会越闹越大。
章和帝已经过了最生气的时候,现在比起生气,更多还是觉得烦,所以干脆想眼不见为净。
摆烂就是这么爽。
当然,在儿子臣子面前,章和帝还是会做做面子工程。
“不过一点小事,掀不起什么风浪,用不了多久就会平息。”
章和帝没说错,任何事在过了最初的发酵和高潮后,人们对它的关注和激情总会逐渐回落。
越青君却似乎不太赞同:“父皇,我虽觉得不必刻意追求名利,却也不愿无故背负骂名,分明事实并非如此,父皇为何不为自己,为朝臣正名?您分明没做过,不是吗?”
我、没做过……吗?
章和帝表情怪异。
虽然他大多数时候不是个人,但他也是知道如今的朝廷是个什么样,要说哪里做的不好,那都不用怀疑,要是说哪里做得好,章和帝自己心里都要咯噔。
面对眼前满眼都是对君父信任的儿子,章和帝心情有些复杂。
一方面觉得这个儿子果然没接触过朝政,什么也不懂,另一方面又觉得这样不懂也挺好的,全心信任仰慕自己的儿子,谁又不喜欢呢?
见章和帝不说话,越青君摸出一分文书,“这是儿臣这几日去户部,拜托唐尚书帮忙整理出的近几年的赈灾记录,证据在此,若是将之公之于众,那些凭空污蔑父皇的人定是再无言以对。”
章和帝本没放在心上,然而接过来看了看,渐渐看入了迷。
其实这些赈灾记录分散在好几年时间,被夹在众多奢靡支出里宛如水滴入了大海,并不起眼,但只要整理在一起,让人一眼就看见种种赈灾举措,就十分可观了。
至少章和帝看着看着,心中都忍不住生出朕这个皇帝其实还是做的不错的感觉。
这段时间被流言扰乱的心情都好上许多。
抬头再看越青君,果真是朕的好儿子,一心维护天子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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