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悬明吃完最后一口粥,“庄主想多了,世上并非所有人都如此。”
“至少我们不是。”
“方才不过是与庄主说笑,庄主不必放在心上,色诱一事不过无稽之谈。”
他做势要睡下,越青君却没离开,而是转而吃起来自己的晚饭。
比起宁悬明这个病人只能吃粥,越青君的晚饭就丰富多了,荤素搭配,还有甜品甜汤,让人看着就忍不住猜测此人是不是将县衙里的厨娘收买了。
好在宁悬明因在病中,暂时嗅觉不灵敏,胃口也不好,并不馋这份美味。
越青君吃个饭也不停歇,仍缠着宁悬明说话。
“等会儿还要由大夫来诊脉,你还不能睡。”越青君提醒道。
宁悬明闭上眼睛。
“既然不是色诱,那你是被什么引诱?”越青君认真问,好似还真的在考虑要如法炮制将宁悬明留在南地。
宁悬明背过身去。
越青君的声音却还响在耳边,“他救过你性命?”
“他以权势地位相逼?”
“亦或是因为他是你认定的主君?”
越青君的声音并不大,语速也不疾不徐,但正就是这样,才更像是蚊子嗡嗡的声音一般,持续在耳边吵个不停,扰人烦心。
宁悬明忍了又忍,许是病中难受,耐性也不如平常,只觉得头疼。
眼见越青君有他不回应就继续说下去的架势,只想早些结束早些休息的宁悬明不得不微拧着眉道:“没有救命之恩,更没有权势逼迫,也并非是因为主君。”
“只是因为他才貌品行过人,因为他待我珍爱非常,因为他眼里心中皆是我,而我也心悦于他,见他便欢喜。”
宁悬明的声音也不重,更不快,甚至比越青君还要虚弱许多,但莫名就是铿锵有力,直怼人心。
“这就是越庄主口中庸俗的情爱,既庸俗,那自然乏善可陈,没有缘由,庄主可满意?”
也就是宁悬明懒得转身正对越青君,否则他或许就能瞧见越青君眼中闪过的笑意。
片刻后,宁悬明才听越青君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
“听着确实无趣。”语气里似还有些嫌弃,还有不解为何宁悬明会因为这无趣的东西而留在京城的疑惑。
“是啊,他性情内敛,举止谦逊有礼,学不会别人肆意妄为,多次冒犯。”
“他体贴入微,善解人意,也学不会别人任性自我,不顾他人想法。”
“他直白坦荡,君子如兰,也学不会别人时常作弄人之举。”
句句不点名,句句在骂你。
宁悬明这张嘴,有时能如花解语,有时也能如暗箭穿心,端看是对何人何事,端看他是否愿意。
然而这一回,却是暗箭虚发,一次也未中。
越青君惯来会装会演,然而此时此刻,他竟也难得差点破功,忍笑失败。
好在正在用晚饭,尚能掩饰住表情,否则宁悬明一回头,定能发觉不对劲。
只是正在用饭也不算什么好事,忍笑时用饭,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呛住喉管食管,酿成惨剧。
因而这回越青君沉默得格外久,久到宁悬明都忍不住想,对方是否因为自己刚才的指桑骂槐而生气了。
但想想此人往日作风,也不像是听不得这种话的人。
宁悬明正想着要不要睁开眼转过身看一看,才终于听到越青君的声音。
“宁大人说我胆大,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就不怕我恼羞成怒,将你一击毙命?”
虽是语气幽深,话中的内容也极不客气,宁悬明听着却反而心弦一松。
“越庄主虽性情乖张,但待自己看中的人也算宽和,既然庄主甚至想将宁某留在南地,宁某就斗胆认为庄主是看中我,不会与我在这等小事上计较。”
一番话不仅夸了越青君,又抬高了自己。
听得人心情舒畅,再难生气。
越青君失笑,“宁大人舌灿莲花,怎么办,我好像更喜欢你了。”
这句喜欢不带半点狎昵,纯粹无比。
宁悬明当然不会觉得越青君对他有情,态度也十分自然。
“承蒙越庄主看中,既然如此,就请越庄主在近日保护好我了,待事情结束,定会论功行赏。”
越青君轻啧一声,“想要我保护,宁大人未免太没有诚意。”
“你明知我对朝廷的奖赏不感兴趣。”
宁悬明这回沉默得久了一会儿。
半晌才道:“那越庄主想要什么呢?”
你想得到什么呢?
越青君微微眯眼,斟酌半晌,还是觉得让宁悬明袖手旁观可以,让他主动出手帮助逆贼,至少现在还不行。
“我要你留下来。”
“不可能。”
“那我要封王。”
“不可能……而且,庄主不是对朝廷的东西没兴趣?”
常人未免自己被拒绝,总会将真实目的放在后面,莫非越青君还觉得让宁悬明留下来这件事,比封异姓王还不可能?
饶是宁悬明自己,都被越青君对他的信任而惊到了。
越青君笑眯眯道:“是啊,不可能,所以我是说着玩的。”
宁悬明:“……”
“我真正想要的,是要事后宁大人论功行赏时,不得有私心,不得有权衡,该如何就是如何,这不过分吧?”越青君悠悠道。
不过分,岂止是不过分,甚至是过于轻松了。
轻松到宁悬明整夜都在想其中是否有坑。
然而想到大夫看完了诊,想到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也没什么都没想到。
宁悬明生病一事,很快隐晦地传了出去,县城百姓知道的不多,却准确落入了岳知府耳中。
原先岳知府想放弃族人,暂时龟缩蛰伏,可宁悬明生病,病重且情况并不乐观的消息传来,那颗压抑下去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终究,他没能抵挡住心中的贪婪,找来心腹在书房秘密交谈。
不过片刻,心腹就亲自出了府,一路骑马去了剑屏县城。
此时的剑屏县城虽然还未彻底放开,但此时之前,已经宽松许多,想要进去,基本不会有人阻止,只是出来时却很难。
当夜,宁悬明难得有精神,比前几日睡得晚了些。
越青君比他睡得还早。
待到灯烛熄灭,屋内昏暗一片,便有一个窗户角落被人从外面轻轻捅开了一个洞,一根竹管插了进来,一阵白烟袅袅升起。
屋中三人睡着时的呼吸更沉。
刀身从门缝中探了进来,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弄开门栓。
黑衣人蒙头盖面,唯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他脚步很轻,想来应该有些身手。
走到床边,看着床上背着身子,瞧不清脸的人,黑衣人举着刀,就要朝着床上人扎去。
下一刻,腰侧忽然被人一踹!
黑衣人心中一惊,当即顺势在地上一滚,本以为远离了刚才被偷袭的方向,却不想立马只感觉双臂一紧,竟是有绳子早在地上备好,只等他自投罗网。
不过片刻,黑衣人便被捆成了个大粽子,再逃不掉,手中匕首也被收缴。
烛火被重新点燃,随从自床上下来,快步走到黑衣人面前,“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敢这么大胆。”
一把扯下黑衣人的面巾,露出来一位眼熟千户的面容。
“竟然是你!我家大人对你们那么宽容,不仅没有追究你们先前的所作所为,还委以重任,没想到你刺杀一次不成,竟然还有第二次!”
见事情败露,千户当即跪下求饶:“钦差大人,都是岳知府的主意,末将也是被他逼迫,不得不从!还请大人饶命!”
宁悬明自另一侧出来,见是军营里的人,没有丝毫意外,“究竟是迫不得已,还是狼狈为奸,等审讯之后再说吧。”
外面进来几个人,就要将千户带下去。
宁悬明眼前忽然出现一把匕首,他下意识后退,抬头才见是越青君。
“做什么?”
越青君:“刚才从刺客手里收缴的,给你留着防身,免得哪日我不在时,你连个趁手的武器都没有。”
说着他唇角微弯,面上再次出现了一惯的不正经。
“虽然英雄救美的桥段确实容易让你心生感激继而留下来追随我,但我觉得更有可能的是你在我来之前就丢了小命。”
宁悬明:“……”
虽点了灯烛,但也只点了两盏,屋内光线还是偏暗,仿佛一层浅浅萤光,笼罩在这一玄一素二人身上。
瞧着静谧又和谐。
随从见状心中惊呼:夭寿了,这厮不仅觊觎他家大人的美色,还觊觎他家大人的才华!
殿下,您再不出现,你的夫人与臣子就都要没了!
第66章 赏无瑕明月
一场刺杀消弭于无形,甚至没惊动县衙大部分人。
第二天,见不到那名千户人影,也只说他被钦差大人派出去做事了。
不到一日,宁悬明的病还没彻底好全,千户的证词口供就被交到了他手上。
对方与岳知府之间不过是利益相关,并无什么真情,因而此时推脱得也毫不含糊。
证词上只说对方如何威胁他就范,不做的话,家人性命难保,他迫不得已才出手。
至于那一万两的报酬,还是在拷问过后,才不情不愿吐露,但说辞也是对方威逼,自己才被迫收下。
宁悬明不管他是不是被迫收下的,左右这银子是他收的,刺杀是他干的,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辩驳的了,找到藏起来的买命钱后,赃物就被充了公。
他让人将手谕交给齐副使:“你去过府城,对那里更了解,带上足够的人手,将知府岳松瑞捉拿归案。”
齐副使:“大人还在病中,此时动手容易打草惊蛇,是不是太着急了?”
宁悬明却道:“若是明日还没收到我出事的消息,那人或许就要见势不妙,偷偷跑路了,今日是最后的机会。”
齐副使闻言,不再犹豫,当即领命而去。
待人走后,屋内才又安静下来。
越青君走上前:“难为宁大人,身体还没好,竟也要如此操心。”
“就是不知,让我一介山民听到这等要事,就不怕泄露消息?”
宁悬明未曾抬眸看他,便已经淡淡开口,“越庄主心如明镜,所以此刻更该是你担心,自己能否自如地出入县衙才是。”
越青君似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轻笑出声,“原来我照顾宁大人,竟是给自己找了个监狱。”
“不过,能在这大多数人都食不果腹的地方不愁吃穿,想吃什么基本都有,倒也算不错,不错。”
宁悬明不说话了,他如何听不出,越青君明着说县衙待遇,实际讽刺朝廷无能。
而这,恰恰是宁悬明最无理的地方。
“以庄主之能,若是身在朝廷,定能成就一番事业。”
“若庄主有意,我愿举荐庄主入朝。”
宁悬明此言出自真心,虽说越青君言行举止有些出格,异于常人,但他确实能感觉出对方对他的看重。
而宁悬明对越青君,处处容忍,从不计较,甚至连机密要事也不曾刻意隐瞒,几乎拿对方当成自己人,又何尝不是因为另眼相待的欣赏呢。
越青君仔细看了看他,见他面色红润,气血十足,再不似前两天那样病怏怏的模样。
“看来宁大人的病已经好了七七八八。”
宁悬明挑眉。
“否则怎会在此时对我推心置腹,递出橄榄枝?”
“定是病好了,事情也解决得差不多,就要走了。”
宁悬明并未反驳,沉默就是默认。
“那庄主可有心动?”
越青君并未回答,而是单手支着下巴,好整以暇看着他,“既然宁大人这么看重我,我也不好辜负你的期望,但在此之前,我有一些小问题,想问问宁大人。”
宁悬明好奇他想问什么,“庄主请说。”
“听说宁大人曾经也是一介平民,后来受人举荐做了官,又受皇恩提携,年纪轻轻便成为正四品大员。”
虽然京城距离南地颇远,消息难以传到这里,但宁悬明身边又不是没有京城来的人,想要得到这些消息也不难,连无瑕是当朝皇子的名字,兴许也是从此处得来。
越青君抬眸,眼中难得没有平时的轻挑,反而带着几分正经,“由民到官,由小官到大官,你的抱负,你的想法,你的愿望,都实现了吗?”
他的声音平静且轻,却好似一块石头,重重锤进宁悬明心里。
胸口只觉一阵沉闷,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其中,想说,却全无头绪。
越青君却还没问完,“从无权到有权,从身份低微到平步青云,你的阻碍,你的困难,你的迫不得已减少了吗?”
嘴唇开合半晌,宁悬明终究没能说出任何解释的话来。
越青君轻笑:“你家那位殿下,如今都不得不进寺里避风头,天潢贵胄尚且如此,那大人你呢?”
宁悬明动了动唇,半晌方才移开视线,不去看越青君。
“世上总有许多身不由己之事,个人之力,怎能与世人相比。”
“天子尚且不能万事遂意,更遑论其他人。”
“所以宁大人选择随波逐流?”
宁悬明:“每个人都在随波逐流,我不过是想在逐流中尽我所能,做好自己能做的事。”
越青君的声音有些飘忽,仿佛是夜间幽灵,蛊惑人心。
“这样就够了吗?”
“这就满足了吗?”
宁悬明转头看他。
二人四目相对,越青君起身,视线稍平,他走到宁悬明面前,突破安全距离,让二人之间几乎脸对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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