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叙是震撼的。
他对于剑的理解,其实远没有到真知灼见的地步,就像是刚刚走上仕途的书生,不过才刚刚考了个秀才,初窥文坛一二罢了,当大文豪的璀璨诗词猛然落入怀中,他方知道自己眼界之窄小、胸中之浅薄。
他第一次生出了一种惊叹:啊,原来真正的剑是这样的。
就像是被蛊惑一般,闻叙握住剑柄的手更加用力了,这代表他听到了它的求救,也愿意拼尽全力去救它,不论结果如何,至少此刻他想要试试。
这何其不知天高地厚,可那又如何!
被魔种寄生的时易见他救了,被魔种寄生的不逢春他也救了,万物有灵,万物生灵,万物并作,万物生长!剑,难道就不是万物之一了吗?
即便是死物,也不愿意混沌不堪、被魔俯身吧?
闻叙只觉得自己听到了一声非常细微的铮鸣声,因为实在很小声,他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他似乎又没有听错,因为就在刚才,他手中的剑终于开始往外松动了。
激烈的灼烧已经将闻叙包裹起来,如果不是师尊的灵力护着他,此刻他恐怕已经烧得不成人形了,可也正因为如此,他可以无所顾忌地施为——
又出来了一寸。
闻叙双手执剑,只觉得手中的剑越来越寒凉,甚至到了刺骨的地步,他眼前一晃,忽然看到了它的来路。
剑胚的主材料是一块天山矿石,经年累月受日月精华、早已有了慧根,可顽石哪能轻易生灵,就在它沐浴日月之光之时,有采矿师出现满眼激动地挖走了它。
它很快辗转多地,先是寄卖的店铺、后是拍卖场,之后又辗转于数位炼器师之手,直到被献到了王继文的手中。
王继文如获至宝,立刻将它投入了炼制神剑的剑胚之中。
神剑计划本就由来已久,甚至王继文也只是接过了上一任坊主的主掌权,可他不甘心拾人牙慧,他想要炼制独属于自己的神剑。于是在他完全掌握了众鼎阁之后,他将从前的剑胚换走,换成了眼前这颗受日月精华淬炼的顽石。
顽石却并不想当所谓的神剑,闻叙感受着它的反抗,但没有任何用处,它渐渐地被炼化,甚至才刚隐隐出现的懵懂也开始消失。
它即将认命,也只能认命。
可就在它最后一丝本心要被消磨之时,王继文等不及了,他禁不住邪魔的诱惑,将魔种投入了剑胚之中。
愤怒让顽石迅速清醒,在王继文不知道的角落里,剑胚之力在默默地抵抗魔种的入侵,但魔种何等强势,哪怕是没有感情的顽石,也阻不了多久。
一点点消亡的过程是可怕且寂静的,顽石是一块耐心极好的石头,可哪怕如此,它也即将覆灭了。它不甘、悲伤、困顿都没有用,因为这些情绪只会成为魔种攻讦它的手段。
于是,它抱紧了自己,躲藏在最阴暗的角落里。
原以为一切已成定局、一切都无济于事,可谁知道——
不,它不甘心!
就像是急速燃烧生命的烟花一样,此刻它完全地不管不顾,它是快要死了,可哪怕是死,它也宁可死在眼前的剑修手中。
这双手实在温暖,哪怕被它灼烧得千疮百孔,竟也丝毫没有放开它的意思。
它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生出了这般强大的力量,兴许是这股金光的指引,兴许是它太想夺回自由的身躯,反正当它意识到的时候,剑当真随着它的信念往外移动了。
有希望——
闻叙同样也如此觉得,所以在感知到那股微弱的意识之后,他拼命传递着自己的心情,甚至还将造化巨树的存在也传递了过去。
那可是殳家炼制的造化巨树,合体神尊来了当然可以一掌击断它的枝干,但不过是一把初生还未生的魔剑,执剑的他也不多元婴初期,再如何威力巨大,也依旧受造化巨树的影响。
造化巨树的影响是什么?
是只有真正得到它认可的剑,才能砍断它的枝干,才能成为一把真正的剑。
而什么样的剑才能得到造化巨树的认可?当然并不仅仅是强悍的力量,更要有……剑心。
被魔种寄生的剑有吗?当然没有。
几乎是传递后的瞬间,闻叙就感觉到了手中的剑开始剧烈颤抖,他立刻明白,自己需要助对方一臂之力,当即就将更多的金光注入剑胚之中。
顷刻间,金光蔓延开来,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把初具雏形的剑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与此同时,春舟的水球也再也维持不住,被灼热耗损成了蒸汽。
雾气逐渐消散蒸腾,趴在地上的王继文终于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神剑,可下一刻,他脸上的热烈就僵硬住了,无它,只是看到了执剑的人是他之前最厌恶的闻叙!
“你怎么敢!你也窥伺——”
王继文咬牙切齿的声音并没有传递出去,因为他很快看到在火山口,竟无端长出了一颗巨树,这巨树舒展着身姿向上,作为一个炼器师,他当然认得这是何物。
这是殳家的造化巨树,从未离开过殳家。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心中忽然惊恐万分,却见那蒙眼的小子双手握剑径直朝着造化巨树砍去,那灼热通红的剑遇上银白色的树体,竟一丝一毫都没有切进去。
就像是王不见王一样,造化巨树显然也不觉得这等货色可以称之为剑,几乎是在相触的瞬间,造化巨树就迫不及待地启动了残次品销毁程序。
“不——”
王继文目眦欲裂,但无人在意他此刻的撕心裂肺。
第395章 三番
绚烂夺目的华光自剑树相触的支点开始恣意绽放, 不一会儿就将闻叙周遭渲染成了五光十色的瑰丽地带,但他浑然未觉,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剑上。
造化巨树不愧以造化为名, 在某种程度上,它确实可以赋予造物生与死的界定。一般来说,品阶极高的法器就跟丹药一样,是要经历一场雷劫才能脱胎换骨, 但魔剑不一样,魔剑并非正统的造物, 它是诡异而阴邪的,并不得天地运势而生。
这种东西想要诞生,势必是以血肉人命开道,而闻叙所做便是抢在血肉入场之前,以造化巨树给予魔剑一场“雷劫”。
这已经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可即便如此, 也依旧是逆天赌命。
所以一开始,卞春舟是犹豫的, 因为如果失败, 不仅造化巨树会付之一炬,以身试险的闻叙也会坠入无边的险境之中,毕竟那可是修仙界令人闻之色变的魔种。
所幸, 最坏的情况并没有出现。
闻叙的手已经快没有任何知觉, 过度的疼痛已经完全超过他所能承受的阈值,他只能感受到冰凉和灼热来回地在他股掌之间游移,这是魔种和顽石之间的较量。
而他所能做的,就是用金光禁锢住手中的剑,决不能叫它脱手而逃。
闻叙这辈子还没这么紧紧握住过一样东西, 他能感觉到魔种在剑中暴戾地叫嚣着,可那又如何,他是绝对不会放手的。
造化巨树似乎也感受到了“残次品”的挣扎,它浑身一震,竟在瞬间拔高了数米,原本银白色的躯干更亮堂了,极力向上的枝干在瞬间凝成了两股绳,随后反着扭过来,竟像是两只巨大的铁掌一般,同时缠绕在了魔剑的剑体之上。
紧接着,闻叙就听到了剑体碎裂的声音。
并不摧枯拉朽,但细密的破碎声从剑尖开始,算不得势不可挡,却也让魔种无计可施、无力挽回。
这应当是闻叙在容渊城,听到过的最美妙的声音了。
“哐啷——”
最后一声脆响传来,整个剑体在瞬间碎裂成了无数块,在造化巨树的枝蔓铁掌间,又齐齐挥发成了齑粉,唯有闻叙所握持的剑柄,尚且还保持着完整的形状。
但很快,就变成了风沙,从他指尖迅速溜走了。
闻叙只觉得双手一空,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下坠落,他奋力向上一抓,想要截住在最后关头脱逃的魔种,但……他实在力竭了,只抓住了一个豁楞的片状物便控制不住地往岩浆之下坠去。
“没事吧?”
幸好陈最就守在边上,见此情形当即跳下来将人拉了上去。
闻叙摇了摇头,刚要说魔种逃了,抬头就见师尊身姿一展,龙爪于空中随意一抓,便用灵力控住了那脱逃的魔种。
“没……”闻叙话还未说完,人就直接晕了过去。
陈最一回事二回熟,熟练地给人喂了丹药,就扛上肩头去找卞师弟汇合。
卞春舟正站在王继文的边上,如果不是这干巴老头脆得很,他真想把十八般武艺都用在这人身上,不过哪怕他不用,这干巴老头也完全破防了。
“你们——怎敢——”
王继文可以非常自信,他的计划哪怕是连他最亲近的弟子都不知道,可为什么这些人像是能掐会算一样,竟带着造化巨树进了容渊城!他从未听说造化巨树离开过平水城,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如此不公!
卞春舟却似听懂了一般,十分精准地输出:“你说造化巨树?这是我无意间带进来的,没想到刚好对症诶,真抱歉呢王坊主。”
这话实在是太气人了,王继文又是一口心头血呕了出来:“你你你你——”
“现在好了,王坊主的夙愿功亏一篑,想必等下了地狱,也能死不瞑目了吧?”卞春舟双手一摊,送出了最后的临终祝福。
王继文此刻七窍流血,浑身上下就跟风干了的干尸一样,可他恨啊,他明明什么都算计到了,却没成想败在了几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身上,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奇耻大辱!他不可能就此算了!
“呵——呵呵呵——”这声音就像是从老旧的破风箱里逼仄出来的一样,王继文已经命不久矣了,可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什么都无所谓了,“我原本还想留着全城的血肉给神剑祭剑,现在……哈哈哈哈哈!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说罢,他便要使出最后的力量,纵身一跃滚入岩浆火海之中。
然后,他好像有些过于高估自己了,陈最刚好扛着闻叙过来,见此情形刀峰一挑,直接将人扎在了原地。
“他这是发什么疯?”
卞春舟看闻叙叙无碍,便托着下巴道:“将死之人,其言也恶吧。”
陈最:……听不懂,算了。
自尊再度被狠狠凌辱了一遍的王继文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扭曲,他像一只蛆一样在地上扭动,嘴里也开始胡言乱语起来:“你们……杀杀杀!夺灵阵法,杀!都杀了!”
语无伦次地咆哮完,他竟将自己的元婴生生呕了出来,枯瘦的身躯瞬间失去了活性,元婴脱逃的瞬间,就在他即将坠入岩浆、被火舌吞噬的前一刻,承微轻轻一捞,又将元婴捞了上来:“这么想死,是为了激活城中的夺生灵之阵吧?”
落入合体神尊之手,王继文的元婴就跟小玩具一样,根本没有任何挣扎之力。
“放心,不用做无谓的牺牲,城中的阵法已经失效了,留着你还暂且有些用,没必要急着送死。”
这不可能!明明这条龙一直被他困在此地,新进来的这三个小子也没时间去破坏阵法,是谁?到底是谁……
正是此刻,外头的风雪终于停了。
卫州提着剑,一身染血出现在了众鼎阁外:“弟子幸不辱命。”
夺灵剑卫州,本就修夺灵之术,但与邪魔所修的抢夺之术不同,他的剑夺取的是天地间的一抹灵气与生机,修到极致,他甚至可以一眼看破敌手的气机和弱点,坊间曾经传闻,被夺灵剑盯上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甚至曾经有言,宁可被观星澜追杀,也好过被夺灵剑仇视。
由此可见,夺灵剑能够稳居天骄榜前列,潜力有多大。
而雾山神尊之所以处心积虑也要把卫州送进来,自然不是叫他送死来的,而是在城外之时,卫州就隐隐感觉到城中有一股力量在攫取他人的灵力,可因为有丹阵阻隔,所以他说不上来是怎么一回事,但雾山是个十分周全的人。
在听完门下弟子这番话后,当即做了个阵盘出来让卫州带进城中,事实也证明,夺灵剑的灵感十分精准,雾山的预判也合情合理。
至此,容渊城的危机总算解除。
至于城中的乱象,承微在看过小徒弟无碍后,便幻化作原形飞翔于天空之上,磅礴的灵力顷刻间将周遭厚厚的冰雪融化,曾经的容渊城开始一点点浮现出来。
随着神尊之力遍布容渊城,丹阵也终于在最后一刻碎裂,外头的天光透进来,那是数月以来,第一束照进容渊城的阳光。
明明是冬日里的阳光,此刻却和暖无比。
终于结束了。
容渊城重回人间。
卞春舟也有些累,方才本就使用水中火过载,能站着跟王继文呛声,纯粹是气不过,此刻看到天光大亮,便安心地……晕了过去。
陈最再度熟练地扛上,没在意旁边卫州投来的关怀眼神。
卫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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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算是出来了,再不出来,我就要冲进去找你了。”君照影见到承微全须全尾的模样,心头也是松了一大口气。
承微将手中的王继文元婴丢给雾山,在看到梅溪剑也在场,干脆把困住的魔种拿了出来:“给你,懒得费劲了。”
梅溪剑会意,当即手中雷霆之力迸发,将孱弱的魔种团团围住,开始了诛杀的过程。
“看来你在城中还算顺利,怎么耗了这么长的时间?”
承微指了指王继文的元婴:“你问他吧,你们碎天剑宗下面闹出来的疯子,差点儿就把整个容渊城献祭了。”
两人齐齐色变,等知晓了前因后果,雾山不得不赞叹命也时也,谁能料到当初承微去殳家索要皓月秘境,只是为了救下那一缕生机,却未料到这缕生机竟还能延续到容渊城来。
这是巧合吗?他不知道,但人家收的弟子脑子是真好啊,怎么办?他手又有些痒了。
“你做梦。”
“哼!”
君照影噗嗤一笑:“行了行了,承微,虽然很不想现在说,但刚刚接到了消息,宝塔城出事了。”
如果不是容渊城阵破得足够及时,或许他们二人已经赶往宝塔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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