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外面奔波了两年,也足足等待了两年。
而连阴山注定会埋葬她的骨她的魂。
她很兴奋,所以一直微笑着,在陈鹤年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的时候,她就站起来,把他拉到了房子的角落里,那是她和阿母待过的地方。
外面很冷,所有人都关上门躲进了屋子里,陈鹤年和姜皖挤在那些女人的身边,姜皖在墙壁的边缝下,真的挖出了一块石头,她阿母用过的,现在依然还保留着。
姜皖示意要给他写个东西。
她打赌,陈鹤年一定不知道她写的是什么字。
姜皖先画了两笔,是一个圆,像个小人,再之后,她就开始犹豫,她不知道该如何落笔,明明是她记忆力差不多的轮廓,可却写不出她心目中的样子。
陈鹤年等了许久,就看见她在摇头,擦擦写写,她自己的手掌脏了,地也脏了,都没能做出她满意的答卷。
奇怪的是,屋子里的女人把他们围了起来,陈鹤年看不出她们脸上的表情,只能看见一双双瞪大的黑眼睛。
陈鹤年拍了姜皖的肩膀,她停在,一回头,一个女人突然动了,她抢走了姜皖手上的石头,也在地上画了起来。
陈鹤年看见这个女人也在地上画了一幅画,和姜皖画得还有些像。
陈鹤年没看懂,但他觉得姜皖是看懂了,因为她已经愣住了。
或者,女人用石头弄出来的并不只是一幅画,那些横条挤在一起,是想表达什么,一画完,她又举起手,指着一个方向。
这些女人都是出奇的整齐,她们一边看着他们,一边指着。
陈鹤年不理解,只好去问姜皖:她们这是什么意思?
姜皖并没有立即回复他,她的每一口呼吸都变慢了,她的眼睛瞪得和她们一样大,她知道女人们指的方向意味着什么,那是她当年走出去的那扇门,是自由。
她们在说话。姜皖手指颤抖地回复。
这就是她们的声音。
姜皖的身体都跟着颤栗,身为姜氏女子,她们的血液在共鸣。
她们在说,快逃,快逃出去。
因为披上黑纱就逃不掉了。
姜皖忍不住想要哭泣,即使她们的脸冰冷得像石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可她就是能读懂她们的心。
看啊,原来不只有她一个人在挣扎。
她并不是唯一清醒的人。
恶鬼剥夺了她们的语言,她们就创造语言,再高大的围墙也挡不住她们的声音。
她们不是冰冷的躯壳,黑纱下她们的灵魂依然在跳动。
但姜皖不会再逃了。
姜皖站了起来,她用嘴巴无声地说着:
我要给你们自由。
第68章 拔剑 战场上的号角声吹响了
为什么突然会这样?
这不是计划中的一部分。
陈鹤年看见姜皖脸上突然露出一个意义深远的笑, 然后他就被拉着往前跑,这最里面的院子居然有一条很深的走廊,像是被吞进长虫的肚子里, 没有丁点火光,他眼尖地看见了两排黑洞,那是特意设置的房间,门是打开的,里面只有一张光溜溜的床,像鬼差在迎接。
他们就这样跑到了长廊尽头,哒哒的,脚步声很大。
女人被他们奔跑的声音吸引,正小心地挪动着, 跟在他们身后。
姜皖奔跑的频率却越来越快,她深吸了一口气,直冲着那扇门去,陈鹤年猜到她想要做什么,所以当姜皖松手时,两个人同时用胳膊挡着脑袋,跳起来,将自己的身体重量都压过去,一齐撞上那道门。
这冲击力撞断了门栓, 木门都差点被他们压碎,哐当一声, 他们垫着门板趴倒在地上。
那扇门并不牢固,甚至都没有挂上铁锁,它甚至有些老旧,木头并不结实, 底下还有厚厚的一层灰。
陈鹤年摔在地上,姜皖比他还要快爬起来,她一起身,则竖起手指念出一咒:
“鬼怪魂灵,随我而行!束——!”她的呼吸成了绵长的丝线,眼睛变得和那些鬼魂一样黑,咒法发出,无形的黑线也缠上了鬼魂。
鬼魂并没有挣扎,它们只是发出了一声哀叹般的嚎叫,在控鬼术的操持下,从墙上飘下来,听令地跟在姜皖身后。
“我们现在就上山,我不会再等了!”姜皖的手捏成拳头,她大声喊了起来,在雨下酣畅淋漓地说着,“我要闹起来!让那些恶鬼听到我的声音!他们拦不住的!他们再也拦不住了!他们只会被吓倒!”
陈鹤年沉默。
他看见了,那扇门背后聚集的女人像块黑色的石头,她们跪趴在门的边缘,没有任何一个人往外面的世界踏出一步,她们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放在门栏的边缘,好像这是一块烧红的碳,轻轻触碰也会被烫伤,外面是她们没有见过的,未知就是危险的,当姜皖朝着那荒野般的地田呐喊时,她的声音甚至让她们觉得恐惧。
但姜皖是她们的同类,从她写下特殊的字开始,她们就这样认为了。
姜皖说要给她们自由,不能只让她们重新踏上外面的天地,还要让她们的心自由。
可是这好难,陈鹤年都想象不出,需要做什么才能让被束缚了几十年的人重获自我。
但陈鹤年知道姜皖要做什么。
在这张白纸一样的答卷上,姜皖像一笔浓墨泼了上去,她的举动是在告诉她们,可以这样做,她在教她们,她是那样的疯狂,是鲁莽又冲动,她这一声怒吼,让他们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上百只的鬼魂和上百个活生生的人,那将是生死的争斗。
但陈鹤年就欣赏这样的疯狂,他甚至对姜皖生出了一种骄傲慰藉的情绪,这感觉又陌生又奇怪,他自己也早就不能忍受去做一个哑巴,一副弱小被别人掌控的姿态。
那满村的鬼魂都开始飘荡起来,它们发现异常,锁定源头,朝他们的方向飞速移动。
那层薄薄的雨没有影响陈鹤年的视线,他裤缝里还藏着他备用的针和线,但他没有出手,就算鬼魂已经围上来。
陈鹤年先扭头问姜皖:“你已经准备好一切了,是么?”
“我万分确定。”姜皖说。
他们踏进干瘪的土地上,姜皖在田间奔跑,被雨淋湿了头发,在狰狞恐怖的鬼脸下,她却张开手臂,张着嘴,吃进了雨水。
像个不听话,非要在雨天玩耍,弄得一身湿的坏孩子。
那些鬼魂伸出可怖的鬼手,鲜血从黑纱上滴落。
但它们并没有立即朝姜皖朝他攻击,它们在因为锁链的束缚而发出沉闷的嘶吼声。
“阿姐,帮我最后一次。”姜皖轻轻说,雨水黏在脸上,她的身体在这声呼唤后,被一股黑气包裹着,黑煞乍然出现,它的身躯比别的鬼魂要大,但它们是一样的,有一身生前没有脱去的黑纱,它被召出来,正飘在姜皖的头顶,成了阴天中最大的那朵黑云。
它是黑煞,是这里最厉的鬼。
比它弱小的鬼魂都会畏惧它。
紧接着,姜皖的喉咙里传出空灵的声音,真正的控鬼术怎样的?
陈鹤年不觉得刺耳,姜皖的声音是泻下的一道泉水,是清冽的薄荷,淡淡的,却能抚平痛苦,独属于鬼魂的痛苦。
黑煞也在发出呼唤,它的声音沙哑,是指甲抓挠木板的声音,它出现在这片曾让它痛苦的土地上,它在痛苦哀伤,它在愤怒咆哮!
鬼魂们挣扎着,那些锁链甚至禁锢了它们表达疼痛的声音,在姜皖的控鬼术下,在姜氏的控鬼术下,它们在拉扯的两股力量中,最后,它们双目赤红,从黑色的眼睛里掉下红色的水。
黑纱鬼魂全都飘到了姜皖的身后,成了一条蜿蜒的黑龙。
“这才是对的!这才是我想看到的!”姜皖高兴地说,她的眼睛依然是死寂的黑色,她的血液却在冰冷的雨水中燃烧。
陈鹤年觉得她是强大的,她的意志影响了这里的鬼魂,但只有姜皖明白,这不只是源于她的术法。
十四岁的她被逼上连阴山,那时她的能力并不足以控制这些鬼魂,是的,不是她在控制那些鬼魂,而是鬼魂在遏制自己,它们不愿意遵从那些男人的指控。
这是它们说不的方式!
姜皖还看见了一位特别的鬼魂,它是最快朝她飘过来的,也是最让她心颤的。
那只鬼魂的嘴巴上缝了一条像蜈蚣一样的黑线,它脖子上的锁链最重,最粗。
阿母,我是你骄傲的孩子么?
姜皖从走出那座山后,就没有埋怨过自己能诞生在这个可怕的世界里,她是为此而诞生的!
“我的同胞们,她们都是醒的!”
姜皖一声声震耳欲聋地呐喊:
“她们早就醒了,她们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她们不明白怎么才能拥有自由!每一个文字都有意义,每一份努力都有意义,每一个人的存在都有意义!”
姜族人也察觉了异常,他们发觉鬼魂和他们失去了联系,有人把那根风筝的线给剪断了,这是一种突然脱力的感觉。
村子里的男人从屋子里跑了出来,他们看见了在田野中奔跑的黑影,黑影的背后更是一大片密集的鬼影。
左贺也注意到了这点,他看着原本守在门口鬼魂主动向远处飘去。
越来越多的鬼聚集在一起,这并不是一个会发生在这个村子里的正常现象。
左贺还听到了姜皖的声音,像把刀一样,任谁都能察觉到这划破黑夜的尖锐。
他们这是在搞什么?
不是说要等这里的男人自己动手么,怎么他们先跑出来了?
是出了什么事?
左贺顿时有些急,在那个醉酒的男人迷糊地爬起来时,他反手一掌劈在男人的后颈,将男人劈晕过去,随后他也冲到外面,朝那些黑影奔跑过去。
姜族人从村子里涌出来,泥道上,田地中,那些移动的影子是人还是鬼?
分不清。
这村子里的,谁是人谁是鬼?
被压迫的人能分清。
左贺必须足够快,在那些恶鬼靠近之前,先到陈鹤年他们身边,他踩在湿滑的土地上,没有在意脚底的黑暗是怎样的,他从土坡翻身飞跃,气喘吁吁,先一步冲到陈鹤年他们的面前。
可是呢,陈鹤年和姜皖一个两个却都在高兴地微笑,他们身后还有大片死寂的黑纱鬼魂。
你们是大半夜要扮演鬼差么?
左贺想,他一时弄不清,这是傻还是疯,可谁叫他们是一起的呢?
左贺来时就先用拳脚制服了几个逼近的男人。
姜族人已经围了上来,他们手里拿着镰刀,弓箭,都是见血的家伙什,他们先是集体念咒,想要将黑纱鬼魂都给夺回来。
但姜皖挡在鬼魂的前面,她的眉眼越来越沉,一副以一挡百的气势,一抬头,就看见黑蒙蒙的一片,那高处站着都是梦魇中的两脚鬼,它们的影子摇曳着,沉没了轮廓。
两脚鬼很多,可那又如何?
没有谁再会逃了,她不会逃走,她的同胞也不需要逃,这片土地本来就是属于她们的!她要把失去的夺回来!
黑煞感应到她的情绪,跟着发出一声震慑的怒吼。
姜族人操控的丝线被狂风吹了回去。
他们居然失败了,姜族人不可置信。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这让他们怒不可遏,“打破对面的阵法!”
“外人竟敢在这里作乱!”
“敢太岁头上动土!直接把他们射成筛子!埋进土里当饲料!”
男人们纷纷架起弓箭,拉弓齐齐射出一阵箭雨。
箭雨被风雨冲慢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落下来。
“大黄!”陈鹤年镇定一喊。
“得亏您还记得我呢。”镜中鬼嘻嘻一笑,它那张白脸就从左贺的包里钻了出来,“爷爷我,好久没吃人了。”
它兴奋地舔了舔舌头,挡在三人众鬼之前,自然该拿出些气魄,鼓声一敲,诡异的长发就缠上了射来的飞箭,它那张花旦的笑脸,诡异地在空中绽开,想要唱一曲不知名的戏。
“还养了小鬼,班门弄斧!”
男人们大怒,拿着刀子斧头就要自己要冲下去,结果,村子的深处又传出骚动。
有人突然大叫起来:“大事不好!太上皇,太上皇他被蛇咬了!快来人啊!救驾!救驾!”
“什么?蛇?怎么会有蛇!”这一叫,男人们可都慌了神,“先回去!老祖宗不能有事!”
姜族人竟又折了返,冲进村中央的那座宫殿里。
蛇?
这里自然不会平白冒出别的蛇。
“是我叫小白去的。”左贺说,“擒贼先擒王,也算是后手,没想到还真有些作用。”
他们顺利爬上了土坡,却没想到,这村子里还有一队兵马拦路,一群小娃娃小的五六岁,大的十三十四,他们捡起了大人的刀,朝陈鹤年他们指了去:“恶鬼!哪里逃!”
“它们是吃的!不能让它们跑了!”男娃们并不高,他们站得歪七八扭,脑袋还跟同伴晃悠,“抓住他们,爹就会奖励我,我明晚就可以去挑选巢了!”
“那我也可以!”
“看,是长头发,它们也是巢!”
男娃们嬉笑着:“快上啊!我想早点尝尝巢的味道!”
这群男娃一句接一句已经鼓足了士气,他们并不怕鬼,倒活像鬼。
镜中鬼看向陈鹤年,是在询问能不能直接把他们都给吃了。
不能让任何人打搅姜皖施法,她维持咒术需要体力,陈鹤年站在了姜皖的身前,最先冲上来的男娃,直接吃了他一拳头。
这个十三岁的男娃捂着脸摔在湿透的泥巴地里,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我要告诉爹!”男孩痛叫着说,“让他把你赏给我,我弄死你!让你肚子里塞满我的儿子!”
镜中鬼都被熏到了鼻子:“我不想吃他们了,要我吃我也不吃,跟粪坑里泡过一样。”
“小畜生!”陈鹤年怒声道:“来一个我揍一个!滚!我揍死你们!”
“它们怎么会说话?”
“它们不应该说话的!它们疯了,跟这前那个疯巢一样!”男孩们被他的音量唬到了,又开始交头接耳,甚至变得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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