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贺还是给他泡了一碗符水,礼貌地弯了弯嘴角,递给他喝了。
男人差点吐了,“这是什么东西?好臭。”他皱着眉头叫了一声,虽然呸呸了几下,但说话的嗓门变大了。
男人今年二十七岁,叫胡博远,在省内的大城市里有一份工作,春节加班之后公司给他补了一个月的假, 他没落脚的地方,就想回老家看看。
也不是第一次倒霉了, 他一出生,命就不大好。
街坊邻居都知道,他父亲胡天不是个男人,一直打老婆, 他当时四岁,妈妈被打进医院里后,外婆就把她带走了。
胡博远再没见过自己妈妈,父母的婚姻破碎了,他的抚养权判给了胡天。
离了婚以后,胡天也没有改掉酗酒的毛病,从前打妈妈,现在开始打他。
胡博远现在仍是害怕的,他指着那橱柜说,“我小时候会躲在这里,我不能锁门,他会砸门,砸开了打得更厉害,我知道躲不掉的,但总觉得这里面是安全的。”
他记得那个影子,在橱窗的缝隙里,那个高大又可怕的人会把他从狭窄的空间里拉出来。
胡博远最讨厌酒。
胡天不能天天买酒,但客厅只要一传来酒味儿,他就知道晚上要挨打了。
“他会先关上灯。”胡博远急促地说。
胡天会喝得醉醺醺的,满脸通红,但他下手却知道轻重,他从不会弄伤孩子的脑袋和脸,只会用酒瓶砸肩膀和后背,用脚踹肚子,打完之后会要求他第二天正常去上学,外人也看不见他的伤。
这些伤也会好,不会留下伤疤。
妈妈一直想把他接走,外公来过两次,但是胡天不允许。
他没有玩具,从小陪伴他的是一只小黄狗。
它的名字叫大宝。
胡博远记得,小狗会在胡天进屋的时候冲他吼叫,奋力地去撕咬那条结实的胳膊,小狗也会挨打,但它从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身边。
他有一个很痛的童年。
持续到他十岁。
十岁那年,大宝死了。
他躲在橱窗里看见狗被活生生打死,胡天杀了狗就走了,留下他在尸体旁边哭了一整夜,他的哭声引来了邻居,邻居报了警。
后来发生的,他已经忘了,胡博远哭昏了,再醒来,他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女人,他躺在女人的怀里,她的怀抱是温暖的,那是他的妈妈,他妈妈在伤心地哭。
他闻着妈妈的味道,睡了一个安稳的觉,大宝死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过话。
妈妈把他接走了,还告诉他,不用再害怕。
因为胡天已经死了。
他离开房子的第七天,胡天死在了这栋房子里。
那是一个意外,他在泡澡的时候喝酒,醉过去脑袋沉进水里把自己淹死了,失去父亲,他重新回到了妈妈身边,渐渐地将小时候的事情也给忘了。
姜皖问他:“你现在还想死么?”
胡博远有些尴尬,他低着头问:“我到底是撞鬼了,还是精神出问题了?”
“你的父亲死后,他的魂魄多半还寄宿着间房子里,生前是罪恶的人,死后自然也是恶鬼。”姜皖说,“你回来多长时间了。”
“两个月。”胡博远一说,猛地拍了下脑袋,还叫了声:“我超过公司假期时间了,没有报备没有请假,我完蛋了!”
姜皖却说:“都两个月了,你居然还能活着?那鬼也太没实力了吧?”
“鬼魂引诱他自杀,但他获救了。”左贺说,“怨鬼不会救他,那是谁救的他?”
“我没看见谁救了我,但只可能是大宝!”胡博远大叫,他又高兴又伤心:“是我小时候的那条狗,肯定是它在保护我!”
左贺沉着眉头说:“你说的话有待考证,但是我会先将鬼魂捉住。”
“强行逼出鬼魂,只怕会惊扰这片土地下沉睡的魂魄。”左贺商酌,“我只能使用特定的法子。”
“给我几分钟。”
说完,他带着东西走到浴室,用刀片割开了自己的手指,用血在瓷砖上画阵,又将木剑架在浴室门口。
胡博远只敢站在客厅里远远看着,那浴室的池子有了反应,自己涌出了一股水流,左贺将渗血的手指放入水中,捏指念咒。
“他一个人可以么?”胡博远忍不住问,“你们不去帮忙么?”
“一只小小的地缚灵有啥可怕的。”姜皖笑道:“好歹是已经内定的优秀毕业生,业务上是有硬手段的。”
左贺捉起鬼来,沉稳专注,那浴池里的水变成了黑色,一股风从房间里刮了起来,但没有到影响客厅,木剑好似成了结界。
胡博远听见一声吼叫,太真实所以吓得他腿抖。
左贺以血为束,用此法把鬼魂给绑住,再一扬臂,就将鬼魂从池子里拽了出来,鬼魂没能挣脱束缚,就被装进了他的乾坤小袋里。
他系紧袋子,风停了,接着捡起剑走了出来。
左贺腰带上已经挂了一只小鬼,便把袋子丢给了姜皖。
姜皖又丢给胡博远,还说:“把你爸拿稳了。”
胡博远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一只鬼魂被抓了进来,屋子里的阴气并没有散去,反而变得浓郁。
这两只鬼没准互相制衡,达到过一种平衡。
胡博远突然指向连同侧卧的那一条走廊,叫道:“那是什么?”
左贺比他反应慢一些,扭过头,看见了那道突然出现的鬼影,他提着剑,举起又放下,因为那个鬼魂身上没有怨气,只是一团黑影,很高很大,有四肢,分明是一个人,它走了一步,又停了。
它没有停留,尽管左贺他们没有出手的意思,它还是消失了。
那是人的鬼魂,而不是一条狗。
“不是大宝?”胡博远懵了,“那是谁?”
左贺问:“还有什么人死在这栋房子里么?”
胡博远摇头:“没有了,他出意外以后,这栋房子就属于我了,我回来时还和以前一样。”
“或许是更久之前的人。”左贺说:“无论如何,鬼魂都不宜漂泊在人世,要将其送回地府才行。”
“那我们打个赌怎么样?”姜皖说,“不捉鬼盘问的前提下,查清那只鬼的身份,解决这里的鬼魂之后,我们接下来是往南还是往北,由最快的赢家决定。”
三人同意了,姜皖还特意对陈鹤年说:“不能作弊。”
她指了指于林,陈鹤年反问:“赢你们,还需要作弊么?”
左贺最先出门,他认为只要是被发现过的死亡例子,都会在当地留下纪录,最快的方法就是找街坊邻居访问,总之不会太难。
而陈鹤年依然坐着,饿了,就叫胡博远去泡了壶水,顺带去超市买了几桶泡面,凑合着吃了个中饭。
吃饱了,他就在屋子里随意走动。
陈鹤年站在了那只鬼魂停留过的位置,推开侧卧的门,里面堆满了杂物,于林伸出手帮他扬去了门顶掉下来的灰尘。
陈鹤年笑了,他离开房间,看见姜皖和胡博远在沙发上坐着,正要走过去,于林拉住了他的手,那冰凉的触觉一瞬间蔓延,侵入他的骨髓里。
于林在他耳边说:“我知道它的遗体葬在哪里。”
“这片土地没有我找不到的东西,要去看看么?”
“当然。”陈鹤年应得快,但转头一想:“可我不就是作弊了?”
“不算。”于林说,“找得到是我的本事,只有没本事的人才会作弊,你我同床共枕,岂能分开论事?”
“你是对的。”陈鹤年惬意地点头:“就该这样。”
于林贴着他的后背,那灰暗的光线显得脸阴沉沉的,但他嘴角在笑。
陈鹤年把胡博远叫过来,叫他扛上了锄头,于林带着他们从后门出去,有一片矮山包,爬上去,是一片矮林子,于林指的地方,没有石碑,是一块普通的草地。
胡博远挖着,没挖多久就露出了一具棺材。
棺材小小的,胡博远吸了口气,脑袋里跳出了一些记忆:“等等等等,这好像是大宝的墓,我想起来了!”
“大宝喜欢柿子,这里原本是柿子林的。”他笑了,但看见棺材不免有些伤心:“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把大宝的坟挖出来干什么?它那么好的一条狗,那么可怜。”
胡博远不想自己喜爱的小狗被人打扰了清净,想将土重新盖上。
“错?”姜皖呵了声,没多说,过去就将他挤开,直接上手把棺材板给揭开了。
胡博远是要发火的,但低头一看,火就灭了。
棺材里尸体只剩下骨头。
最醒目的就是人的头骨,五十厘米左右,是个未成年。
“不对不对。”胡博远傻愣愣地看着,“我记得里面埋的明明是大宝,当时妈妈走得急,把棺材埋进去,我们就离开了,难道有人挖了大宝的坟?把它……”
“胡博远。”陈鹤年冷声打断他。
“怎么了?”胡博远被他的语气吓到了,紧张得吞咽了一口气。
但陈鹤年接下来的话更让他觉得可怕。
“根本没有什么小狗。”陈鹤年盯着胡博远的眼睛,沉下的目光像根针扎了过去。
“你没有养狗,陪在你身边的是个人。”
“你有个兄弟。”
“不可能!”胡博远立即否认:“我要有个兄弟,我自己怎么会不记得!”
“你有一个兄弟。”陈鹤年重复,笃定。
他声音平静又显得冷漠:“我把整个房子都看了一遍,房子废弃了很久,但是里面的家具都没有丢,你不觉得奇怪么,这屋子里根本没有养狗的痕迹,而你的禽兽父亲怎么会允许一条狗活着在你身边待那么多年?”
“不……不对。”胡博远连连摇头,“为什么不能呢?我可比你清楚。”
“你记得,还记得什么?”陈鹤年反问,“你十岁时睡过的床是什么颜色?”
胡博远嘴唇张张合合,却给不出答案,“我忘了。”他泄了一股力气。
“是蓝色。”陈鹤年解答了,他接着说:“杂物房里婴儿床大得够两个孩子睡,衣服鞋子每个款式都有一对。”
胡博远瞪大了眼睛,但他没有反驳。
“那间杂物房你一直没有进去过,但答案其实一直都在里面。”陈鹤年说:“你有一个双胞胎兄弟,他被你暴力的父亲杀死了。”
“你在开玩笑么?”胡博远一瞬间觉得好笑,“我哪里来的双胞胎?”他的神情甚至变得有些凶狠,气愤。
“那你哭什么?”陈鹤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胡博远呆住了,他咧开的嘴角戛然绷紧,眼睛早就变成灰蒙蒙一片。
陈鹤年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碎纸,递到了他面前,碎纸上写着一个名字。
胡博扬。
胡博远没看清,拿到了手里。
“这是我从一个作业本上撕下来的。”陈鹤年问:“他是哥哥,还是弟弟?”
“不……”
胡博远只有抽噎声,他已经泪流满面。
第88章 兄弟 阿兄,你却偏偏弃我。
他有个兄弟。
胡博远离开老家有十七年, 直到今天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他眼睛湿了,弯下了腰,后背紧绷得像拉满的一张弓。
胡博远的脑袋依然一片空白, 他身体先疼痛起来,很疼,心脏在迸裂的跳,猛地在胸膛里往外冲,后背的旧伤疤像是裂开了,血肉都流了出来,粘稠地穿过他的手指,掉进他脚下埋尸的土壤里。
他抱着胸,能触碰到自己完整的皮肉, 可身体依然疼痛着。
只有他自己能想清楚,胡博远强撑着站直,他迷糊地看着周围的一切,那片小树林,曾今结着金黄的柿子,将他拉回到十七年前的记忆里
他和妈妈埋葬了一具尸体,然后离开。
胡博远被妈妈抱回新家,外婆掀开了他的衣服,给他温柔地上药, 看着他身上红肿的淤青,她们都哭了, 捂着嘴,说话的声音很轻,怕惊吓到他。
“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博远……”
那时, 他被紧紧抱着,大人的手掌不再是又硬又疼的拳头,而是在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
那栋房子已经不清晰了,是土坯垒砌的墙,桌子上摆着的一盘麻花卷,大人们的脸庞离他很远,他安静地坐着妈妈的怀里,什么也没做。
然后呢?
胡博远逼着自己想着,他看着地上瘦黄的草,从风里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
屋子里不只有那些,除了人,还有……
是狗叫!
对,是狗叫声!
他被外公家的狗叫声吸引了,他从妈妈的怀抱里跳了下来,那是一只小黄狗!
他走过去,抱住了那只狗,坐在地上开始放声大哭。
他的哭声惊来了屋子里的所有大人。
但没有人制止他,因为他换新家的那一个月里从没有说过话,他原本不哭也不笑。
他哭了,但妈妈却笑了。
女人颤抖着问他:“我是谁?”
他说:“妈妈。”
他张开手,走过去,抱紧了妈妈。
“是。”
“我是妈妈。”
“博远别怕,有妈妈。”
妈妈哭了,她温柔的手掌捧着他的脸颊,眼泪打湿了他的头发。
后来呢?
他在努力长大,他去了一座新学校,在里面读书,他身上的伤口痊愈只有几条丑陋的痕迹,像蜈蚣一样黏在他的后背上,所以他喜欢缩着肩膀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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