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君瑜笑容稍敛,余堇就是这样,总在一些没必要的事情上坚持。
余堇私下颓废随性,可又遵守着一些很荒唐的小秩序。
她们还在一起的时候,谢君瑜总能看到,每天早上,余堇一定要先穿左脚的袜子;吃汉堡一定要将生菜放在最上面;嚼冰块要数着嚼,一定要是双数;进嘴的冰块绝不拿出来,再冻也要撑着吃完;写字只用0.5mm的笔,带钩的笔画通通都改成直线。
余堇是个怪人,谢君瑜早就知道了。
“吃了这么多年的冰,你脑子竟然还没坏掉,真是奇迹。”谢君瑜忍不住吐槽。
嘴里的冰块已经咽下,余堇没接着再吃,她咯咯笑两声,忽然用又轻又淡的声音回应:“谁说坏掉的一定是脑子了?”
余堇晃晃冰杯,往谢君瑜那边递。
谢君瑜嫌冷,不想吃,可余堇似乎又开始在没必要的事情上坚持,她追着谢君瑜的脸,再晃晃冰杯。
怪女人。
谢君瑜在心里骂一声,含住一块冰。
深秋的傍晚好冷,空气冷,风冷,哪里都冷,更别说嘴里还含着一块冰。谢君瑜紧了紧外套,想叫余堇回去,舌桥抬起,嘴里的冰块溜到更温暖的舌下,很快化成一滩水顺着食管下流。
冰冷一路畅通无阻,从喉头,到肺腑,把大半个身体都占领,其中战况最惨烈的是心脏。
心脏坠进冰渊,冰刃横贯正中,它被钉死在冰渊最深处,每一次收缩都是裹着冰霜的疼痛。
因为太冰太疼,所以心脏的跳动日渐萎颓,血红被冰封,表面爬上一层冰蓝的霜,然后血液变黏稠,生机变枯萎。
谢君瑜被冻得发麻,可她去看余堇,腮帮鼓鼓,依旧含着两块冰呲牙咧嘴。
谁说坏掉的一定是脑子?
坏掉的,也可能是心。
第26章 假霸王,真虞姬
深秋难得的艳阳天, 很暖,又赶上周末,谢君瑜脱下臃肿的厚外套, 只穿着一件略显宽松的浅蓝色毛衣。她把衣袖随意挽到手肘,抱起被子上了天台。
她喜欢太阳的味道,尤其是把太阳锁在被子里暖烘烘的干燥气息,像刚收割的干净稻草在阳光下散发的香气,还带着一丝又淡又甜的味道。
慵懒,惬意, 闻上去就安心。
谢君瑜晒好被子没急着下去, 她伏在高台的栏杆边,安安静静地汲取太阳的能量。
口袋里的手机一震, 谢君瑜拿出来看的时候,还以为被太阳晃了眼, 她竟然在聊天界面顶端看到了“妈妈”两个字。
『钱还够吗?』
谢君瑜自嘲一笑,是了,难怪会收到妈妈的消息,每三个月, 妈妈会像个机器人般自动触发这一句问话,而自己也会机械地回上两个字——够的。
然后, 没有然后。
在她记忆里,妈妈总是天南海北的飞,常常出差,妈妈在家待得最久的一次, 是她十岁那年爸妈办离婚手续的时候。
孤独是她的常态, 空荡荡的房子,像穷凶极恶的怪兽, 她早早被吞噬,白墙是肉壁,家具是肉壁上的凸起,空房永远在空腹,昼夜不分地收缩,消化碾磨着腹腔内唯一的活物。
可这次倒奇怪了,妈妈竟然又发过来一句。
『接电话。』
下一秒,谢君瑜就收到了妈妈的电话。
“妈。”
“你在宿舍吧?”
谢君瑜心里有些发堵,在从学校搬出来住的那一天,她明明跟妈妈说过了。
已经不想再说了。
“……嗯。”
“我在国外出差,寄了几箱酒回国,放你陈阿姨家的,她这几天有事不在家,我有两家客户现在就在S市,我把他们地址给你,你送一下。”
谢君瑜闷了几秒才应下。
周沫是S市本地人,谢君瑜问她借了车,先去那个陈阿姨家取酒。陈阿姨是她妈妈朋友,谢君瑜刚来S市读大学时,还是陈阿姨来接的她。
第一个客户送了,谢君瑜看看妈妈发的地址,这第二个地址……怎么这么像符晓家?
她再去看地址后的信息。
客户电话、客户姓名……符世安,还真的姓符。
谢君瑜把电话拨过去。
“请问是符总吗?我是谢汝白的女儿,我妈妈她给您的东西到国内了,您看是直接给您送到家里去吗?”
符世安应该是在外面,谢君瑜听到了有人经过的脚步声,还有不远处酒杯相碰的清脆。
果然,符世安在客套之后回应:“我现在在餐厅吃饭,你具体在哪里?近的话直接拿给我。”
谢君瑜把车停到一家高档餐厅对面。
餐厅是透明墙,看得到里面,谢君瑜不认识符世安长什么样子,正准备再给他打个电话说自己到了,却自挨着街道的两桌人缝隙中看到了余堇。
她往前走几步,绕开人群,这下她不仅看到了余堇,还看到了符晓,符晓身边坐着个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
不出意外,这个男人就是符世安。只是余堇竟然不止认识符晓,还能和符世安一起吃饭?
余堇似乎心情不善,往后靠在椅背上,胸腔在鼓胀,连带着下巴也抬起,看着像在忍耐。她的眉眼有些发冷,阳光照在她身上时,那冷意也没有丝毫溶解。
余堇想走,谢君瑜看出来了。
谢君瑜把酒拖下来放前台,给符世安拨了电话。趁符世安出来和谢君瑜打照面,余堇跟符晓说了几句,拿好东西就从另一个门走了。
谢君瑜一直注意着里面的动静,看到余堇走了,很快结束和符世安的客套。
余堇没开车来,光靠两条腿在前面走得飞快,垂下来的发丝全被带起的风刮向肩后。
符晓踩着滑板脚在地上一蹬,一下子就窜到余堇面前,她去拉余堇的手,嘴里叫着“小堇姐姐”。
谢君瑜把车开过去,微微降下车玻璃,冲余堇打了个双闪。
看到谢君瑜的那一刻,余堇脸上的冰冷转成惊讶,又因符晓的接触和刚从餐厅出来的符世安而凝成更厚的冰层。
没有任何犹豫,余堇上了谢君瑜的车。关门的那一刻,谢君瑜听到符晓喊——
“姐姐!”
余堇的眉尾因这声叫喊而不受控地一颤。她抬起车窗,手搁在车门边攥拳。
谢君瑜尽收眼底,却识趣地沉默,一脚油门下去,把余堇带离烦闷。
一路都很安静,余堇没问谢君瑜怎么恰好出现,谢君瑜也没问余堇为什么会这么气愤。
直到出逃被红灯拦下,车内的安静也在此刻破裂。
谢君瑜的指尖轻点方向盘,她直视前方,却问余堇:“想去哪里?”
太阳正对前挡风玻璃,余堇被晃得眼睛疼,她翻下遮阳板,却没料到,遮阳板里夹了东西,有个方方正正的小包装袋掉下来,正好掉余堇手上。
余堇去看,谢君瑜也去看,然后,两人一起沉默。
是一个……指套。
红灯还有三十多秒,谢君瑜抓着方向盘紧了松松了紧,突然觉得这阳光照得好热。她尴尬地往左边微微扭身,小声解释:“这车是周沫的。”
余堇眨了好几次眼才回神,“啊,好。”她连忙把遮阳板重新翻上去,指套物归原处。
林西这人能不能节制点!
本来还能安静相处的两个人,因这个插曲而不得不开口胡言乱语。
“你,你还没说呢,想去哪里?”谢君瑜还是不看余堇,说什么都不看余堇。
“想打游戏。”
谢君瑜眉头一抖:“你的意思是去你家?余堇,你——”
没了遮阳板,余堇只能用力往靠背上贴,还稍稍偏过脑袋,避开阳光直射。于是脖颈因偏头而大开,那条细长明显的肌肉在阳光下带起几丝旖旎。
谢君瑜看过来时,正好看到余堇这副模样。
太阳在谢君瑜这边,所以余堇是向右偏头,那条旖旎就这样明晃晃横在谢君瑜眼前。
余堇的身上是阳光,余堇的脖颈是暧昧,余堇的头顶是指套,纯和欲在余堇身上结合,谢君瑜的心底忽然被太阳晃了一下,然后血液渐渐沸腾,咕噜咕噜,耳边嘈杂不已。
“我没说去我家。”余堇转头过来,本是很浅淡的一个笑容,在阳光的笼罩下,谢君瑜却感受到了温暖。
“谁说只有我家才有游戏了?我的意思是去网吧。”
绿灯乍亮,后头的车立刻开始不耐地鸣笛,谢君瑜回头压下心绪,用蚊子哼的声音埋怨:“谁让你不说清楚。”
谢君瑜开了个包房,五张电竞椅,就她们两人。
余堇玩游戏很投入,但不会叽里呱啦地骂人,只会在胜负已分后自言自语。谢君瑜比不上余堇的投入,周围的气味让她十分不耐烦。
哪怕她已经找了家看上去最干净的网吧,但里面还是有股很难闻的味道。不是纯粹的烟味,也不是纯粹的酒味,什么都不纯粹,像是所有颓废杂糅在一起的混合味道。
人在颓废的环境,好像更容易颓废,余堇待了没一会儿,她按下暂停,突然走出包间,几分钟后把一包烟扔在桌上。
屏幕上的主角正攥紧拳头挥向怪兽,只差毫厘,就可以砸上怪兽的脸。
余堇勾出一根烟点燃,猛吸一口,主动开口:“从血缘上来说,符晓是我妹妹。”
还以为余堇会选择稀里糊涂糊弄过去,或者干脆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倒是没想到,这人竟然会主动解释。
而且一张口……就是这么重磅的消息。
余堇说是“从血缘上来说”,不情不愿的,俩人看着也不太像,要是亲妹妹,应该不至于是这个态度吧?那这个血缘……是指一半血缘?
谢君瑜微顿,问:“所以,符总是你后爸?”
余堇张张嘴,发不出声音。
“符晓提到的余阿姨是你们的妈妈吗?那她为什么要叫余阿姨而不是妈妈?”
似乎是难以启齿,余堇张了好几次嘴,最后都只是吸入一口烟。一根烟几口就被她抽完,她利落抽出新的一根点燃,然后把剩下的烟扔到谢君瑜拿不到的另一边。
“是他们肮脏。”挤了半天,余堇只挤出这么几个字,哪怕有烟雾飘着,僵硬的脸色也未受到丝毫遮挡,十分分明。
余堇不想再说,谢君瑜也没有多问下去,她安静地看余堇抽烟的样子,恍惚记起以前的她们。
余堇不怎么上心自己的健康,坏习惯一大堆,抽烟算其中一个。但她抽烟并不频繁,同居的时候,谢君瑜只偶尔在余堇失眠的夜里看见过她抽烟。
她们同居,但不同房住,谢君瑜有时候半夜起来喝水,就看到余堇瘫在阳台的懒人沙发里抽烟。
谢君瑜第一次见到余堇的颓废,第一次意识到明媚不过是余堇的伪装,就是在看到余堇半夜缩在懒人沙发里抽烟的那一刻。
说来可笑,在那个时刻,余堇明明浑身都散发着脆弱,可她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失望。
孤独很可怕,空荡荡的怪兽房子很可怕,她需要一轮永恒的太阳,只挂在她的头顶,最好再伸出手来抱紧她。
她在寻日,一路以来“物色”了好些候选太阳——童年时会给她怀里塞零食的隔壁姐姐算一个,会摸头带她玩过山车的妈妈朋友算一个,高中时轻言细语开导她负面情绪的语文老师成昀算一个,突然闯进她视野的余堇更算一个。
好多好多的候选太阳,可太阳最后都熄灭了。
童年的隔壁姐姐最后随父母搬去其他城市,会带她玩过山车的阿姨在商业上和妈妈爆发矛盾后再也没出现过,成昀更不必说,从始至终心都在另一人身上。
她们的光亮是偶然照在她身上,短暂而浅淡。
只有余堇,只有余堇这轮太阳靠她最近,燃放最久,所以她没有丝毫犹豫摊开怀抱,以跑的速度冲进太阳里。
可为什么……为什么这轮太阳也是假的?她已经和太阳融为一体了,她不能再像之前许多次一样转身奔向另一轮太阳了,她……她离不开了。
如果你是假霸王,为什么不能早点告诉我?
谢君瑜站起来,她要去拿烟盒,余堇不让,她干脆抢了余堇手里的烟,然后坐回去玩游戏。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你抽烟。”余堇偏头看谢君瑜。
谢君瑜在烟雾中挑眉,不以为意:“那你没看到的时候多了去了。”
余堇默了默,把头正回去,“你以前最不喜欢烟味。”
谢君瑜在玩恐怖游戏,一个只剩半边脸的丧尸突然贴脸,她只将鼠标一划,绕开丧尸继续往前。
“我不是不喜欢烟味——”
本以为短时间不会再有丧尸扑上来,可她操纵人物一回身,满脸脓包的丧尸吓得她心一滞,于是声音也跟着轻下去。
“以前,我是不喜欢抽烟时候的你。”
“冷淡,沉默,颓废,眼里装了好多东西,可唯独没有我。”
谢君瑜重新打起精神继续玩,她笑一笑:“虽然你眼里一直没有我。”
余堇没再说话,也没再玩游戏,她坐在电竞椅上,入定般发痴。
沉默来,沉默去,她忽然说:“有的。”
小小的山坡上有片湖,春暖花开万物复苏时,有人三过而不肯停留,等到地壳运动,山坡耸成雪峰,风刀霜剑的雪山顶湖水冻结成冰,那人终于肯停下脚步,掌心覆在冰面,一下又一下轻抚,嘴里说着春天时的光景。
“其实我有看见你的,湖底的那朵淡蓝色花最好看,周围的鹅卵石也好看,你原本的样子我都有看见。”
所以呢?
春天过了,山坡成了雪峰,湖水成了坚冰,花死了,石头碎了,你现在说其实那些美好你都有看见?对着再也回不去的冰天雪地,怀念春天的一点一滴。
余堇,你好笨啊。
谢君瑜心一抖,连带着手也抖了,她再一次被丧尸吓到。她干脆关了游戏,转过来看余堇,脸上带着嘲讽:“余堇,你现在骗不到我了。”
胸腔膨胀起来,再缓缓下塌,明明没再抽烟,余堇的叹息却比那烟雾还要模糊沉重。她站起身,不去看谢君瑜满是讥讽的眼睛,在越来越浓厚的叹息中,她弯腰抱住谢君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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