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恺臻说了自己会去。
她没问楚欲要不要一起去,也没问楚欲会不会去。
后来楚欲说,“那一起吧,他才出来,总得先有个落脚的地方。”
黎恺臻静默着,半晌,声音带着一点沙哑,模糊地应了一声,“嗯。”
·
去接黎源的那天,不像是电影场景一般渲染的那种阴云浓重亦或者雾霭迷茫的天气。彼时四月的徽封,天气好得出奇,碧空如洗,是足以让人愿意驻足观赏的天际。
虽然黎恺臻远远没有这个心情。
她先和楚欲约好碰面。
楚欲来得晚,路上转车花了点时间,毕竟她以前从来也没有来看过黎源。
见到楚欲的时候,黎恺臻本来想笑一笑,但是一想到接下来可能会遭遇的场景,那点笑意就硬生生地遏制住了。
楚欲看见她有些凌乱的额发,本想伸手给她勾到耳后,结果在看到楚欲伸过来的手的时候,黎恺臻竟然不由得一偏。楚欲神色一凝,转瞬又面不改色地收回自己的手。
就是这么个简单的小动作,此刻却在两人之间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距离感,甚至比从前更甚。
黎恺臻只觉得眼睛泛酸,脚上提不起什么力气,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低,“我今天也回久安。”
良久,楚欲应了一声,“嗯。”
接到黎源后,三人没急着赶回去,黎恺臻的意思是,先去徽封吃顿饭。
有出狱忌讳直接回家这样的说法,虽然黎恺臻不了解这些,也不在意。但是黎源才出来,总是要给他洗尘。
也没有去什么特别高档的地方,黎恺臻随便订了个小餐馆,也不是包厢,三个人就这样坐下,一起简单吃了顿饭。
期间黎源同楚欲说起话,黎恺臻只在一旁听着,倒是不觉得违和,甚至仿佛感觉和之前一般无二。就好像是黎家还没有出事,楚欲也只是偶尔才回到南锦的别墅那样。几人很少有这样坐在一起的时候,每次坐下,黎恺臻都很少说话,都是黎源和楚欲在说。
楚欲也说得少,大多数时候都是黎源自己说,一会儿问她,一会儿问楚欲。
恰如此时,黎源和楚欲之间,就好像是没有经历过什么分别一样,也没有那些令人觉得牙酸龃龉的过往。彼此交谈熟络,像是夫妻也像是好友。
反观她,倒更像是一个局外人。
这顿饭,吃得黎恺臻食不知味。
回家的时候,由于黎源才出狱,得带着释放证先去打印身份证明才能购票,是以临近的一班高铁来不及购票,几人只能候晚上的班次。到达久安南站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
从前楚欲带黎源来过久安,而久安又只是一座小城,这么些年变化也算不上太大。
黎源还是能稍稍找到一点熟悉感。再看到中央广场亮起的灯牌的时候,他不由得谈及,“我还记得那里有个很小的鬼屋,门票只要十块钱。”
那个广场的灯牌是亮在顶层,算得上是久安比较高的建筑楼梯之一,是以即使隔得老远也能看见。
楚欲微微恍惚,想起当初的事情,笑道,“现在涨价了,要二十了。”
黎源有些感叹,“这样啊。”
黎恺臻稍稍落后几步,沉默地听着。
楚欲的这间房子,黎源也是知道的。因此等到楚欲打开门,看到内里装潢以及房间布局的时候,也不觉得有什么意外。只是这三年之隔,不免还是会让人产生嫌隙,他始终觉得有些拘谨。
黎恺臻洗漱出来,看到坐在沙发上略微有些不知所措的黎源,只觉得胸腔一阵发闷。
他身体也大不如前了,从前黎源因为生意场上应酬的事情,本来就患有慢性结石性胆囊炎,还意气风发之时,黎恺臻不觉得什么。现在看到这个曾经站在自己身前为自己遮风避雨的男人就这么蜷在沙发上,浑身上下透着局促的气息。黎恺臻才切实地承认,黎源确实老了。
而偏偏此刻的黎恺臻并没有拥有可以足够给黎源带来庇护的能力,她甚至不知道如何行动,她几乎什么都没有。
于是她只能强忍住泪意,给黎源准备好洗漱用品,说着,“爸,洗漱一下,休息吧,我明天带你去久安转转。”
这次回来,黎恺臻请了好几天的假期。
黎源连连迭声,“诶,好好。”
黎恺臻整理了自己的房间,让黎源睡,她去和楚欲挤。
在黎源进房间前,楚欲说,“以后会好的。”
黎源看着黎恺臻,笑着点了个头,说,“会的。”
黎恺臻关了外间的灯,没有着急进去,她看着从自己房间门缝透出来的光,不知看了多久,那光熄灭了。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往楚欲的房间去。
第50章 chapter50
又是该死的回南天。
楚欲只将薄毯盖在小腹上,然后面对着墙壁,呼吸均匀,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睡着。现在确实挺晚了。
黎恺臻关了门,在门背后站了会儿,才走过去,躺在楚欲的身边。
受天气影响,即使她们之间有点距离,但彼此散发的热意还是暖烘烘地顺着毛孔往皮肤里面钻。
黎恺臻手心和脚底都发热,但心脏却仿佛泡在冰窟一般。
在一片黑暗里,似乎就连感官都被无限度地放大了。
这里面也包含着她那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心底扎根的负罪感,枝条曼生,一层接着一层地裹着她的心脏,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刺骨。
直到后来,她睁眼望着墙壁,和楚欲背对着背,问,“你会和他离婚吗?”
说完这话,黎恺臻紧抿着唇,她两眼开始发黑,耳膜像是被浸泡在水里面一样,始终隔着一层水雾在不断嗡鸣。
楚欲的声音模糊又消远,“这问题你之前问过了……”
是啊,她之前不仅问过,也是她自己提出来的。
黎恺臻只觉得咽喉麻痹,完全说不出来话,强压着急促的呼吸致使她的胸腔起伏不平,整个人虚弱到仿佛要散架。终于她脑海里面一直强撑着的弦丝断裂,她仿佛将自己的理智从冰冷的湖水中拉出来,又问,“不是因为我?”
楚欲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黎恺臻感觉到身后的楚欲有动作,她似乎翻了个身。但黎恺臻没回头去看。
紧接着,黎恺臻感觉到一双手搭在了她的腰上,那热度转瞬间仿佛汇聚成漩涡,又将她的整个理智全部席卷吞噬。
她本应该回过头去,抱一抱楚欲。
她本应该这样。
但黎恺臻清楚地知道隔壁谁在那儿躺着,那背德的负罪感暴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她喉咙像是堵着什么酸涩的硬块似的,而这酸涩已然蔓延到了眼睛,她几乎明白有什么东西就要忍不住夺眶而出了。
她怎么能现在才明白呢?黎源在她成年后才娶妻,根本不是因为想要一个完整的家庭。
而是因为他真的很爱,很爱他要娶的那个女人。
窗外微弱的光更加将这间狭窄的屋子衬得阴暗压抑,而她就好似飘荡在无垠时空深海的孤舟。那些在从前被她刻意弱化不去在意的细节,皆在眼前如同幻灯片开始循环播放。
最终,画面戛然而止。
她没有回头。
·
第二天,黎恺臻起了个大早,去买了早餐,还特意带了几个苹果。
黎源的胆囊炎从前虽然去医院看过,之前也有金钱调理。但毕竟生意上应酬少不了,黎恺臻那时搞不来什么熬粥这样的操作,只是听医嘱平日可以多吃苹果这样的水果,虽然没有立竿见影的养胃效果,但是对胃是好的。是以她从前在家,总是会得空了就给黎源削苹果吃。
楚欲去上班了,吃饭的时候只有黎恺臻和黎源二人。
吃饭的时候都很沉默。
吃完收拾好,黎恺臻开始削苹果。
父女俩坐在一张沙发上,黎源没话找话,“现在我也没什么事了,工作要紧。”
黎恺臻垂着眼睛盯着手上削了一半但是还没有断的苹果皮,应了一声,“请了假的,过几天就回去。”
“哦……那就好。”
“嗯。”
沉默。
一早上,黎恺臻将投影仪找出来,和黎源在家里面看了场电影,说了说自己工作的事情。黎源虽然是生意人,但是对电影方面的鉴赏能力不错。黎恺臻幼时对电影相关的拍摄知识感兴趣,多半也是因为黎源在家里面还装了个小型的家庭影院,偶尔陪她看电影,说说背景什么的,因此培养起来的。
中午,黎恺臻记挂着原先说的带黎源出去逛逛的事情,并且准备履行。
只是天公不作美,她和黎源还没来得及走到白天最为热闹的冬泉路,天上就下了雨。
两人在一家砂锅粉店躲雨,顺便解决一下午餐。
这家店黎恺臻还挺喜欢的,偶尔回来一次,也会打包带回筒子楼吃。
想起这遭,脑海里面不可避免地想起另一个人。
砂锅粉的店面挺小的,也有别的人,因此黎恺臻和黎源的位置是靠在门边。外间的雨丝被风吹袭,溅落进来的时候,泛起凉意。
黎恺臻将自己的脚往里缩了缩。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楚欲的时候,也是个下雨天。
那时她还在学校,知道黎源要将楚欲介绍给自己认识。
黎恺臻尽管之前就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但等真的到了见面的这一天,她心里面还是觉得忐忑的。她一早就也已经试着说服自己要去接受这个名叫楚欲的女人,可是放学回家的一路上她还是觉得沉闷不已。
尤其是天上还下起了雨,这好像就是在昭示着她和楚欲见面的这一天注定不宁静一样。
幸好司机接她,路程过半的时候,大雨停歇。
但拐入车库,停好车之后,黎恺臻没有选择直接从楼梯进客厅,而是选择了走出地下车库,从大门拐进来。她一路淌过地上还未干的淋漓水迹,似乎想因此在自己身上带出一点狼狈感,想凭此来表达一种无声的不满。
所以当她踩着一双故意在花坛里面弄得泥泞不堪的鞋子出现在正门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站在高大门庭之下,姿容过人,形态端庄的女人。
黎恺臻记得很清楚,她那时完全忘记了自己兀自准备地无声抵抗。只觉得这人长得漂亮,气质很好。
她俗气地想着这些,在心里面拿楚欲和自己的母亲作比。
在黎源的柔和目光中,拿着装出来的软糯态度叫她,“阿姨好。”
以及到了最后,“阿姨再见。”
然而她内心里面赌气般地想到,最好再也不见。
事实上,那段时间,她们真正能够相处的日子确实算不上多。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黎恺臻心里面也没太对楚欲生出更多嫌隙的主要原因。
但一开始,她还是会用狭隘的目光去看待楚欲,认为楚欲是看中了黎源的钱这样近乎恶毒的想法。虽然后来她知道不是。
所以……到了现在,黎恺臻完全明白了。
不管是当初和黎源结婚,还是现在,她昨晚的那个问题的回答。
就楚欲的态度来看,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楚欲不够爱。
但感情这种事情,除了当事人,从来不是别人可以轻易揣摩的。
店外雨声渐小,但店里面还是热闹。认识的人之间就好像是有一种独特的磁场,能够将自身和外界隔离一般。
就像她和黎源这一桌之于黎恺臻而言,就安静得不行,仿佛只能听见筷子和汤匙翻动的声音。
砂锅粉很烫,黎恺臻吃得慢,半天没吃下一半。
她舀了一口汤,吹冷了送进嘴里,感受到热流流经五脏六腑,似乎那点被凉意侵蚀得发冷的指尖开始挣脱僵硬。黎恺臻放下汤匙,开口,“爸。”
“嗯?”黎源应了一声,听得出黎恺臻应该还有后话,就安静地等着。
过了几十秒,黎恺臻才说,“如果……我说如果。”她看着坐在对面的黎源的眼睛,“当初我并不同意你再婚,你会听我的吗?”
黎源愣了愣,“怎么……突然想着问这个问题了?”
他说这话不算是回答。
但黎恺臻也没解释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她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在学校突然发高烧,那时黎源还在其他省份,为了黎恺臻,他连夜赶了回来,甚至还丢掉了一笔大生意。但是他没觉得这事有什么好后悔的。
黎源工作上的事情总是很忙,但也从来都不会缺席黎恺臻的任何一场家长会,甚至于学校每次有什么活动他也都一定会去看。
他从来没有错过黎恺臻生命中任何一次重大的场合。
所以黎源记得她会拿吉他当装饰品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什么稀奇的。
黎恺臻想,黎源一定也有给楚欲提过,说起自己有个傻孩子,并且还例举了很多条例,就包括这个。
她之前一直以为黎源再婚是觉得想给她一个正常的家庭,可是现在黎恺臻完全明白了,她的家庭从来都是正常的。而且如果黎源真的是想这样,应该在黎恺臻小的时候就组建了,没必要都等到她长大了,人格完全独立了再去做这样的一件事。
从前的她一直是这样以为的,她没太懂黎源的感情。
那种在当时的她看来,很朦胧又极其模糊的感情。
所以,她一直都忽略了。
甚至到了后来,她并不觉得这能威胁到自己。她还只是简单妄断,认为横亘在她和楚欲之间的不过只是这世俗关系,所以当一切斩断的时候,她们就好似能获得通往天堂的门票。
黎恺臻全然忘记了组成这段关系的粘合剂,促使当初楚欲和黎源走在一起的感情——被她直接抛弃,视而不见。
原来她一直都弄错了,她需要抵抗的从来都不是世俗,而是人心。
她一瞬间就看透了本质。
不……正确来说,应该是她用了很长的时间才让自己彻底接受了这段本质。
直到砂锅见了底,外间的雨也终于停下。店里面有人陆续离开,也有新人进来。
黎恺臻结完账,和黎源离开。
途径沿河路的时候,黎恺臻微微探身看着缓缓而行的河水,就像是某种咒语一样,晃得黎恺臻视线渐渐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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