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内鸦雀无声。
周围的太监宫女生怕他迁怒于自己,纷纷低下了头去,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唯独坐在慕厌舟身边的宋明稚默默抬起了眼眸,仔细地看起了眼前这一幕。
不过,还没等他看清那昏君的表情。
耳边就传来一声:“阿稚。”
慕厌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剥好一只荔枝,轻抵在了宋明稚的唇边:“张嘴。”
——慕厌舟近几日,没少这样做。
宋明稚立刻张嘴,咬了一口荔枝,温软的唇瓣,也于无意间自他的指尖上蹭了过去。
痒痒的。
宋明稚今日看得格外入迷。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垂眸看到宋明稚专注的目光,慕厌舟的心中,忽然生出一丝不愉。他顿了顿,又锲而不舍地剥开一颗荔枝,放在了宋明稚的唇边。
小小的水榭,两头的气氛完全不同。
宋明稚和慕厌舟正在这边你侬我侬,而另一头的严元博,却已经跪在了地上:“回陛下的话,旱灾关系到地方官的政绩,而政绩又与升迁息息相关……他们顾忌这些,因此一直都没有上报灾情。下官,下官也是……在齐王殿下发现了这件事之后,才勒令他们仔细调查的。”
啧啧。
宋明稚可算是听懂了……
严元博这是故技重施,再一次把事情,赖到了下面人的头上。哪怕他口中那些“担心影响政绩而不上报灾情”的官员,就是他的手下,他也照常出卖不误。
果然是一个大奸臣!
严元博虽然想办法将自己从这件事里摘了出去,可并不妨碍皇帝生气——毕竟,他虽是个昏君,但是这不代表他不清楚,这场旱灾究竟意味着什么。
皇帝不知何时,已将手按在了心口:“废物!”
看上去已经有几分急火攻心的意思。
见此情形,守在一旁的陶公公立刻走上前去,扶着皇帝坐在了长桌边,同时朝着周围人吩咐道:“快快快!去请周太医来——”
慕厌舟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荔枝。
他像是被吓了一跳:“父皇,您没事吧?”
皇帝完全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宋明稚默默低下头,强行藏起了眼底的笑意。
他确信:齐王殿下是在故意气人。
此时的严元博早已经无暇去管这些有的没的:“还请陛下放心!下官已在着手处理此事,必将妥善应对灾情,以确保万无一失。同时,呃……对于失职的官员,臣定将严惩不贷。”
听到这里,皇帝非但没有消气,反倒是咬牙道:“你被下面的人瞒得团团转,你能处理什么?”
陶公公赶忙道:“陛下息怒,息怒啊!”
话音落下之时,周太医已经提着药箱,小跑了过来。见状,陶公公立刻起身,将位置让给了他。并迈步走上前,将正跪地不起的严元博从地上扶了起来:“丞相大人,您先起来吧!”
水榭并不算大,严元博跪在这里实在有些耽误太医工作。见状,他咬了咬牙,点头在陶公公的搀扶之下站了起来,朝着一边退去。而慕厌舟也在这时候,趁乱带着宋明稚退出了水榭。
混乱中,慕厌舟将唇贴在了宋明稚的耳边,低声道:“……他在想到底要派谁处理这件事。”
慕厌舟这句话来得有些突然。
不过,只一息宋明稚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水榭外,正兵荒马乱。
女太监忙里忙外,也不知道是在做些什么。
唯有宋明稚和慕厌舟,还紧紧依偎在一起。听了慕厌舟的话,宋明稚忍不住回头问:“他会派殿下去吗?”
慕厌舟没忍住抬手,摸了摸宋明稚的发顶,继而心满意足道,“父皇现在很信任我,”说着,便垂下眼帘,朝宋明稚看去,“阿稚希望我去吗?”
凤安宫并不是讨论这件事的好地方。
此时,更不是什么好时机。
可宋明稚还是抬起眼眸,深深地看向了慕厌舟的眼底,他的语气格外认真:“希望。”
阳光将那双水蓝色的眼瞳照得格外清澈。
就像一泓清泉,没有半点杂质。
慕厌舟落入了泉中。
“为什么?”
宋明稚微微用力,握紧了慕厌舟的手:“齐王殿下心怀百姓、一心为公,和严元博那种唯利是图,自私狭隘之人完全不同。所以……我希望殿下能够出手。”
他的语气格外郑重。
……心怀百姓,一心为公?
慕厌舟的目光有一瞬复杂。
他从来不是大公无私之人。
甚至,还曾觉得这个词有几分滑稽。
论起“自私”,他又何尝不是?
可或许是因为……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这一刹那,面对着宋明稚那双眼睛,慕厌舟竟突然有一些不想看到他这双漂亮的眼睛里面,露出失望、错愕的神情。
慕厌舟笑了一下。
他移开了视线:“好。”
同时再次用手,揉乱了宋明稚那头浅金的长发。
终于心满意足。
水榭内周太医将银针,扎进了皇帝的手臂上。他艰难地睁开了眼,似乎是想找慕厌舟吩咐些事情:“咳咳……齐王呢?”
话音落下,宫女和太监便齐刷刷地转过身去——水榭前的那片空地上,齐王正低头在王妃的耳边低声说着些什么,几息后竟低头,又在他的发顶落下了一枚轻吻……完全将自己那快死的父皇忘到了一边。
不愧是朽木……
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打情骂俏,连装都不装一下!
皇帝咳着移开了视线。
眼前随之一黑,差点被他气得晕了过去。
孺子不可教也!
第48章 上头了
当今圣上的运气似乎还算不错。
自他登基以来,大楚外无强敌,内无割据,甚至就连气候也风调雨顺。
他原本以为自己的江山已经稳得不能再稳,直到近日,方才意识到无论朝堂、深宫,还是天下,一切的一切都在逐渐脱离他的掌握。
皇帝急火攻心,被扶出了水榭,回到了寝宫休息。宋明稚和慕厌舟则暂时留在宫中,等他恢复、召见。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针灸、服药,慕厌舟体内的蛊虫总算是安分了一点。再加上今天的时间还早,并不是蛊虫活跃的时候。慕厌舟进宫以后,终于不再像上一回那般,时刻顾忌周围暗卫,与藏在深宫各处的眼线。
他趁那昏君休息的时候,带着宋明稚一道,在凤安宫四处逛了起来。
慕厌舟虽是亲王但早已经成年。
哪怕是得了皇帝的应允,也不能在后宫等地乱走。
不过,两人虽然没有进后宫去,但是没走多远,宋明稚还是隔着一片湖水,看到了一座矗立在小丘之上的豪华宫室。
“远处是‘宝宜宫’,母后生前就住在这座宫殿,”慕厌舟一边回忆,一边向宋明稚介绍道,“我儿时也随母后一道住在这里。”
说着,他便坐在了湖边一座亭中。
见两人不再走动,宫女和太监立刻远远停在了不远处,不敢上前来打扰。
“坐吧。”
宋明稚随慕厌舟一道坐了下来。
他没有想到,齐王竟会忽然同自己提起贤平皇后:“好。”
宋明稚心中,生出了一丝意外,与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刚坐在亭子里,就听慕厌舟再一次开口道:“母后身体向来不好,当年随父皇一道被幽禁在王府的时候,还曾生过大病,损伤了根基。因此,哪怕后来成了皇后,有了太医照看她身体,仍早早因病薨逝。”
慕厌舟的语气与往常没什么区别。
守在这座亭子外的宫女和太监们,看不到他究竟在说什么,只能看到慕厌舟的眼角,依旧带着笑意,看上去好像是在和王妃闲聊。
宋明稚听得格外认真。
他的语气略有些沉重:“连周太医都束手无策吗……”
慕厌舟笑了一下,他的语气格外的轻松,好像说的事情与自己无关似的:“当今圣上登基以前,全仰仗着柳家的权势。因此他在母后的前面,也表现得极其体贴……登基以后,却开始打压柳家,还有纳妃、充盈后宫,可谓是在一夜之间,就判若两人。母后身上的病症,也是因此而加重的。换句话说,她身上有一半都是心病。”
宋明稚轻轻地点了点头。
同样是在这个时候……
贤平皇后与她背后的柳家发现,皇帝开始戒备慕厌舟。
或许,就是这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她一病不起。
盛夏时节,微风带着丝丝暖意,轻拂过眼前这片湖面,漾起一层层涟漪。
宋明稚不由转身朝慕厌舟看去。
世人都说当今圣上深爱着发妻,连带着也溺爱由她所出的齐王。可是却没人能说清楚,其中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齐王的人生,从来不像史书中写的那般顺风顺水、完美无缺。
太阳一点点向西方转去。
阳光照得宋明稚有些睁不开眼睛。
见状,慕厌舟不由轻轻地笑了一下:“走吧,去别处看看。”
说着他便站起身朝宋明稚看了过来。
慕厌舟的语气,明明与平常没有任何区别。他的这番话,听上去就像是路过宝宜宫,随口而发一般。但是宋明稚却莫名从他的话中,听出了几分失落与无奈来……
见慕厌舟起身,远远候在一旁的宫女太监们,又跟上前来。
宋明稚没有时间去深思对方为什么会同自己说这番话,他随慕厌舟一道站了起来,犹豫了一小下,突然轻轻地握住了对方的手:“殿下。”
六角凉亭畔,慕厌舟脚步不由一顿,他垂下眼帘,深深地朝着宋明稚看了过去:“怎么了,阿稚?”
生于乱世,自幼进入宫中的宋明稚,不懂如何开口安慰人。
他只凭本能在慕厌舟的耳边,坚定道:“殿下一定能够肃清朝堂,成就千秋盛世……告慰贤平皇后,还有柳家历代将军们的在天之灵,不负他们所望。”
夏日的午后,连飞鸟也藏入了林间。
宋明稚的耳畔一片寂静。
话音落下之后,他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齐王殿下可能只是故地重游,有感而发罢了,并不需要自己说这些有的没的。
宋明稚:“……!”
他略有些忐忑地抬眸朝慕厌舟看去,心跳的速度也莫名快了一拍。
目光相对的那一瞬宋明稚却看见——
慕厌舟的眸光一闪,他忽然笑了起来:“好。”
他抬手抚了抚宋明稚的长发,眉宇之间的无奈,瞬间便荡然无存。同时,回握住宋明稚,与身边的人一道走出了这座凉亭:“其实,母后她薨逝之前只有一个嘱托。”
宋明稚好奇地回头朝慕厌舟看去:“什么嘱托?”
眼下,两人虽已走出凉亭,不过宫女还有太监们,仍与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但……也不知道慕厌舟是为了保险,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突然压低了声音,凑到宋明稚的耳边道:“就是,不要变成父皇那样的人。”
说完,他终于站直了身来:“阿稚觉得呢?”
想到那个昏君的样子。
宋明稚立刻摇头答道:“殿下自然不会!”
慕厌舟笑了笑,握紧了他的手:“我也觉得。”
-
宋明稚再次见到皇帝,是在海宣殿。
折腾了一两个时辰后,急火攻心的皇帝终于缓了过来,而一向都不理朝政的他,鲜少会来到这里。与之前不大一样的是——这回,左相严元博并不在殿内。
“儿臣参见父皇——”
宋明稚跟在慕厌舟的背后,朝着皇帝行了一礼。
随后,便听皇帝疲惫道:“免礼,坐下吧。”
“是,父皇。”
宋明稚余光看到,皇帝虽然缓过了劲来,但是脸色依旧难看:此时他仍用力将手指抵在额间,一副头痛至极的模样。
皇帝没有同几人再寒暄的意思。
慕厌舟坐下以后,便直接问道:“旱情的事,你了解多少?”
慕厌舟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惊讶。
他似乎没有想到,父皇竟然会与自己聊朝堂大事。
齐王对朝堂之事,并无兴趣。
若是放在几个月前,慕厌舟定会说自己头疼,或者另外找理由逃避这个话题,不干正事。但是今日,王妃就在他的身边……慕厌舟不由回过头,看了一眼宋明稚。接着,立刻清了清嗓子,好好表现了起来:“回父皇的话,儿臣的确知道远霞县里的情况。”
“!”
收到对方的眼神,宋明稚立刻打起精神,转身看向慕厌舟,并朝对方露出了期待的表情。
慕厌舟随即坐直了身。
两人的小动作全落在了皇帝的眼中。
早知道慕厌舟“脾性”的他,脸上并没有半点意外:“你说。”
话音落下,终于缓缓地放下了手指。
慕厌舟的身上虽有纨绔之名,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天资极佳”。近来,慕厌舟一直在户部翻阅文书,时不时地接受杜山晖的考核。这一来二去间,关于他过目成诵事,也不知怎的就传了出去。
海宣殿内,静了几息。
片刻过后,慕厌舟的声音便传了出来。他一边回忆一边说:“按照流民所说,远霞县应当是头一个受灾的地方,似乎也是此次受旱最严重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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