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笔的手将这幅可爱的景象落在纸上。
雪越下越大,随着风潜进画家作画的亭子里,更迷蒙了旁人的视线。
细碎急促的脚步由远至近,同时还有女孩子带着喘息的呼喊。
“水青大人?”
看到亭子里的人回头,女孩连忙鞠了一躬。冰凉的雪落在她和服下裸.露的后颈上,冻了小姑娘一个瑟缩,她悄悄搓了下手指,抬头道:“雪越来越大,玉子大人忧心您依旧在作画让我过来看看您,结果竟然是真的……太冷了,大人要顾惜身体,不如早些回去吧?”
“刚才入迷没留意天气,还让你跑了一趟。剩下的回去再画也是一样,这就准备回去了。”
少年用清澈的声线说着温柔回答。
女孩原本有意低垂的头悄悄抬起,视线落在对方覆盖了薄雪的肩膀和发丝,游弋至其干净白皙的侧脸。情不自禁被那仿佛精心描绘的墨色眉眼吸引,又在画师察觉之前飞快地移开。
原本耳朵鼻尖被冻出的红延至整张脸。
“我来帮您一起拿吧!”
小心收拾着画具,艾修将放置在一旁的斗篷搁在小女孩怀里,对她笑了下:
“那就拜托了。”
提着画具箱和画架上未干透的画卷,艾修转身走进纷飞的大雪里。
身后,小心翼翼抱着斗篷的女孩忍不住偷偷上手摸了摸斗篷柔滑的内里,惊讶于这样温暖却轻薄的感受。
寒风扑面,女孩快走几步,举着斗篷想要画师将衣服披上。
“我先帮您拿着,天气太冷了,您这样会生病的。”
“东西很重,你拿不动的,没关系,很快就到了,”
女孩只能纠结又有些小开心地重新将斗篷抱进怀里。虽然风雪威势还是没有削减,她却感觉比来时还要暖和。
两人很快到了街道上,由于是白天,两边的建筑显得冷冷清清。红灯笼里的蜡烛早就熄灭了,木栅栏里也没有了打扮娇艳待客的女孩子们。
画师带着女孩走进池屋的门。
打着哈欠睡眼朦胧的看门人看了他们一眼就放行,目光在垂首的女孩脖子上打着圈。艾修留意到,落后了一步挡住他的视线。
看不到了看门人也不在意。他是池屋养的护院,混迹在这种地方,单纯饱饱眼福还是不缺的,当然也仅限于看两眼。
对于花屋的经营者来说,能给他们挣钱的游女他们看得比瓷器还要珍惜,跟外界以为的可以随意勾搭游女不同。除非个别女孩子太过不听话、犯了大错,或者挣不来钱了,才能轮上他们讨讨福利。
当然,攒钱照顾自己老板生意和手段高超能骗到女孩自己愿意的人不算,恰巧他只能当当前者。
护院瞥了眼画师竹子一样挺直漂亮的背影,讽笑着对自己熟悉的另一个护院说:“瞧,长得好真讨女子喜欢呐,外面多少人散尽家财都见不到第三面的太夫,这位可是不花钱想见就见。”太夫和娘子们想见他都还得自己掏钱呢。
“水青先生回来了?”
笑意热情的话响起,经营着池屋的妈妈桑迈着小碎步靠过来,抬手用帕子帮画师掸去肩膀上的雪水。
“画什么时候都可以作,大冷天把您冻坏啦,周围还在排号的老板们可要打上门来了。”
看似嗔怪的话带着股浓浓的关切反而显得亲近。
艾修驻足对她笑了笑:“雪天的芦苇花很漂亮,想着画下来大家可以一起观赏。我穿的衣服多,不用担心。”
虽然是白天,昏暗的花屋廊道仍需要点着蜡烛才足够明亮。当然池屋的妈妈桑很清楚昏黄的光下美人才能够漂亮,白天的烛光相比照明,更重要是映色。
此刻这俊美的少年画师映在烛光下,本就俊俏的眉眼愈发浓墨重彩。
温柔的笑容和此刻明亮的眼眸比什么画都更令人心醉。
妈妈桑自觉是个悦遍世间百态一颗心硬似铁的老婆子了,这会都忍不住笑弯了眼睛,亲热地推了推他:“快回屋吧快回屋吧,我待会让人给你送一碗姜汤去去寒气,一定得喝,不然说啥我都不会放心!”
艾修挂着笑脸跟她又寒暄几句才进了房间。
妈妈桑则心情很好地亲自去厨房帮他张罗吃的,伺候她的婆子却是有些担心:“那幅画……又是玉太夫买的,这已经是近十卷了。”
妈妈桑不以为意摆摆手:“她自己有钱,花光了再问客人老爷讨就好。老老实实待在这给我挣钱,还省了我再做恶人。”
“我是担心以这画师的容姿和温柔多情,等他年龄越来越长,会让太夫陷进去。”
婆子无奈,前头已经有个正学技艺的小姑娘对画师一见倾心,搞得无心学习。在她看来,玉太夫也有这个趋势,在这画师身上大把大把的砸钱。
“那不是更好嘛。”
妈妈桑笑着,总是弯弯给人以慈祥温柔感觉得眼睛闪过精光。随着容貌越来越俊俏,水青身价只会越来越高。玉子在男人身上花光了自己的钱,可不得放下原本的矜持、收敛傲气,好让更多客人更喜欢她,更愿意给她花钱。
如此,她当然也就能挣更多的钱。
若是水青也能够喜欢上玉子——虽说他的画很值钱,但想要凭借这个挣到给太夫赎身的钱可不太现实。当然如果他能够做到,她能拿到一大笔也是再好不过了,不能的话也没关系,一位声名远播技艺高超的画师,若是能够为了玉子留在池屋,怎么都是划算的买卖。
她自觉是个对女儿们慈爱的人,已经想好等玉子无病无灾过了花期,不再能给她挣钱了,到时候水青也喜欢玉子的话,她倒也不会像其他妈妈桑一般非要敲骨吸髓。可以看在玉子给她挣了这么多钱的份上出一份嫁妆,让玉子安安稳稳做水青的妻子。
即便是这最宽容的想法里,她也没有打算放玉子走。而是打着玉子当新游女的教习,并靠她留下水青的算盘。
在此基础上,妈妈桑对水青愈发周全,又去玉子身边嘘寒问暖。
葵之屋熏太夫容貌绝色又精通才艺,更是长袖善舞,让每一个和她接触过的人都感到妥帖舒服。教导她的师傅都称她远胜过曾经的自己(这位年轻时候也是一位太夫)。
但即便这样的美人,在此之前都被人说才不配位。不是因为她容色才情不足,只是同时期已经另有一位无双的佳人。
所以哪怕画师水青看似温柔多情,混迹在游廓各个花屋被各种示好却从容淡然好似没有这种世俗的欲望,妈妈桑也很有信心自家玉子能够拿下他。
妈妈桑亲自拿着软刷给玉子纤细修长、玉彻一般的脖颈上着妆粉,一边亲热地聊天,往往好几句下来只还来一个‘嗯’的回应也不介意。自顾自说着话,暗示玉子她很看好水青这小伙子,绝对支持玉子勇敢追爱,甚至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她也能配合。
玉子垂着头去描口脂,纤长的睫毛细密遮盖了神色,她笑着说好。
第3章
达到目的,妈妈桑满意地找了个妥帖的借口出去。
先前到外面去找艾修的小女孩有些为玉子开心。妈妈也支持,温柔的玉子姐姐说不定真的可以和同样温柔的画师先生走到一起。
有情人终成眷属,对于她们这样的人来说,绝对是最好的结局了。
先前画得其实已经差不多了,只剩下收尾和细节,艾修熟稔的几笔就将它完成。成品却不敷衍,兼具型样和意境,仿佛上手就能触碰到画中苇花的毛绒绒和画中世界的冰凉风雪。
稍微干一些,他出门拦住一个侍女,准备将画给她让代交给玉太夫。
侍女表情有些奇怪,捂着嘴笑着表示她还有事要做,妈妈桑说过以后他可以自己将画交给太夫。
艾修微微惊讶,旋即又明白过来,点了点头,拿着画卷亲自去送。
太夫的住处和普通游女是区分的,有着独立的院子。他走过精心布置的庭院,从曲折弯曲的青石板道走到玉太夫的住处,不待他抬手敲,从窗户看到他来了的小女孩就开了门,热情地带他进屋。
玉太夫正在窗边衬着窗棂的光翻书。
太夫的服饰繁盛贵重,玉子的气质却是冷清中透着倦怠。有人形容她像天上仙子投映在人间的水波倒影,仿佛随时都会破灭的不似人间之感。
这样独特的气质让大官豪商们趋之若鹜。
即便玉太夫待客只是尽自己的职责,并不热情甚至聊天都稍显冷淡,他们也甘愿捧上大把的银钱珠宝见佳人一面。
玉太夫年龄越长这种气质越是剔透,妈妈桑开心坏了。她连忙送好苗子道玉太夫身边,希望自家的女儿都能学到零星半点这样的风采,可惜都是学得做作,即便有几分形似也神不似。
“水青先生。”玉太夫放下书卷,对艾修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新作了画,太夫看可喜欢。”
艾修保持了一段距离,将画递给小女孩。
玉太夫展开细细看了一会眼眸微弯:“在您的笔下,就连冷寂的冬季也这样可爱。”
“我只是一个画者,没有见过的事物也是画不出的。草木天空都有可爱之处。”
玉太夫又笑了笑,没有就这个话题聊下去,说起最近度过的一本讲四国的游记。
她偏好这些,艾修便缓缓给她讲真正的四国是什么样子。有哪些特色的山水地貌、异闻轶事,虽然许多是他亲自看过的,为了避免见闻和表面年龄、背景设定冲突,还会有意引用其他游记和当地故事。
听起来就很考究。
小姑娘在一旁听着,漂亮的大眼睛里几乎闪出小星星。小女孩比较内向,对外界畏惧比向往更多,相比未知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此刻画师展露的博闻和学识修养更吸引她的注意。
玉太夫全然不同,但她此生都只能凭借这些了解这个世界,书本、画卷,他人之口,而书本大多简化,游记除少数精品更像话本,至于她此前所能接触到的言语,则是用来影响控制她的利器。
画师是不同的,他是她能够接触到最真实的看向外界的窗户。
他的言语就像他的画,不会满目浮夸虚假,总是真实的。即便未见过的东西也会去考究真实而非不懂装懂夸大其词,当然就像毛绒可爱的干枯苇花,他总是将一些不太令人欢喜的事物修饰得可爱起来,仿佛一切都还好。
但干枯的芦苇再可爱也是死去的,第二年春天再长成的已经不是这些。
玉子没有留画师太长时间,带了些自己的藏书给他便送客。
艾修起身道别,合上障子门时候抬眼,看着房间里继续赏画的玉太夫。
他每次过来都觉得,这个惊才绝艳的女子离着尘世又远了一些。
越是透彻越是了解人心,厌倦也就越深。
人总是有着求生的本能,置身丑陋于是寻找美,置身浑浊于是寻找清,置身狞恶于是追寻真善。或者自己成为寻求的本身,或者浑浑噩噩着随波逐流,放任自己成为周边一样的颜色。
玉子无处寻觅也无从对抗,又做不到放任自流,愈发痛苦厌倦。
艾修依旧在给玉太夫画画,每一副都价值不菲,池屋的人都说玉子情根深种。
其他花屋的人也有所听闻,大多数都是幸灾乐祸的。
和她同为太夫的熏太夫当然也有听说。执棋的手停滞在半空,眼眸也有些空茫,又很快调整过来,垂首落子。
和旁人以为的快意不同,她有些难过,不是好心肠,是物伤其类兔死狐悲。
熏是葵之屋特意教养出来同玉子打擂台的,玉子比她前,作为后来者她即便不主动去关注对方,身边也会源源不断的递上对方的消息。
她知道玉子从一开始就在攒钱,也攒了很多钱。不仅是宾客,还有通过宾客从外界挣得钱。上到资助商人,下到作诗写书,她想要自赎自身。
但现在,玉子将辛苦积攒的钱用在了买画上。
相比为情所痴的揣测,她猜,大概率只是这笔钱无用了吧。
即便有着足够的能力才情攒够了足够的钱,即便池屋的妈妈据说是吉原最和善温情的一位,玉太夫仍旧无法自赎自身,无法逃离这个四方墙栏。
生活的苦涩晦暗就像不见底的沼泽,让忽然意识到自己身处其中的熏感觉有些作呕。但她很快打起精神来,因为她知道外面也到处都是泥沼,干净的地面是少数人的,处在她够不到的地方。奋力挣脱出这一片,也会掉进下一片,不一定会更好,更可能会更糟。
第4章
气温愈发寒冷,天空总是雾蒙蒙的,蓝里掺着灰的色调。
画师把游廓当主要落脚地已经一年多,他是大前年过来的这边。旁人猜他刚躲避了人祸,艰难地在这个繁华却陌生的城市落了脚,于游廓外的商街给人画画谋生。最初没人在意这个病弱得像随时会死去的小子,但他熬过了最开始那个冬天。
后来,和他交深的人多了,他的客人也从不懂得欣赏的平民变成真正具备审美和见识的商户或大人。
人们才隐约知道,他是战国里世家的末裔,世家倾颓,曾经的积淀和繁盛当然也早已化为灰飞。但代代传承的教养、才学和从容风度仍在画师身上保留。
在这个崇尚血脉和继承的国度,高贵的血统是一个人优秀卓群最好的解释,同时越是严实把控着知识的上层人物,越是了解知识的价值。运气好画师会迎来欣赏他、愿意投资他的客户或者可效忠的主家,这是他这样的身份最好的出路。可惜现实遇到漂亮且很可能成长为鹰隼的幼鸟,相比和善打好关系和投入资源培养,许多人更愿意当做稀奇物一般,剪去幼鸟的羽毛,将他关进笼子里向他人炫耀。
所以画师现在在游廓的时间比在自己租下的房子里还长。
玉太夫的动向总是受人关注的,画师因为她的青睐和一掷千金愈发名气大了起来,但同时也被许多视线投注。那大多数恶意的,对没有凭靠借力的人来说,不论性别,才华和容貌过盛都会招来灾祸。
玉子不再让画师作画了。
再一段时间就是新年,游廓里许多家风俗屋一起筹备庙会。
先前连下了两三天雨,前一天也淅淅沥沥,意外过节这天竟然放了晴。
太阳不算暖和却也坚定守着天,四周都没什么云气,应该一整天都是天晴,各家高兴地加急清扫干净道路。
往日如人偶待在木栅栏里等待挑选的女孩们被允许热热闹闹地上街。虽然依旧只能在游廓的范围内,道路两旁的小商贩却足够她们从下午逛到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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