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德海上前:“那这药?”
萧绍正系着大氅,头也不抬:“用,往好了用,偌大的府邸,还能缺了他的药?”
萧绍是肆意妄为,却不傻,他前世没想着登基,便没参合进来,但这世注定要染指那至高之位,就不能让戚晏折在他手里。
戚晏的父亲是获罪没错,但戚琛也是当时有名的大儒,戚晏本人已蟾宫折桂,名列一甲,两人在清流之中小有名望。
银库失窃案闹得沸沸扬扬,至今依旧有不少官员认为缺少证据,戚琛无辜。
当年太子在一种太监里选中身份有问题的戚晏,也是为了在清流中获取美名,现在萧绍截胡,起码在面子上,他也要对戚晏过的去。
将偏殿的事情全权委托给了福德海,萧绍骑马赴约,他这人天生不知道低调怎么写,宵飞练嘶鸣一声,四足踏过长街,萧绍在湘云馆前一勒缰绳,上了二楼雅座。
元裕、谢广鸿已经在雅座等候了,菜也早就上好,萧绍在他们对面坐下来,随便动了两口筷子。
楼下传来悠悠的琵琶声,元裕叹了口气:“哎,过几日又要去上书房,我是真不想去。”
谢广鸿道:“谁能想去?我都这么大了,还被拘在这种地方。”
萧绍现在还是皇子,没封王,要读书的,他虽然年纪到了,但皇后觉着他性格顽劣,又是小儿子舍不得,非要拘他两年,要他收收心,而后才许他去封地。
元裕谢广鸿都是功勋之后,从小和萧绍鬼混,也被各自的父亲压着去上书房读书。
萧绍笑了:“去呗,反正我们也是去玩。”
他们一群纨绔,能读个什么书,不把先生气死就算好的,老师在上面讲课,他们在下面传纸条逗蛐蛐,纸条飞过来飞过去,课本都要撕完了。
元裕捅了捅他胳膊,又问:“萧绍,我听说你收了戚晏?回头把他带过去吧,夫子成天念叨着,看他当了你的近侍,不要气死啊?”
戚晏素有文名,又是本朝最年轻的探花,萧绍等人把老师气的脸红脖子粗的时候,老夫子总是一边捻着胡子,一边踱步,口称“有辱斯文,有辱斯文”,然后拉一两个青年才俊来和他们做对比,以示他们是多么的朽木不可雕也。
好巧不巧,戚晏就是被拉来的“青年才俊”。
这类“别人家的孩子”总是招恨的,谢广鸿听着他的名字就牙痒痒。
萧绍瞥了眼谢广鸿,意味不明道:“这么恨他,小心你的脖子。”
谢广鸿一愣:“我的脖子?我的脖子怎么了?”
萧绍漫不经心地带过:“没,叫你睡觉小心别落枕,小心折了脖子。”
他没说出口的是,前世谢广鸿的脖子,真折在戚晏手里。
那时萧绍已经封了亲王,前往大宁镇守边关,离京城千八百里,消息传到他手上时,谢广鸿头七都过了,皇帝下令审问,他的尸身烂在东厂刑狱,最后用草席子一卷,丢到荒山上喂狗。
而戚晏当时,正是东厂厂督。
命令是皇帝下的,戚晏不算元凶,萧绍不至于要人偿命,可心里膈应的慌。
他还记得,那时萧绍远在千里之外,派人去收敛尸骨,找到时谢广鸿被野狗秃鹫啃的七七八八,只剩下半个头骨了,据说他那黑黢黢的眼洞死死望着天空,腐烂衰败的红肉里不时冒出蛆虫,极为渗人,后来仓促收敛下葬,萧绍陪了条手串,算是唯一的陪葬。
后来往事风流云散,等萧绍登基再去查,卷宗全部焚毁,已经查不出任何东西了。
当然,现在没必要和谢广鸿说这些,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谢家忽然获罪,戚晏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萧绍会一一去查。
他们有胡乱扯了些有的没的,酒足饭饱过后,萧绍起身回府。
他将宵飞练牵入府邸,大夫也刚好看诊出来,他背着药箱捻着胡须,不时叹气。
萧绍道:“你是来给戚晏看病的?”
大夫躬身行礼:“回殿下,是。”
萧绍将马鞭递给下人:“说说,他怎么了?”
大夫:“气血两亏,外染六邪,内伤七情,病的很严重,他受了罚,伤及肺腑,不时一时半会儿能治好的,但这都不是大问题,只要细细将养着,还是能恢复七八成,只是……”
萧绍:“只是?”
“只是这病人自己,他不想活。”
萧绍眉头一跳。
前几天戚晏还写了书信,希望面陈皇帝,洗刷冤屈,怎么过了区区两天,连活都不想活了?
大夫微微叹气,又道:“殿下,恕老夫直言,您想让他活吗?”
萧绍奇异:“自然是想的……为什么这么问?”
大夫:“我诊治时,他醒了,问老夫……”
萧绍皱眉:“支支吾吾做什么,他了问你什么?”
“问我,您将他挑回来,是当贴身近侍的吗?”老者顿了顿,“哦,殿下,我是说,我看他的模样,像是想当您近侍的样子,只有这个念头,让他动了两份活气。”
萧绍的眉头挑的更高了。
……戚晏想当他贴身近侍?
什么玩意儿?
萧绍已经有福德海了,像刚近宫的新人,往往要在熟悉些时日,先从粗活坐起。
……但是做粗活?
萧绍捏着下巴,让戚晏做粗活,戚晏会死。
好好在偏殿睡着都能睡到病危,挑个水砍个柴还得了,到时候真死给萧绍看。
把前探花弄来府上,几天弄死了,言官能一人一口唾沫喷死他。
萧绍跨入府中:“好啊,我准了,他想当我的贴身近侍那就当吧,告诉福德海,让戚晏明天来书房,伺候我笔墨。”
第94章 策论
伺候笔墨算个轻松的差事,不怎么耗费精力,第二天下午,萧绍便在书房看见了戚晏。
他一撩袍子跪下,行礼道:“殿下。”
戚晏身形本就清瘦,现在病了一场,就更显得孱弱,奴才的衣饰裹在身上,竟有些挂不住。
萧绍瞧着他这身打扮,无端觉着扎眼。
他其实见过戚晏,落难前的戚晏,不是这副模样。
那时戚晏刚登了探花,正是“春风得意马蹄急”的时候,他头上簪着御赐宫花,自长街打马而过,去赴曲江宴,而街巷四周挤满了蹭喜气的男女老少,姑娘们往新科举子身上扔花,戚晏长的最好看,往他身上丢的最多,不多时,便拢了一袖子的芍药牡丹。
那时萧绍就坐在湘云馆二楼雅座,他正听姑娘唱曲儿,忽然楼下一阵喧哗,便推开窗子往门外看,一眼看见了马上的戚晏。
少年眉目清朗,文采风流,萧绍一挑眉,摇着扇子道:“今年的小探花长这么漂亮?真招人喜欢。”
谢广鸿摇头:“那是谢御史家的儿子,你可别惦记,小心他爹一道奏疏参到御前,陛下拿玉玺砸你。”
这时,戚晏刚好抬头,与萧绍四目相接,萧绍便了合了扇子,笑眯眯唇语道:“美人。”
戚晏显然没见过他这样的,愣了片刻,便移开眼皱眉,暗骂了一声,看口型,骂的是:“轻浮浪子。”
说着,他一拉缰绳,马儿快跑几步路过楼阁,可萧绍看他背影,耳朵分明红了。
萧绍当时心想,读书人骂人真有意思,这么轻飘飘毫无杀伤力的一句话,能把自己耳朵骂红。
而后那么多年,物是人非,再见时,戚晏已经位极人臣,成了九千岁。
想到旧事,萧绍晃了会神,戚晏便跪不住了,他略闭了闭眼,伸手撑住了地面。
萧绍抬手:“起来吧,为我研墨。”
他其实没什么东西要写,就算要写也不会当着戚晏,只是单纯想把人放在眼皮底下,变着法儿折腾。
于是戚晏磨了一道,萧绍说:“淡了。”
磨第二道,萧绍说:“浓了。”
好不容易墨磨好了,他支使戚晏添茶,第一遍说烫了,第二遍说凉了,总之,就是大爷似的躺在椅子上,支使戚晏团团转,顺便观察戚晏的反应。
戚晏没有反应。
他柔顺的磨墨,柔顺的添茶,萧绍挑刺,他就重新磨,重新倒,像一尊没有灵魂的木偶。
折腾一尊木偶,真的很没有意思。
萧绍微微眯起眼睛:“喂戚晏,过两天我要去上书房读书,我准备带你去。”
“……”
戚晏倒水的动作不停:“好。”
萧绍俯身:“上书房的宋太傅,原来也是你的先生吧?”
“是。”
戚晏官宦世家出生,从小来往就是世家清流,他是宋太傅最喜欢的学生之一。
只是现在,这学生已经断了仕途,再无扬名的可能了。
清流与宦官是截然不同的两套体系,清流可以堂堂正正,青史留名,将所学发扬光大,无数学子前仆后继,不过是为了后世提起,有个“纯臣”的美名。
但是宦官不同。
他们天然是鄙视链的底层,是鹰犬,是小人,是佞臣和文官们口诛笔伐的对象,骤然跌落到这种地步,戚晏不可能不痛苦。
可戚晏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俯身倒水,好像他读了小二十年的书,那些清清白白,出世做官的念头都与他毫不相关了。
萧绍:“你不在意?”
戚晏低头研墨,一节脖颈柔顺地垂下来:“您要是希望我在意,我可以在意。”
“……”
萧绍自讨了个没趣,便不再提了。
他将戚晏放在身边,是为了折腾着玩,可戚晏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折腾起来没什么意思。
翌日,萧绍真将人带去了上书房。
元裕和谢广鸿早就到了,萧绍是皇子,坐在最前头,宋太傅眼皮底下,他大马金刀往书桌上一坐,开始和元裕飞纸条。
戚晏则半跪在他身边,提袖为他研墨。
宋太傅瞪了他们一眼,开始讲课,摇头晃脑唾沫横飞,听的萧绍昏昏欲睡,最后,宋太傅一敲戒尺,萧绍浑身一抖,醒了过来。
期间,宋太傅屡次看向戚晏,戚晏则径自垂首,并不言语。
宋太傅微微叹气:“既然都无心听课,便给你们留道课业,明儿交给我。”
学生们无心学习,老师也提不起兴致,元裕等人是真纨绔,听不懂,萧绍则是装疯卖傻,免得惹出是非,常常是宋太傅讲到一半讲不下去,丢道题目给他们写。
这些题目往往水平很高,是朝中频频讨论的议题,宋太傅也不指望他们写出个七七八八,存粹用来打发时间。
他大笔一挥,写下:“贪腐横行,国匮民穷,上下三饷,诸弊丛生,何解?”
萧绍捏纸条的手一顿,微微眯了眯眼睛。
这道题也是如今大乾面临的最大祸根,朝中吵了十几二十年,从内阁吵到六部,一直到萧绍登基,都没得到解决。
每个王朝到了中后期,贪腐都是一大问题,大乾承袭前朝传统,百姓赋税上交的是物品,即种田的上交粮食,织布的上交丝绸,而朝廷很难监控每人每亩的产量,就很难划定税收。
当时有个做法,称之为“踢斛”,规定上交一斛米,收税的官员拿到斛,挨个踢一脚,漏出的米粮便不算在内,归税官私人所有,要百姓补满,层层盘剥下来,数额惊人。
事实上他登基前,皇兄也曾出手治理,但中途夭折,并未取得结果。
萧绍微微眯了眯眼,将纸笔推给戚晏,笑道:“小探花,这课业你来帮我写,给我看看你有几斤几两。”
前世宋太傅总夸戚晏是不世之才,可惜萧绍一点没看见,戚晏就成了世人口诛笔伐的九千岁。
戚晏敛眉:“……不敢。”
萧绍硬把笔塞给他:“叫你写就写。”
戚晏一顿,旋即收下了,他迟疑片刻,提笔悬腕。
萧绍并不看他,转身和元裕斗起蛐蛐来,等他回来,戚晏已经吹干了笔墨。
他将草稿放在萧绍案头,垂眸跪了回去。
萧绍拿起来一看,落笔匆忙,字迹潦草,内容也是平平无奇,歌功颂德的狗屁话,这玩意呈上去别说探花,连三甲倒数都够呛。
这不该是戚晏的水平。
萧绍笑了声,忽然抖开了书册。
他们每人书案上都压着七八十来册书,是上课要用的经史子集,萧绍从来不翻,但宋太傅龟毛的很,回回下课都要整理好了,才背手离去。
戚晏呼吸一顿,肉眼可见的紧张。
他身体紧绷,并不敢抬眼看萧绍,捏着书案的手指却越收越紧,手背崩出几根青筋,到最后,连唇都失了血色。
萧绍觉着有趣,刻意一本本慢慢翻,戚晏越绷越紧,越崩越紧,到最后,他从最下头一本书里翻出了另外一张纸。
也是课业的答案。
以戚晏的书写速度,不该如此潦草,而宋太傅也不会给他们这群草包留这种刁难问题,果然,宋太傅问的根本不是萧绍等人,他是在借萧绍的笔,问他的得意门生,戚晏。
萧绍抖开宣纸,随意看去,见那上头写着:“总括一州县之赋役,量地计丁……”
他挑起眉头。
前世他皇兄的改革,和这纸上写的,居然有八九分相似。
既然交粮食不方便统计,容易层层盘剥,便改为银两,而其中的关节通要,也在极短的篇幅内一一罗列,毫不夸张的说,他皇兄政策的精华,尽数浓缩于此,甚至一些之前没有考量的遗漏也补全大半,只是时间紧张,很多细节没有提及。
那时萧绍还在封地,却也听说了皇城的事,随着国库日益空虚,官民矛盾激烈,改革迫在眉睫,朝中吵吵嚷嚷了许多时日,他皇兄忽然拿出了一封策论,要内阁讨论。
这策论不知作者,不知来处,有大臣讯问,他皇兄就说是有感上天,在梦中梦见了神仙,神仙教授的。
萧绍嗤之以鼻。
现在看来,莫非这策论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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