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死胎。
消息传到皇帝那时,皇帝拿着毛笔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颤,字一歪,这幅字只因这一歪而作废,他搁了笔,“皇后如何?”
禀报的奴才轻瞟着皇帝的脸色,小心翼翼道:“皇后娘娘生产脱力,现下还在昏迷中。”
“您,要去看看吗?”
皇帝愣了愣,而后拿起一旁的一封奏折,“朕还要处理政务,晚点再去看她。”
自古帝王多薄情,不过四年光阴,再难复往昔。
纸终究包不住火,得知自己诞下死胎时,高枫却是出奇意料的平静,三星在户时,皇帝却来了。
他屏退了下人们没通报,挑在这时过来,只以为皇后已经睡了。
可哪想撩开帘子,便见高枫斜倚在床榻侧,面色苍白,了无生气,怀中抱着件她亲手缝制的衣裳。待到皇帝及至身前时,她似才反应过来,嘴巴张张合合,眼中如死潭一般沉寂,“皇上……”
皇帝愣住了,“这么晚了,早些歇下吧,你身子弱,禁不住这么折腾。”他看了眼那衣裳,刻意没提起孩子的事。
若说高枫从前是敢爱敢恨,情感热烈的人,只怕在此时就对皇帝失望透顶,自己的孩子没了,而帝王一幅无动于衷的模样。但高枫已经没有失望了,她强打起精神,“陛下处理公务,繁忙之余还亲自过来看望臣妾,臣妾感激不尽。”
皇帝瞧着高枫并不愿意再与他多话的样子,自然也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他没来由的有些愠怒,“皇后,朕知晓你丧子之痛,但也不可日日沉湎此中……”
他刻意叫了皇后,便是提醒高枫莫要忘记自己六宫之主的身份,更不要在他的面前耍小脾气。她是皇后,他是皇帝,并非寻常夫妻,他们从来都不平等。
高枫想笑,可她笑不出来,她有时觉得皇帝真该去南曲班子里唱戏,同是做戏,皇帝可是做得炉火纯真,她差点也给骗进去了。
她低垂着眉眼,并不接话,皇帝自讨没趣,甩了衣袖,“罢了,你先好好将养,朕改日再来看你。”
待到皇帝走后,高枫将衣物放下,眼泪后知后觉滚落,染湿了床褥。
从那以后,高枫的身体每况愈下,亏得高华的精细照料,才勉强吊住了她半条命。皇帝有许久不曾过来这里,只是每次会特意绕路到这边,路过门前时,他总忍不住向里望去。
侍奉的公公不敢轻易开口,待他看够了,再缓缓叹出一口气,便又抬轿去了别的妃子处。
窗间过马,流年似水,春夏已过,转瞬便是秋。
高枫难得打起一些精神,也终于肯面对皇帝了,这日,她撑着身子下了床,亲自挖出埋在院中梨树下的一坛陈酿,打发了人邀皇帝共品酒。
她做这些时却刻意瞒着高华,只同高华念叨,晚上想在院中再看高华舞一曲霓裳。高华别无他想,只要哄得姐姐开心,跳十曲都值得,自然答应下来。
是夜月朗风清,皇帝以为是皇后服了软,来到院中只见石桌上摆了一坛酒,旁边置了酒杯。皇宫中的杯具都是金玉所制,精美无比,只是看得久了便也厌烦,偶尔见到这种民间的酒坛子也觉憨态可爱。
他拔开塞子,酒香沁人心脾,眼见着皇后还没来,皇帝只道她在屋中换衣耽搁,自个儿倒了酒喝着。
这酒烈性极大,一两杯下肚,脸上便染了浮霞。隐隐约约间,他瞧见一人衣带飘飘,赤足上系着银铃,轻移莲步,那铃铛一步一声,一声一声撩拨着他的心弦。
于是一夜云雨,共赴巫山。
高华被封了妃,按着规矩要给皇后请安,可她愧疚难安,只觉对不起自己的姐姐。
皇帝也对皇后颇有歉意,后来的一个白日,还亲自去了高枫的房中看望。
是时的高枫已经下不动床了,她知晓自己时日无多,于是死死抓着皇帝的衣袖。
“陛下,可否答应臣妾一个请求?”她难得低声下气,软着性子。
皇帝有些心疼,将她揽在怀里,“小高氏的事情,是朕对不住你,你说罢。”
高枫气若游丝,“陛下,臣妾时日无多,若是哪日撒手而去,陛下可能让华儿来替着臣妾的位置呢?”
皇帝的脸色一变,方才的温情荡然无存,“你是说,让小高氏来做继后?”
高枫吃力地抬起眼,“是。”
皇帝还能有什么不明白,这女人是拿曾经的真情设计了自己,临了了还在算计,还想把着皇后的位置不放。
他眯着眼,眉眼间尽是嘲弄,“皇后,你是好大的算计。”
高枫闭着眼,缓缓道:“陛下当真以为臣妾什么都不知吗?”
皇帝闻言,眼神骤然锐利。
“就当是陛下,对臣妾腹中胎儿的补偿……臣妾只有这一个请求……”她以为自己会满怀怨恨,可事到如今,还是轻描淡写说了出来。
“衣香方,您特意赐给我随身佩戴的……里面含有麝香啊。”她声音微微颤抖着,“您唯一真情流露的时候,恐怕是知晓臣妾怀孕吧……是因为震惊吗?”
皇帝哑口无言,默了良久,他才启唇,“你何时知晓的?”
高枫摇摇头,“陛下啊,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她苦笑道:“陛下,您可否答应臣妾的请求呢?就当是为了我们的孩子……”
皇帝攥紧了拳,他突然想通了很多东西 ,比如不久前她意外的落水。高枫……她知道这孩子注定留不下来,她已经给足了体面。
可笑自己如今明知她的打算,可只能够顺着她。许久后,他才松开拳头,揉了揉眉心,“朕答应你。”
高枫释然地笑了,她依偎在这帝王的怀中,“多谢陛下。”
*
皇帝再没去过皇后宫里。
高华虽搬了出去,但也每日过来高枫这,只是高枫如今睡得时间愈来愈长,她见不到高枫,便候在屋里做些针线活。
高枫睡了很久,她做了好长的梦,梦见自己入了宫,她想对大家好,于是做了很多努力,可她变得越来越不开心。她望着朱红宫墙,时而爬满了藤曼,而后又被清理干净,周而复始,她不知道自己还要熬多久。
醒转时,她方才知晓,这并不是梦。
瞧见高华在对面做针线,高华见她醒来,眼中满是关切,可身体迟疑着,不知该怎么面对姐姐。高枫把她叫来身边,强打起精神安慰她,像幼时哄她入睡那般,轻轻顺着她的背,“华儿,莫要觉得愧疚……”
她低声道:“是我该向你道歉……抱歉啊华儿……”
高华并不懂她话中的深意,拉住高枫的手,一个劲儿摇头,“没有的姐姐,是我对不住你……”
高枫笑了笑,只觉万分疲惫,她想好好睡上一觉,她实在太累了。
立冬那日,高枫悄无声息地逝去。
她曾明媚如一抹生机,可这一抹生机也终于在京都的立冬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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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枫儿。
接下来持续高能,大高后的死只是开始。
第51章 风华魂断了了算计,天难有情此心不易(二)
高枫的死是猝不及防的,却也是意料之中的。
高华成天以泪洗面,皇帝念在与皇后的旧情上,便把原来跟着皇后的人都给派来伺候高华。
她时常到临水亭畔坐着,想自己怎么就糊里糊涂成了皇上的妃子,有时瞧见孤雁南飞,她也会想起高枫,于是不自觉哼道:“临水亭畔,有一佳人,若神女可远观,似明珠难蒙尘。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羡襄王之际运,恨天人之永隔。”
高华有一副好嗓子,歌声时而如空谷幽兰,似水如歌,时而又如玉石之声,林籁泉韵。
高华唱到最后一句时,却是肝肠寸断,字字啼血。可在这无穷的哀思中,她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她回想起姐姐的音容笑貌,于是不可避免想起高枫临终前对自己说的话。
为什么要对她道歉呢?
高华没能想通其中的关节,也来不及想通其中的关节,因为皇帝来了。
她与高枫长得极像,只是没有鼻尖的那颗痣,于是少了几分高枫特有的气质。
见到皇帝过来,高华连忙转身行礼,“陛下。”
皇帝的脸色并不好,他似是不喜欢这里,也不愿意见到高华的脸,所以他别过头去,并不正眼看她,“你刚刚唱得什么?”
高华心里一惊,回道:“臣妾随口哼的小调,上不得大雅之堂,让陛下见笑了。”
皇帝并不真正关心她哼的什么,只是问道:“你可会唱安眠曲?”
高华小心翼翼回他:“臣妾从前略识一些。”
皇帝点点头,“这些日子朕夙夜难寐,今晚你过来养心殿中吧,为朕唱一曲。”
高华眨眨眼,掩去眸中惊疑,点头行礼。
皇后殁时的消息传到高府时,高游正喝着茶。听到这个消息时,先是一愣,他双眼空洞无神,而后又不确定似的又问了一句,“谁没了?”
传话的奴才连大气都不敢喘,低声道:“皇后娘娘,殁了。”
“砰!”手中的茶碗摔到地上,裂成了几瓣。高游缓缓低下头看着那茶碗,又抬起头来,怔怔点着头,“好,知道了,知道了……你,你先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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