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刘折木已然得知了姚温被囚禁的消息。
新来的巡抚面上瞧不出喜怒忧惧,刘折木同他打了一回交道,自个心里也没底儿,只能心底默默祝福姚温。
姚温被囚的地方是个庄子,庄子不算大,奴仆都是现添置的,梁上的蜘蛛网结了一圈又一圈,融雪的雪水顺着枝丫落入缸中,缸底的鲤鱼生了青苔,随着波纹似的涟漪起伏。
“大人吃饭了。”老仆从腰间掏了把钥匙,插入锁孔中,往左一拧,门“吱呀”一声打开来。他负责照顾里头这位大人的一日三餐。
只见里头的人一言不发,老仆见多了闹脾气的人,一把年纪了出来讨生活不容易,见谁都想唠几句。他一边把盘子从食盒里端出来,一边道:“闹什么都不能和自己过不去,天塌下来都不是大事,吃饱饭了,有口气在,什么都不会是难关。”
半晌,里头的人才道:“只怕是有心无力,又有何解?”
老仆道:“你去做了么?又拼尽全力去做了么?”
若你还有所保留,何谈败局已定?
待到老仆离去,姚温从房中暗处走出,他眼下乌青,心中苦闷,这两日都无太大胃口。
今天老仆所说,他未尝没有想过,但想到与真正去做,这之间却如天堑。
姚温从来不是个没心没肺的,已然受过一回牢狱之灾,他一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炼狱中去。好不容易出来,他以为是重获新生。
可从他到任云中开始,步步都似踩入别人为他设计好的圈套中。
转来转去,就像千丝万缕缠绕于身,不得挣脱。
他静下心来想的这几日,只能大概猜出,郑仰山背后的人与矿产一案牵连紧密,徐易明里暗里帮助自己查出真相,目的兴许就是为了扳倒那人。
那人是谁?
姚温回忆着旧时在洛城的同僚,却还是毫无头绪。
当下最紧要的问题,他被困在这里,手无缚鸡之力,郑仰山会将他如何?徐易他们是否知道自己被囚?
有一瞬间,姚温近乎绝望地想要自暴自弃,他实在不想再周旋下去,他究竟做错了什么?就这样粗暴地结束,也算一种解脱。
可这只是一刹那的想法,他永远不会这样干。
因为他是姚温。
他从来不会忘记走向谨身殿的路。他不是从小到大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他也曾在姚府西苑中委曲求全,他为了让先生满意的课业而挑灯夜读。他更不会忘记娘对他的叮嘱,“活下去。”
活下去……
先活下去,才有资格做任何事情。
他拿起了碗筷,心中也有了计算。
老仆收碗筷时,瞧见盘里的菜也都被吃了精光,满意道:“这才对嘛,有的吃就是福气。”
姚温也冲他笑笑,猛地剧烈咳嗽起来,老仆忙上前关切道:“大人无碍吧?”
姚温摇摇头,看着十分虚弱,“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能否行个方便?”
老仆一时哽住,姚温便从怀中掏出一张方子,“我应是染了风寒,若找大夫太兴师动众,这是我家乡的土方子,能劳烦您帮我去抓些药来么?我不做别的,也只呆在这里,哪都不去。”
只是抓个药罢了,老仆接过单子,扫了眼上面的内容,都是寻常中药,应当不出问题。“好,但煎药怕是问题……”
姚温不语,静静等他下文。老仆道:“这样吧,公子若信得过,我便让厨房的帮忙煎了端过来如何?”
姚温欣然答应,“如此就劳烦您了。”
老仆摆手,“害,我就是个粗人,顺手的事儿。”
与此同时,周檐那边还在校场操练队伍,却听闻姚温被囚的消息,当听到那罪名时,周檐气急反笑,“这京城里来的人可真是不一样,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是无也要生出有来。”
他这般急性子,却不是个没脑子的。绕开周遭的护卫来庄子上探,还不忘在另一边制造动静引走奴仆。是时姚温刚睡了午觉起来,瞥见窗户上的人影,心中愈发警觉起来。
可听见熟悉的声音,姚温登时提起心来,压低声音道:“你怎么来这?快走,这不是你能来的地!”
周檐与他只隔了一扇窗,白纸勾勒出他的身形,“趁此机会,我可以带你走。”
姚温不领他的情,“你不必担心,我若这样走了反倒打草惊蛇。”
时间有限,眼见前头已有人的身影朝这边走来,周檐也不打算多费口舌,“行,你万事小心。”
说罢,窗边的人影转瞬而逝。
下人端了药进来时,姚温正蘸了墨水提笔练字。今日送药的是个姑娘,姚温抬头见她,随意道:“院外发生了何事,我在屋内听着好热闹。”
姑娘道:“也没什么,有只野猫跑了进来。”
“啊……”她似是想起什么,补充道:“赵叔脸还被猫给抓了,刚去告了假,还特意嘱托我给您赔不是呢。”
姚温闻言,将笔搁下,绕过桌子走过来,“野猫的爪子最为锋利,被挠了可不好受。”
他端起药来,看了看姑娘,姑娘被他盯得不好意思,红着脸低下头,姚温没再多言语,也不知在想什么,他将碗中的药汤一饮而尽。
这药得一天喝两次。
姑娘傍晚端了药进来,迎面撞上趴倒在桌子上的姚温时,一个不稳,药碗摔了个粉碎,天边忽有惊雷闪过。
“姚寄言死了?”郑仰山皱着眉,这才几天,怎么人就没了?
服侍的姑娘打了个寒颤,忙不迭解释,“奴婢,奴婢也不知……晚间给大人送药的时候,就见大人就……就趴在桌上,奴婢过去探时,人……人没气了啊!”
白日里好端端的人,晚间却断了气,姑娘越说越害怕,一把鼻涕一把泪,药是她送的,就怕郑仰山敷衍了事,给她安个杀人的罪,那她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好在郑仰山此时愁心的不是这个,姚温经受过诏狱的摧残,还活着是福气,死了也正常。诏狱的手段非同寻常,当初左顺门,残余的一众人知晓带头的姚温被下诏狱后,个个噤了声,不敢再有异议。
他忧心的反而是姚温死了,得罪徐易,那他自己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郑仰山虽站高游这头,但也不想拿自己的前途和性命押宝,做人做事留一线,也是给自己留一分退路。
可现下姚温就这么死了,还是他一来就没的,纵然找到凶手如何,终归无济于事。
郑仰山颇为头疼,看见面前哭成的泪人更是心烦。
布政司这几日如坠冰窟,先是上司无辜被囚,而后又闻噩耗。待他们奔至灵堂时,唯见一口黑木棺材停在灵堂中。
范饮溪愣了愣,眼泪不争气流了下来,他几乎不敢想象,姚温怎么就没了。邱逸重与陆休眼眶通红,他们都没想到有此变故。
姚温被囚前,还曾安慰他们说没事,可如今再见面却是天人永隔。
还没等他们说几句悼念的话,却见一群大汉闯了进来,不由分说要上前去抬棺。范饮溪这三人下意识回护住,邱逸重冷声喝道:“灵堂未置,生人未吊丧,停灵未满七日,你们这是作甚么!?”
为首的一人也分毫不客气,“郑大人说了,姚大人身为嫌犯,不明不白身死庄子,冲撞风水,令我等即刻下葬。”
范饮溪瞪大眼,“荒谬,你们莫要欺人太甚!”
那几个大汉并不理他,“我等只管照郑大人的命令办事,尔等若有异议,自去找大人。”
说罢,绕过范饮溪,几人将棺材合力扛起,径直出了门。
范邱等阻拦不得,反被推翻在地,范饮溪握紧了拳头,眼中还闪着泪花,“大人……是属下无能。”
陆休眼睁睁看着棺材被抬走,却也不得他法,如今也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拽住范饮溪道:“这里离按察司稍微近些,你去找刘大人问能不能帮忙,我和小邱去校场找周大人,姚大人鞠躬尽瘁,我们不能让他枉死!”
范饮溪抹去泪珠,毅然点头。
三人分头行动。
“大人,真不见吗?”何萤问他。刘折木垂眼,看向被拍得阵阵响的大门,门外是范饮溪的声音,“刘大人,布政司范饮溪求见。”他在按察司寻刘折木不得,便直接到刘折木府上,哪不防吃了闭门羹。
何萤一脸复杂望着门,平时小范是府上的常客,可今日刘折木是铁了心不见,但这人若真的不想见,又何必也苦站在院中,似惩罚自己一般。
“刘大人!刘大人!”范饮溪提高了声音,隐隐带着哭腔,“刘大人……您是好人……能不能……帮帮我们。”
大雨猝不及防,门开了。
范饮溪抬头,墨绿纸伞罩在头顶处,刘折木冷声,“拿好。”范饮溪下意识接过伞,刘折木便头也不回转身,范饮溪忙扯住他的衣衫,刘折木瞥见这人泪汪汪的模样,又移开眼,末了,他叹了口气,“进来吧。”
另一头,周檐策马疾驰,方才陆休和邱逸重半路撞见他,拉着他上气不接下气说了一通,只听到姚温没了那四字时,他脑中空白了一瞬。
姚温,没了?他分明午时见到人还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
听这二人说,那郑仰山还要立即下葬。
只听到这,他问了方位便策马赶去。
70/76 首页 上一页 68 69 70 71 72 7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