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拉筋过程,叶筝调整了呼吸,按照指示一组一组做下来。
好几次压腿弯腰都能听见关节发出“啪啪”声,最后一组转腰动作,难得轻松,叶筝视线飘了下,和坐在斜后方的黎风闲对上。
薛淼还前头带热身,“……五、六、七、八、好,往左转。”
被那样一对眼凝着,叶筝心跳莫名漏了半拍,像上课开小差被老师抓包,动作随之停住了,忘了要向左转。
以前在星航练舞的时候也会这样被编舞老师一对一盯着看,从而纠正不到位的动作,但编舞老师眼一瞪眉一拧你就知道他想什么。
黎风闲不一样。
他眼里什么都没有。
窗边竹帘被风卷动,晨光在黎风闲脸上明灭掠动,将眉目映得深刻起来。
“专心上课。”黎风闲说。
听见他的声音,叶筝疾忙撤回视线。
热完身,薛淼正对镜子,“记得上一节课学的丁字步吗?右脚在后,关节外旋,左脚靠到右脚足弓处,脚尖正对前方,摆成一个丁字。”
“在昆曲里边,身段是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一门课,想要将人物演得鲜活,要结合神与形,如果剧情冲突激烈、人物情绪波动,那么动作幅度就会变大,要做到收放自如。”
叶筝照样做着丁字步,没站一会儿,右脚便传来一阵痠软麻痛。自从手术过后,他右脚就落下了不可逆的毛病,每逢转季下雨,神经和伤口总会传来蚂蚁啃噬般的难耐。
说不上多严重,只是闹得心烦,像一根烧过的针,在皮肉下细挑慢拨,灼出丝丝缕缕的麻意。
“然后我们左手握拳,放在腰侧,右手叉腰,肩膀要施展开,不要弓背缩脖子,维持这个姿势五分钟。”给孩子们演示过后,薛淼逐一检查他们的动作是否标准。
她抬起麻花辫女孩的下巴,指着镜子说,“看前面,不要看地板。”
“拳头不要捏太死,手肘尽量向外,让上半身看起来像个圆形。”
“左手悬空哦,不要贴到小肚子上。”
“挺胸收腹,把肚子吸起来。”
这些动作看似简单,可一分钟下来,叶筝肩膀开始发酸。薛淼很轻易就能支撑起这动作,袅袅娉婷,凹凸有致,是一种富有力量的美感。
看向落地镜里的自己,叶筝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东西,薛淼提的要领他都做到了,弧度姿势也没问题……
到底是哪一环出了错?
与前排的小男孩对比,他宛如一座失修的雕塑,死板又干枯。
薛淼转悠到他身边,绕圈观察,说:“你后背绷得太紧了,肩膀要自然地沉下来……”她条件反射想要伸手去按叶筝后腰,在指尖触及对方衣料时顿住了,堪堪缩回,“你放松一点,做个深呼吸,然后保持呼气时的感觉。”
深呼吸……尝试了几次,叶筝成功放松了一点,但也仅此一点,身体依旧支棱得像个机器人,提起领子抖一抖,能掉一地锈迹斑斑的零件。
这就是入行晚的坏处。
薛淼弯了弯嘴角,“不要那么僵,你这动作看起来是要拔刀捅人,要柔和——”
“薛姐姐。”第一排的女孩忽地转过身,她捂住小腹,双腿绞着,“我肚子痛……想上厕所。”
薛淼分身乏术,顾不上叶筝,赶忙牵着女孩去洗手间。
这里有黎风闲坐镇,倒不用担心其他人会偷懒。平日里这群小霸王一个比一个狡诈,逮着空隙就耍赖发懒,但黎风闲在就不一样,个个乖顺无比,笃实好学,是邻居看了都会羡慕的好宝宝。
叶筝还在努力呼气,几回下来,非但毫无长进,还让原本挺拔胸膛微微陷了点。
“气要集中在丹田。”黎风闲合起书本,缓缓开口。
在他看来,叶筝这种身材匀称、肩宽腰窄的人,理当能做出很美观的身段。能把肌肉绷得跟受刑一样,是因为他发力方式不对。
要在三个月内学会他们练了十多年的功夫,简直天荒夜谈。唱做念打翻、手眼身法步,不是空有一身胆魄就能完成。背后所需的天资、努力,一个都不能少。这是共识。
昨晚凌晨,姚知渝找他商量这件事,希望能通过集中训练把叶筝调|教好,电影里其中四场昆曲戏都是内景,除了《冥誓》要在冬夜拍,是外景,如果三个月实在练不过来,他们可以把这场戏押到最后再补,多腾出几个月的时间给叶筝练习,也就是说,最多最多,他们可以给叶筝争取半年时间。
让他有半年时间可以练习。
姚知渝虽然不会唱昆曲,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姐姐五岁进闲庭,学了十二年才担巾生演侯方域。要求叶筝三个月内学会《牡丹亭》,姚知渝也知道自己是在强人所难,既是强叶筝,也是强黎风闲,所以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要实在不行,只好忍痛割爱,删几个镜头。
但未到穷途末路,总要拼一把看看,万一叶筝是个骨骼惊奇的天纵奇才呢?
黎风闲说不过他,心里也并不看好。
老一辈有句话是这么说的——
一个班能熬出四分之一人已经很了不起,有些学生没坚持到入行就放弃了,有些学生入行后发现老天不赏饭吃,也跟着放弃了。
叶筝是个偶像歌手,他对昆曲没有念想,又谈何坚持?
三个月不是他肯教,叶筝就能学会,是要看叶筝自己能不能坚持下来。
昆曲身段讲求刚柔并济,保持核心稳定同时又要挥洒自如,调用恰当的力量去完成每个控制和传递,几乎不可能速成。
黎风闲看叶筝越来越使劲,要是不出声,怕是下课连路都不会走。
“尾椎以上的位置放松一点。”黎风闲用书脊顶上叶筝后腰。
一个小小提醒,却被叶筝触电似避开,上半身往外斜了斜。
叶筝不是有意要躲,只是这本书歪打正着戳中他的痒肉。正准备转头解释,然而比他更快,是黎风闲变本加厉的压制。
如果说第一次是隔着衣物的碰擦,那么这回便是不容抗拒的抵悍——
书脊牢牢顶住他腰|间|敏|感的部位,不让他躲。
“别动。”黎风闲不疾不徐地收回书,继而说,“这个地方不能动,两边手臂像在夹棉花。”
叶筝看见前排那些孩子游刃有余地站着,而他像具木偶,牵一下动一下,黎风闲不说话后,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该问吗?叶筝思忖着,眼睛往后飘,黎风闲在低头看书,单手托着硬皮封页。
咬咬牙,叶筝小声问:“怎么放松?”
“用你自己的方法。”
叶筝:“……”
薛淼带女孩回来的时候,叶筝正闭着眼,左右晃动上半身,幻想自己在泡温泉。刚摸索到放松的窍门,赶不及实践,就被薛淼一把从水里捞出来,防不胜防。
薛淼拍他的肩说:“好了,都睁眼,我们就正式开始今天的课堂,学习腿功。先做最简单的压腿。”
·
两小时过去,叶筝一额汗地瘫软在地,大腿内侧直打颤,右脚近乎失去知觉。黎风闲刚走没多久,椅子留有余温,他抓着椅背,像个老大爷一样,一点一点把自己挪上去,然后扳正腿脚。
“知道闲庭里最不缺的是什么吗?”送走孩子们,薛淼拿起扫帚清理练功房,她从镜中瞧见叶筝痛不欲生的样子,将袖子撸起一截,露出腕上白色的膏药贴,“看见没,消炎止痛,活血化淤,待会分两盒给你。”
叶筝吊着一口气,气若游丝地掀了掀眼皮,“管用么?”
“比没有好。”
膏药的味道千篇一律,叶筝以前跳舞经常扭伤挫伤,小羊山长水远给他带了一盒老中医倾情推荐的膏药贴,夸得玄之又玄,扬言七十岁贴了能蹦迪,是神仙做梦盼不到的灵丹妙药,什么骨刺增生、腰椎盘突出,一夜给你磨得比珍珠还光滑,简直就是医学奖的沧海遗珠。
当然,关键点在于它折后卖七百五十块一盒。
“奔着这价钱去都知道不会有假。”小羊如是说。
次日早晨,叶筝成功被这头遗珠霍霍进了医院,脚腕上全是水疱丘疹。
看得医生连连叹气,“假药你也信。”
“对了,你午饭想吃什么,冰箱里有猪肉牛肉,还有番茄土豆老黄瓜……”薛淼不知道大明星的起居饮食,只希望嘴巴别太刁,伏秋这小地方可伺候不起。
叶筝无力挥挥手,“都可以,你们吃什么我吃什么,别用板蓝根泡面就行……”
“你不是偶像吗,怎么一点架子都没?”薛淼笑笑,她以为叶筝后半句是用来凑趣的,谁知瞄见他异常贯注的双眼,喜色立时僵在唇边,“不、不会真吃过这东西吧?”
“……吃过。”叶筝特意做出在镜头前的样子,眼睛睁圆,可怜巴巴地看着一处,“偶像也要挣钱的,跑综艺不是为了好玩。”
打扫完练功房,薛淼哼着小曲去一楼厨房找阿姨。
叶筝跟着起身,打算回房先躺一会。腿太酸了,还麻,他诚惶诚恐地扶着栏杆上楼,一口气分三次喘,步子不敢抬太高。脚下跨过的大概不是梯级,而是什么刀山火海,每一步都值得载入史册。
走到一半,大腿内筋忽然突突地跳,局部组织剧烈收缩,扯得叶筝直不起腰,只能蹲在楼道里小声抽气。
不知道缓了多长时间,他抹了把汗站起来,拖着麻痹的下肢回房。
一进门,叶筝累倒在床上,关门的力气都没了,就这样一闭眼,天就黑了。
这觉睡得酣爽,舒服极了,美中不足的是醒来时有种鬼压床的感觉,四肢麻木,等了好一会儿才能动。
叶筝撑起身,一瘸一拐地去开灯。
光管闪动几下亮起,他一迈步,发现门口多了个白色纸袋。拎起来看,里面有两套衣服,一袋面包和一盒膏药贴。该是薛淼给他带的。
喝完水,叶筝又顺便冲了个澡回来,换上新睡衣,把膏药贴在患处——
遍布小腿、大腿和膝盖,一盒用下来裹得跟木乃伊有几分相像。
用面包填了下胃,叶筝靠在床头,从网上下载了《牡丹亭》全文。
电影里他需要唱五场戏,分别是《惊梦》、《寻梦》、《写真》、《幽媾》和《冥誓》,每场戏都至关重要。他现在瘫痪在床上,做不了别的事,索性看看原文。
时过半夜,叶筝听见楼下传来很轻的关门声。
他放下手机,拨开窗帘看了眼——
一个矜冷的背影不露声色地融进黑夜。
第14章 剧本
捧着手机看了大半夜原文,叶筝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他梦见自己在海上行走,所有风景都消煞了颜色,只有明月是亮的,一方一方投入大海,粼粼波色,惶惶然照亮前行的路。
闹钟响时,叶筝淋漓地睁开眼,一床清梦被扰乱。
楼下人声嘈杂,他蜷在床上,拉过被子蒙头盖着。半梦半醒间,房门被人敲开——
姚知渝端着一大碗热腾腾的面条冲进来,“起床了!”
“……什么?!”叶筝顷时惊醒,蹬开被子撑直身,两眼正对上一条粉色挂脖围裙。
爱心图案被酱汁浇成煤炭色,东一块油污,西一块水渍,往上看,姚知渝一脸骄傲,挺了挺他的“战袍”,“快来吃早餐,给你做了碗鱼汤面!”
叶筝头昏脑眩的,双脚落地,穿上拖鞋,他捏了捏酸软的腿筋,“姚编……你怎么来了?”
“叫我名字就行,哦对了,待会儿赤崖的人会过来跟你签合同,我们就过来看看。”姚知渝等不及炫耀自己的佳作,把瓷白面碗放桌上,跺齐筷子塞叶筝手里,“这是用新鲜鲫鱼熬的烫,健脾开胃,对身体好,吃完才有力气训练。”
“谢谢。”叶筝坐到桌前,鱼汤面冒着丝丝热气,奶白色的汤汁没过面条,切了把葱花和萝卜丝儿,莹莹绿绿,光看卖相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把面拌匀,叶筝夹了半筷放嘴边吹了吹,一口吃下。
姚知渝眼睛发亮,“怎么样?好吃吗?”
叶筝抽过一张纸擦嘴,“还可以。”
“那就多吃点。”姚知渝放下心来,大咧咧走到窗前,撑着窗沿道:“对了,男二定了顾明益,下个月会官宣,到时候有个发布会要你俩出席。”
“咳咳咳咳咳——”
听见这名字,叶筝呛掉了一筷子面条,汤汁飞溅到桌面上,姚知渝回头,拿出围裙兜里的毛巾擦了擦,问:“咋吃个面都呛到了?没事吧?”
没事?分明有事得很。叶筝提眼看他,不太敢相信,“是拍《青蝇》那个顾明益吗?”
“还有哪个顾明益?就他呗。”姚知渝见他两眼微红,心说是呛狠了,紧忙在他背上拍两下,“要不要去给你倒杯水?”
“不、不用……”叶筝心思已经不在这碗味道奇葩的鱼汤面上了。
想起前不久网上有人带节奏说顾明益要演周海,也就是《幻觉》男二,还是低片酬出演时,粉丝们笑嘻嘻说你真幽默的样子,叶筝这会是一点也笑不出来。
他一个没有演戏经验的小白,要和国内最年轻的满贯影帝,身价天位数的顾明益搭戏,这不是自取其辱吗?再说每年送到顾明益那的剧本数都数不完,多少片方抢不来的人,不像是《幻觉》这种小团队能请动,一般人想都不敢想,更别说自降咖位当二番。
消息要是放出去,叶筝预感自己又要荣登热搜了。
上热搜就算了,保不齐顾明益的粉丝还会盘算怎么半夜套他麻袋。
“顾明益行程比较满,所以没法和你一样住在闲庭训练。”姚知渝声音平平,仿佛顾明益这名字到他嘴里,跟张三李四差不多,“不过他妈妈是京剧演员,也唱过昆曲,那些基本功他都会,学起来应该挺快。而且他妈妈也找了个昆曲老师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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