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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星悦站在昭王寝殿之后,望着灯火透过门扉,他在想先帝为了成仙之后依旧能享受帝王的权力,命人暗中抓捕武林高手,以各种手段和药物炼制一支天军,那皇帝自己的长生不老药,又是谁在试?
答案不言而喻。
宣渺说过宣宸已经被喂得百毒不侵了。
轻飘飘的字眼,却饱含浓重的血腥和残酷的重量,深深地砸在裴星悦的心口,比之他的玄银秘铁护腕,更沉重百倍、千倍、万倍!
裴星悦眼前又开始模糊起来,他根本无法想象那种情形,可宣宸却实实在在地经历过了。
宗师的断人头成了疯子,龙煞军中也各个不像人,只有宣宸还能保持理智,这得需要多强大的心智?
他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入。
寝殿内悄无声息,他一路循着气息往里走,忽然看到有氤氲水汽从四扇山水横墨的屏风后弥漫开来,同时伴随着一股浓郁的草药味。
那里是……裴星悦愣了愣,接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转身。
“你的眼睛怎么了?”冷不丁的声音自一旁传来,只见昭王殿下身着白色单衣走出内室。
宣宸探究的眼神从裴星悦的脸上划过,见青年眼眶有些许异样,不由拢起眉头。
他不等裴星悦回答便走近,鼻尖微动,“喝酒了?”
昭王殿下似乎正要沐浴,素来紧绷的神情此刻也微微放松,带了一丝慵懒,身上的单衣穿得并不严谨,敞开领口,露出一片精致的锁骨,脖颈修长又白有些晃眼睛。
“方才去厨房顺了洪大厨的佳酿,多喝了一坛。”裴星悦没敢多看,回答中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然而恰恰看到昭王踩着木屐的脚,赤裸的,已经脱了鞋袜。
深色而简单的两条屐带穿过脚趾,消瘦的脚背浮着淡淡的青筋,显得肤色更白。
好看的紧,要命。
这下,裴星悦的耳朵也跟着红了。
“出息。”宣宸不轻不重地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人不敢看他,还是堂堂宗师摸去厨房偷酒喝而有失身份。
不过此刻显然不是说话的时候,裴星悦后退了一步,不自在道:“要不,你先沐浴,我去外头等……”
可宣宸仿佛没看到他的拘谨,淡笑地问:“可要一起?”
裴星悦:“!!!”他难以置信地抬头,一双眼睛立刻瞪圆了,仿佛在问你认真的?
这进展是不是太快了?他都没做好准备!
宣宸没理会他的内心的呐喊,以及脸上的呆滞,而是自顾自地抬手拔下了头上发簪。
一头青丝蓦地散开,长直如瀑,从裴星悦的眼前垂落。披散的长发柔和了昭王过于锐利锋芒的眉眼,突出了昳丽的五官。
裴星悦并不觉得那因病痛而消瘦的身体柔弱可欺,因为它收敛着掌权者翻手为云的威势,矛盾的两者结合在一起,反而显示出更加动人心魄的美丽。
他看着面前的人,心跳顿时如擂鼓怦然。
宣宸将金簪随手丢在了一旁,接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见裴星悦好似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低眸一笑,转入了屏风之后。
裴星悦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和着清晰的入水动静,宣渺的建议又重新出现在他的耳畔,他望着屏风上的那道剪影,总觉得充满了蛊惑的意味。
心跳得好快。
忽然,宣宸沉声道:“罗振威及手下镖师所住的地方,已经没人了,龙煞军晚了一步。”
说起这鼓动武林豪杰劫法场之事,裴星悦立刻将心猿意马驱逐出脑海,神色凝重道:“我实在没想到,看起来那么嫉恶如仇,不畏强权之人竟包藏这般祸心!如今想来,他替大家运送兵器是假,接应赵大人也是假,趁乱将妖道藏在道观下面的金银偷运出来才是真!要不是你提醒,我们就被糊弄过去了!”
裴星悦顿时产生了有眼无珠的憋屈,比被关在地牢里正在懊恼的侠士好不了多少。
宣宸轻嗤了一声,一群说风就是雨的江湖武夫,自然只有被人利用的份,甚至若非裴星悦阻止他杀人,连自己都被算计了。
此事没那么容易算了!
“明日一早,你随我入宫。”
闻言,裴星悦暗暗吸了口气,“好。”
天上宫里的那口鼎他一直记挂着,总算能看到了。
只是……
“宣宸,你知道他们拿四方鼎究竟用来干什么吗?”
“炼丹。”
炼丹?裴星悦愣住了,“可那只是一口鼎,不是丹炉吧?”
“不用怀疑,我见过。上清亲自主持,领天上宫八十一名道士一起用内力熔炼黑火烧鼎,融奇珍异草无数于鼎内,炼制三天三夜才熄灭。”宣宸的声音有些凝涩,比平时冷了一些。
不过裴星悦没听出来,反而问:“这么大阵势,这炼的是什么丹?”可话一出口,他明白了,“长生不老!”
呵……屏风后传来一个极具轻蔑和憎恶的笑声。
“可这世上真有长生不老丹吗?”裴星悦低声问。
“每三个月折腾一次,一直到那老东西咽气为止,你说呢?”
先帝暴毙,这长生不老自然成了一个笑话。
然而为了这颗药,以举国之力燃烧,投入人力物力无数,将国库拖累到鲜红赤字,百姓卖儿卖女都无法抵税,最终饿殍千里,哀声载道。
这样的人又凭什么成仙?
先帝的荒唐暴虐,一死不足以谢天下!但对裴星悦来说,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所以,你每三个月就得吃那什劳子的长生不老药?”
此言一出,屏风后顿时静默,连水声都听不见了,反倒是放轻的呼吸声浓重了几分。
良久,手掌撩水的声音重新响起,掩盖了呼吸,宣宸若无其事地问:“今晚在厨房里碰到谁了?”
裴星悦没说话。
“覃婆?”
裴星悦嘴角一抽,叹道:“这你都猜得到?”
“除了她的儿子还留在龙煞军,其余都死了。”
裴星悦心中一震,“都死了!”
宣宸笑了,“自然,否则他们怎么会进昭王府?”
因为有同样的遭遇,同样的痛苦,同样的仇恨才能放弃正常人的生活,一无所有地踏进阎罗地府,成为里面的一员。
只要给他们报仇的希望,龙煞军是不是修罗恶鬼不重要,昭王是不是残暴不仁也无所谓,这个世界对他们本就不存善心!
别看厨子们对着裴星悦笑呵呵的,一脸客气,可心里的伤痛埋藏太深,又哪会随便与旁人说?这里的每个下人都是如此。
也就只有覃婆,儿子在,人生就多了一丝希望。
裴星悦终于忍不住绕过了屏风,出现在宣宸的面前,后者洁白的身体正淹没在黑漆漆的水中,一沉一浮地掩盖着上面的疤痕。
在屏风外头裴星悦已经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草药味,如今凑近,还有一股淡淡的腥气,有些令人作呕。
而宣宸的双手正握在桶壁上,上面青筋绷起,指节泛白,可见用了很大的力在克制。
只是见裴星悦突然进来,这才仓促地将手浸入水中,然而苍白的脸上,眉宇间痛楚难掩,呼吸一松,顿时浓重起来,唇齿之中抑制不住发出了呻。吟。
可见这药浴并不是那么享受,浸泡在里面反而痛苦万分。
可这个人方才竟还与他说话,以游刃有余的假象欺骗他!裴星悦将手伸进了水中,顿时感到针扎一般,让入水的每一寸皮肤体会到了剜心之痛。
这种药浴一般人谁忍受的了?
他面露震惊,“宣宸……”
“出去!”宣宸的眼神有阴沉,浮现猩红的戾气。
如此狼狈的模样竟赤裸着展现在裴星悦的面前,这让他无法忍受!
裴星悦自然没动,他脚底生根似地站在原地,甚至蹲下。身,轻声道:“不是你说的,请我一起吗?”
宣宸气笑了,神情有些狰狞,“你还真敢?”
第一眼看到八年后的裴星悦,宣宸就知道这小子已经不像少年时那般没脸没皮,反而在长大后捡起了礼义廉耻,变得端方君子起来。
这样的人,即使给他机会,也不敢造次,宣宸完全能够拿捏。
然而裴星悦却无视他的张牙舞爪,只是问:“这些所谓的不老药到底给你的身体带来什么隐患,你体内究竟压制了什么?”
宣宸眼睛一眯,因疼痛而颤抖的声音变得冷硬无比,笑容变得森然,“你真有本事,我再三叮嘱,还能撬开宣渺的嘴。”
你们都不想活了!
裴星悦抓住宣宸的手,后者一把甩开,见此裴星悦皱眉道:“别任性,把手给我。”
宣宸冷笑,根本不听他的,什么温柔,什么包容全是虚假的,昭王殿下素来独裁偏执,唯我独尊。
裴星悦暗暗一叹,心说是你逼我的。
下一刻,宣宸只觉得身体一麻,动弹不了了。
他眼睛蓦地一睁,难以置信地看着这臭小子,怒道:“放肆!”
“对不住,只是希望你冷静一点,给我看到这个样子不丢人。”裴星悦心疼地收回点穴的手,努力屏蔽那双杀人的眼睛,然后起身绕到浴桶后方,将那头湿漉的青丝撩到宣宸的胸前,露出他的后背。
“裴星悦!”宣宸厉声道。
“凝神静心!”
再一次看到那上面纵横的伤疤,裴星悦恨不得将那些刽子手从阴曹地府里扯回来,再一次千刀万剐!
他倾吐一口气,接着将手掌按在宣宸的后背上,炽热的内力缓缓地顺着手掌渡了过去。
宣宸原本又疼又冷,即使水是温热的,但对他而言依旧冷得刺骨,整个人都是暴躁易怒的,然而随着裴星悦的内力充盈进入经脉,中和了那份寒冷,倒是让他觉得温暖起来。
这样的温度,令人贪恋,也难以割舍。
“这得泡多久?”裴星悦柔声问。
“一刻钟。”
裴星悦环视着这方被屏风隔开的空间,在一旁找到了一根点燃的线香,心中了然了,“好。”
宣宸无法动弹,只能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眼睫轻颤,微微带了些湿意。多少个晚上,疼痛难忍之时,宣宸就会在心底咬牙切齿地问:你在哪儿?该死的你在哪儿!
无人回答,无处找寻。
现在,人终于在身边了,一如既往地……温暖。
短暂的沉默之中,突然裴星悦说:“宣宸,我今天看到那些朝廷大臣的儿子了。”
宣宸睁开眼睛,“还有你弟弟。”
“嗯,那小子比较争气,一群哭爹喊娘的纨绔里,就他就镇定。”裴星悦真觉得宋成书祖上烧高香,生了这么个有担当的儿子。
“你想问什么?”
“咳,就是……随便说说,你肯定有你自己的打算。”
这一招以退为进倒是用的不错,但宣宸却没顺他的意,直接不说了。
裴星悦抓耳挠腮的,忍不住唤了一声,“宣宸?”
“宣宸?”
最终,宣宸吐出三个字,“死不了。”
死不了,但苦头恐怕也少不了。
不过,“挺好,挺好。”能活着就好,对昭王要求不能太高,裴星悦心中叹息。
两人闲聊之下,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裴星悦感受着宣宸放松的后背肌肉,便问:“还难受吗?”
蚀骨的疼被温暖不断冲刷,从针扎变成了万蚁啃食,细细密密的,带着丝丝痒意。痛苦其实减轻了许多,只是更加延绵,也说不上来到底哪一种更难受。
宣宸无法回答,只是道:“把穴道解开。”
裴星悦没作声,他怕一解开,这人就不管不顾地揍他。
宣宸冷淡道:“我身体麻了。”
“哦,那你别动,渺姐姐说我的内力对你有好处。”
渺姐姐?
宣宸眉毛顿时竖起,心说叫得可真亲密,一个碰见英俊男人迈不动腿,一个碰到男女老少都能哄开心,凑一起刚好能气死他!
第38章 来客
穴道最终还是解开了, 宣宸发麻的身体顿时得到了缓解,懒洋洋地由着裴星悦缓慢输送内力。
见人没跟他计较,裴星悦心下松了口气, 如今这人的脾气太大了, 他有点吃不消。
“对了,宣宸,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身体里究竟压制了什么?”
闻言, 宣宸微微偏头,似笑非笑道:“怎么, 你的渺姐姐没说吗?”
“她不肯告诉我,让我来问你。”
倒也并非色令智昏,宣宸冷笑, 心里给宣渺留了一条狗命。
“宣宸?”
“可以了。”
裴星悦一愣, “什么?”
“药浴时间到了, 把手拿开。”
裴星悦没关注时辰, 不过他一转头, 看到边上搁置的香炉上, 那段线香已经烧没了大半,还剩一点末尾坚持着。
昭王对于药有关的都深恶痛绝, 能留一点是一点, 糊弄过去就行。
“再等等, 还没烧完……”然而不等他说完,忽然哗啦一声,宣宸转身, 冷白的手一把拉住裴星悦的衣襟,扯向了自己。
那力道不小,若非裴星悦眼疾手快地握住浴桶边沿就栽进去了。
只是这样一来, 鼻息之间又只留了不到一寸的距离。
漆黑的水漫在宣宸锁骨处,轮廓若隐若现,水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淌下修长脖颈,肌肤细腻恍若凝脂一般,实在晃眼睛。
裴星悦的喉结不由滚了滚,心说太近了,也太……暧昧。
他有些无所适从,“宣宸?”
他想挣脱回身,却听到宣宸凑过来,在他的耳旁低声问:“星悦,宣渺还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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