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已有猜测?”许仪顺着樊麟的话问道。
樊麟低笑一声,意味不明:“当日我率兵攻入卢阳城,在城中一高楼上看到一人。那日杜宜安的援军来得太及时了。”
“殿下怀疑那人就是皇帝的暗卫统领?”许仪皱着眉问。
樊麟摇头,目沉如水:“不是怀疑,杜宜安的军中多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邵璟的独子,邵洺。”
许仪一怔,道:“此人许仪略有耳闻,不过都不是什么好名……”
“深藏不露……”樊麟冷冷道:“听闻他在京城告病数月不曾外出,不曾想竟出现在杜宜安军中,已不言而喻。”
看来皇帝与这位暗卫统领从一开始就防着摩圪教埋藏的细作,故意称病掩人耳目。
自周朝前几任皇帝时便愈发有重文轻武的趋势,先帝时还出现宋子棠拦车李如浦,劝留郑勤驻守边疆之事,不就是因为武将势弱,没几个能打的,可惜后来郑勤好大喜功,杀良冒功,还是被凌迟处死在午门前。到如今煦景帝时期,算得上名将的也不过将南蛮打怕了的易枕书和几乎横扫天下的顾云间。
易枕书造反失败车裂处死,顾云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被摩圪教暗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杜宜安本在岭南驻守,如今也不得已前来镇守卢阳,再加上这位向来只在暗中运筹帷幄的暗卫统领,可见易疏是打定了主意,绝对不让北越再进一步。
“只怕这位丞相公子此时来此,不止是为了守住卢阳,或许也有收复渌州之意。”许仪若有所思道。
樊麟点点头:“我亦有此猜测,偏偏在此时,父王传召回都。”说着,樊麟回头看向许仪,颇有揶揄之味道:“后悔吗?说不定再等等,你便能等来朝廷收复渌州的军队,做回周朝子民。”
许仪叹息一声,摇摇头:“殿下说笑,即便杜宜安真出兵渌州,寻常百姓的境地又能改善几分?不过是再经历一场战乱。何况以如今卢阳城内百废待兴的情况,杜宜安也不会冒险出兵。这世上有几人能做到未卜先知?我亦不过是做了当下最好的选择罢了。”
“一直希冀着别人来拯救,只会越来越绝望罢。我早已等怕了。”
片刻沉默,樊麟站起身,将最后一口酒饮尽,擦了擦颊边酒渍:“明日还要赶路,早些休息。”
许仪举起手中的酒盏,轻笑:“还得喝完这盏酒才好。”
樊麟不再多说,先一步回帐歇息,独留许仪一人坐在篝火旁,慢慢品这一盏烈酒。
许久,许仪放下酒盏,抬头望天。夜深似墨,暗潮汹涌。看了半晌,许仪起身走回帐中。这路,真是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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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槊阳城。这座北越的王城算起来离渌州也不算特别远,北越将王城设在……◎
槊阳城。
这座北越的王城算起来离渌州也不算特别远,北越将王城设在此处,可见其入主中原的野心。
昨夜下了阵小雪,路边的积雪压塌枯草,倒是大路上因为行人来去的缘故只有一层肮脏的雪和冻硬的泥土。
城门再望,还没走近,远远便看到城门口有人等候多时,身上灰白色的狐裘雍容华贵,长身玉立。
樊麟的二哥,瑞王樊琛。
许仪瞥过前方的樊麟,樊麟单手握着缰绳缓缓策马前行,面不改色。
许仪移开目光。
还没进入城门,樊麟挂上一副笑容,翻身下马主动迎了上去。
“二哥,好久不见!日暮寒重,二哥可是在等谁?”
樊麟上前便对兄长一拜,樊琛急忙将他扶住,笑道:“听闻五弟今日回都,当哥哥的自然要来替父王迎接一番。天寒路远,我已备下酒席,五弟可愿赏光?”
樊麟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目中冷意一闪而逝,又恰到好处地垂眸掩饰,笑着说道:“怎劳二哥费心……”
樊琛亲昵地抓住樊麟的手腕,言笑晏晏:“怎会劳烦?你我兄弟许久不见,今日正好一聚,好为五弟你接风洗尘。”
许仪默默站在人后,静观这一场兄友弟恭的好戏,不露声色。
樊麟抬眼注视樊琛锋芒不露的眸子,略微游移,忽地一笑:“那臣弟便恭敬不如从命!”
如此大庭广众之下,樊琛即便要做什么,也不会如此明目张胆。
众人移步城中有名的酒楼,宽阔的大堂燃着几处暖炉,顿时将身上的寒意驱散,大堂的中心空出一片,铺着柔软的地毯,四周设有矮桌和铺了毛皮的小凳。
樊琛解下狐裘交给侍从,邀樊麟上二楼雅座。
樊麟侧身给了侍卫长和许仪眼神,示意两人陪同上楼,许仪只得将许莜暂时交给一路同行的小侍卫。
“莜儿,乖乖等哥哥回来。”许仪温和笑着嘱咐。
许莜乖巧点头,没有说话。她一直记得许仪的话,一路上从不和他人多说一句,以至于其余人都还以为许莜有哑疾。
交代完,许仪跟上侍卫长的脚步,随樊麟上楼。
其余人皆在楼下落座,刚坐下便有身姿曼妙的舞姬上场,乐师拉响琴弦,丝竹声悦耳,舞娘轻盈灵动裙裾飞扬,婀娜多姿,惹得这群刚远离战场的士兵不由掀拳裸袖,兴致高昂。
伴着声声歌舞,店家将备好的饭菜一一上桌,配一坛醉人烈酒,一扫路途的枯寂,暖意融化眉梢。
相比一楼,二楼要清静些,大开的窗户正好能将下方的舞台一览无遗,方便贵客观赏表演。
樊麟解下腰间随身的刀,交与侍卫长命其守在一旁,一撩衣摆在樊琛对面落座。樊琛示意侍从倒酒,先与樊麟聊了几句兄弟间无关紧要的闲话。樊麟也不急,有问有答,静观其变。杯酒下肚,樊琛渐渐将话题转向自己的目的。
“父王此时召集我们兄弟几人回都,五弟可有何猜测?”
樊麟故作不解道:“手谕中不是道,父王听钦天监拟定的吉日,决意提前举行大祭,要儿臣们回槊阳?”
樊琛看着樊麟的眼睛,唇边笑意显得意味深长:“五弟如此说,未免太见外。”
樊麟哈哈一笑,也不再绕圈子:“二哥想必心中已有猜测。”
樊琛抿了一口酒,眼底深邃:“父王日渐病重也非什么秘密,现今已经快半月不曾上朝,父王此时召集我等兄弟几人回都,想来是有他的打算,你我也该有自己的打算不是?”
樊麟没急着回答,低头细细品酒,沉吟片刻才道:“臣弟愚钝,还请兄长明言。”
樊琛暗自观察着樊麟的神色,语气中带了些许试探:“如今父王还未颁布诏书册立太子,可明眼人都看得出,论出身,大哥是长子,论功劳,大哥随父王征战多年,军功卓越,非你我二人可以比拟的。我们兄弟几人明里暗里争斗多年,若是大哥日后继承王位,五弟觉得大哥可否容得下你我二人?”
樊麟似笑非笑道:“便是二哥继位,只怕也容不下我与大哥吧?”
樊琛仰头大笑,眼中却无丝毫笑意:“五弟说笑,你我兄弟,天生的情分,怎能容不下?”
樊麟也笑,却不答,彼此心照不宣。
樊琛收敛笑意,端起酒杯,言浅意深:“此时大哥还未回槊阳,若待大哥回来,只怕便没你我二人的事了。”
樊麟低笑:“父王虽病重,可毕竟还在人世。”
樊琛看着樊麟但笑不语,片刻才道:“一己之力,势单力薄,众擎则易举,五弟还得为自己早做打算才是。”
“多谢二哥提点。”樊麟垂眼一笑,抬头冲樊琛举杯。
樊琛客气回应,看向樊麟的目光却耐人寻味:“兄弟之间,若是五弟有何需要,倒是可以随时来府上一叙,为兄自当义不容辞。”
“那便先为谢过二哥了!”
醉月惺忪挂城头,笙歌暂歇人尽散。
告别瑞王樊琛,许仪随樊麟回到城内府邸。许是主人常年在外带兵的原因,府内有些冷清。交代完琐碎小事,樊麟命下人准备些吃食送往书房。
一场心怀鬼胎的酒宴,当事人可顾不上品尝美酒佳肴。
走出几步,樊麟忽然停下:“许仪,随我来。”
许仪称是,将妹妹许莜暂交予府上的老嬷嬷,随樊麟前往书房。
樊麟大步流星走进书房,已有下人将房中烛火点燃,樊麟命亲信守在院中,挥退其余人等,在桌后坐下,示意许仪随意。
“瑞王今日所言,你有何看法?”刚坐下,樊麟便问。
“小人不敢谬论。”许仪起身低头告罪。
樊麟不满地皱了下眉,有些不耐许仪的谨慎客套:“但说无妨。”
许仪似早有预料,娓娓道来:“瑞王殿下所言不差,若陛下真有意立太子,大殿下毋庸置疑是名至时归,如此来说,召集诸位王子回都再昭告天下,便也是有着敲打之意。”
樊麟微微点头,示意许仪继续。
“今日瑞王殿下所言,似是有意与殿下联手,只是……”许仪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出口
“只是什么?此时只有你我二人,无需顾虑,说来便是。”樊麟饶有兴趣道。
许仪轻轻笑了笑:“大殿下在外征讨固鸬部族大胜而归,兵强马壮士气高涨,若要让大殿下回不了槊阳谈何容易?何况如殿下所言,北越王尚在,真到了动兵的地步,与谋逆有何区别?瑞王殿下怎会想不到,那便只剩一种。”
二人联手,打压肃王一党,逼王上另做决断,甚至,逼宫。
但这样过于大逆不道的话,谁也不敢轻易说出口。
北越王樊臻虽是病重,但威严犹在,况且谁也没有确实的消息,北越王樊臻的确是危在旦夕。说来也怪,北越王已多日不曾上朝,宫中关于其病情的消息却始终不曾传出,隐隐有些不祥之兆。
“如此,依你之见,瑞王之意,我究竟该不该接?”樊麟眼睑微眯。
许仪低头思索良久,才道:“大王子身后是王后所出的,自太祖时起便为北越立下汗马功劳的杨家世族,瑞王背后站的是尕南部族,而殿下有的,比之甚少,不过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军队和朝中几位大臣的支持,与瑞王联手倒也不失为权宜之策。”
樊麟倚在椅子扶手之上,右手搭在桌上指尖轻轻敲击,有些不快:“若真事成,只怕瑞王反过来便要打压于我,你知道,我要的不是寄人篱下。”
许仪轻笑:“那便只好让瑞王殿下先背上谋逆的罪名了。”
“你有何计策?”樊麟挑眉。
“殿下可知,什么刀,杀人最为无形?”许仪不紧不慢,徐徐道:“流言蜚语呀!自古以来,制造谣言的成本低不可计,可要破除谣言却绝非易事。猜疑的种子一旦种下,本就猜疑者,千方百计坐实心中所疑,围观者,将信将疑推波助澜,而不信者,陷入自证有口难辩。况且,瑞王真无叛逆之心?”
樊麟似有疑虑,不太认同道:“光靠无证的流言,只怕不够拉瑞王下马,我这位二哥怎会坐以待毙?”
“单靠坊间谣传自然不够,王上还没昏庸到仅凭几句闲话便随意治罪一位王子的地步,谣言不过是引子,好将王上的猜疑之心引到瑞王身上,接下来还得让王上自己得到一些证据才好,正巧,殿下有一人可以用之。”
“何人?”樊麟问道。
“孟青鱼。”许仪一字一顿道。
樊麟蹙眉:“我与他先前并无过多往来,你为何觉得他会站在我这边?”
许仪笑了笑:“殿下不觉得,若他无意于殿下,何必特意与您打那个赌呢?当真只是为了一块玉壁?孟大人如今愈发深得王上信任,听闻瑞王多次有意与孟青鱼交好,孟青鱼始终不冷不热,敬而远之,却偏偏要和殿下赌一块玉壁?先前殿下曾让许仪代殿下拜会这位孟大人,究竟何意,大可试之,若能得他相助,事半功倍。”
樊麟略思索片刻,觉得可行:“明日你且先去拜会孟青鱼,看他是何意。我会差几名士兵与你,任你差遣。”
说话间,门外传来脚步声,夜深人静叩动心间。樊麟抬手,示意许仪安静。
不消片刻,有人敲响门扉。
“殿下,厨娘刚送来食物。”门外侍卫回报。
“拿进来。”樊麟沉声道。
侍卫推门而入,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拿出,又退了出去。
“方才在酒楼,你也不曾吃什么东西吧?一起。吃完再议。”樊麟拿起筷子,招呼许仪。
许仪谢过:“那许仪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王宫深殿,北越王樊臻坐在宽大的椅子上,静静凝视身前桌上的社稷图。
太小了,与中原广袤丰饶的土地比起来,北越所占之地不过弹丸!后方的群山草原是难以开垦的土地,地虽广却难以久居,樊臻抬手指向卢阳城后的大片平原之地,那里良田千亩,广厦万间,百年之前,太祖便是在此一败,随后便再不曾踏足中原,百年之后,有多少人还记得北越也曾是关内之人,而不是什么狼子野心的“外族”!
更深露重,烛花猛然一摇曳,樊臻忽看到自己的手。那是一双老人的手,皮肤松弛褶皱横生,许久不曾拿起随自己征战沙场的利器了,此时看来尽显得有些无力。
一股不争地怒火突然涌上心头,樊臻握拳狠狠砸在桌上,巨大的动静吓了旁边侍奉的小太监一条,虽不明所以,还是诚惶诚恐跪下,低着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害怕天子迁怒。
樊臻胸口起伏,大口喘息着,忍不住一阵咳嗽,小太监急忙起身,想递上茶水,却被樊臻一把掀翻。
“滚出去!”樊臻低吼,抬眼看到一旁的烛台,烛光颤抖着,樊臻心下愈加烦躁,一把抓起扔在小太监身上,好在烛火立马熄灭,小太监被烛油烫到,却不敢出声,哆嗦着退了出去。
近几年,陛下的脾气越发暴躁古怪了,每个人都心惊胆战,生怕一个不小心便丢了性命。
殿内只剩下樊臻一人,昔日铁马金戈豪气吞山河的君王,如今不过是个迟暮的老人,只能沉默地望着自己颤抖的手,心中满是愤怒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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