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寂静而沉重的氛围里趟过来,在对方床前的椅子上坐下,开口便道:“我没有生气。”
宴凉舟静静地坐在清晨尚未完全亮起的光影里。他骨架身形纤长,脖颈脊背修直,因此当他垂着头时,便带着一种宛如天鹅垂颈般优雅、清冷、又莫名悲凄的氛围感。
看着这般场景,沉游川原本焦灼的心慢慢静了下来。
宴凉舟垂着的睫毛轻颤了一下,他缓缓抬眼望向沉游川。
沉游川坐在椅子上,是一个放松又安宁的姿态。
“我知道宴老师是因为觉得自己没有处理好这些事情牵连了我,认为是自己的错,心中愧疚难过,又觉得在我面前很失败很丢脸,所以才不敢面对我。”
沉游川望进宴凉舟的眼睛,语气平缓,神色认真地强调道:“所以我在等待的时候,并不觉得愤怒,而只是很担心。”
宴凉舟呆呆地望着他。
沉游川刚想说什么,就看到两颗圆滚滚的泪珠划过晨光,砸在这人身前的被子上,迅速洇开一对圆圆的湿痕。
宴凉舟有些慌乱地用手盖住湿痕,背过脸去。
做了这么多年演员,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控制不住眼泪的时候。
明明在沈游川进来之前,他已经为自己设定好了角色。
无论是听到抱怨指责,还是收到绝交的通知,他都会如一个沉稳的年长者那样接受一切结果,安抚好沉游川,尊重他的所有决定。
沉游川犹豫了一瞬,起身走到床沿,轻柔地搂住宴凉舟,扶着他靠进了自己怀里。整个过程中宴凉舟并没有显现出抗拒,于是沉游川把他抱得更紧了些。
感受着青年宽大修长的手罩着自己的后颈,将他笼在了他的胸前,侧耳听着沉游川健康而有力的心跳,闻到他身上仿佛露水混合着草木的清新味道,宴凉舟心中莫名觉得更委屈了。
“我不想这样的……我原本以为自己能做好的。”
沉游川垂眼看着压在自己胸前的毛茸茸脑袋,感受到掌心里单薄的肩膀正在轻轻地颤动着。
像是因为把脸藏起来而有了安全感,他听到了宴凉舟小小的声音:“我明明、明明希望自己在你心里能是一个强大、镇定,能处理好所有事情,能散发温暖能量,帮你驱散噩梦的人。”
但事实却是,从他转发开机微博,引来粉丝质疑抱怨沉游川,进而引发对他的网暴开始;
到他笨手笨脚处理不好沉山晴的手术费问题,让沉游川伤心卖房子;
再到他调查滞后导致沉游川自己发现并直面那张保险单,陷入痛苦心情;
还有现在处理沉小姨这一连串事情办事不利,引来祸端害得沉游川被人袭击,差点和前世一样被毁容……
他好像没有一件事是做好的,没有一个想要帮助沉游川的行动是完美落幕,让青年不为此受到伤害的。
自己的出现真的是正确的吗?
或许他一开始就不该贪心,就应该像最初计划的那样,远远地旁观,在关键时刻搭把手,而不是执着于朋友的身份,靠近后把厄运带给沉游川。
还让对方看到了自己如此懦弱,如此丑陋的模样。
听到宴凉舟小声而急促的,哽咽似的呼吸声,沉游川看着窗外渐渐明亮起来的日光,突然说道:“耀眼的又不是只有太阳。”
他拥着宴凉舟,忽而想起自己曾经的一个梦。
明月入我怀。
他慢慢地说道:“宴老师于我而言,就像是夜晚行走在泥沼中,抬头便能望见的月亮。”
虽然不像太阳那般灿烂而热烈,但月亮有着自己明澈而柔和的光辉。
虽然有时会因为清冷孤独的性格而让人产生朦胧的距离感,但他知道“月亮”总会在那里,总是在不留余力地散发光芒,恳切地为他指引方向。
宴凉舟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看沉游川。
低头瞧见他眼睛睁得圆溜溜地呆呆地看自己,沉游川笑起来:“人不必一定要勉强自己去成为太阳。况且对像我这样一直行走在夜间的人而言,太阳太过炽热,靠近反而会被灼伤。”
“伤……”像是被触发了什么关键词,宴凉舟有些惊惶地呢喃,“你的脸……”
沉游川轻柔地抓住宴凉舟的手,把它贴到自己的脸颊上:“你瞧,我的脸并没有怎么样,那只是一个很小的擦伤,两三天就好了,什么也不会留下。”
宴凉舟像是被烫到一般骤然收回手。他害怕又匆忙地靠回巨大的背枕上,似乎是打算藏进蓬松的棉花里。
沉游川并不意外他的动作,只望着他又背过去的脸,带着笑意说道:“宴老师难道不奇怪我为什么会如此清楚你的想法吗?”
宴凉舟动了动,但依然没有转过来。
沉游川平静地说道:“因为我和你是一样的心情。”
“这几天我常常责问自己,为什么又给你带来麻烦,牵连你受到伤害。”
宴凉舟迅速转过身来想要开口,但沉游川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只自顾自地说道:“如果不是为了帮我,你不会搅进这摊子烂事里,不会被人报复。”
“我觉得很丢脸,明明我希望成为一个能和你匹配的,能让你觉得可靠的朋友,可事实却是我总在不断地得到你的给予,不断地劳烦牵累你,却很少能为你做些什么。”
宴凉舟着急地开口:“不是的……”
可沉游川根本不听他说话:“我是个失败的朋友,你变成现在的情况都是我的错。我也想过你是不是因为怪我才不肯见面。”
宴凉舟抢不过话,急得猛然抓住沉游川的手。
沉游川低头看着他紧紧攥紧自己的手,眉眼蕴着几分失落:“魏哥说你已经很累了,劝我不要再给你惹麻烦。我能理解他的责备,所以他的话我无法反驳,我感到很难堪……”
“不要听他胡说!”宴凉舟苍白的脸上染上薄怒,“我没有让他那么说,明明不是你的错!”
沉游川立刻反握住宴凉舟的手,眼神明亮而笃定地宣告:“那么这一切就更不可能是宴老师的错。”
宴凉舟急促地喘息着,在沈游川的话音中愣愣地停下了动作。
沉游川将床头盛着花草茶的杯子放到他手心:“那天晚上在河边,宴老师安慰我说‘难道人要没有任何弱点,才能称得上是强大吗’。”
“我想,换成现在的情况也一样,我不是为了拥有一个毫无弱点的太阳才靠近了宴老师,宴老师一定也不是因为想要一个完美无缺的朋友才选择了我。”
“我们都会犹疑,都会彷徨,但我们不该为别人的错误而怀疑自我。所以我一定要见到宴老师。如果你怪我,我就向你道歉,如果你不怪我,我便更要说……”
“宴老师你已经为我做得很多了,我既感谢,又抱歉,抱歉又让你受伤了,谢谢你出现在我身边。”
宴凉舟的眼睛再次盈满了泪水。他侧身放下杯子,躲开了沉游川的视线,只神情恍惚地喃喃道:“可是我很害怕……”
沉游川的心猛然抽痛了一下。他没有去问宴凉舟到底在害怕什么,只倏尔说道:“我很早之前,便知道自己是一个很幸运的人。”
宴凉舟听到青年平静而温和的声音,忽而想到当年沈家的那场车祸,心中一突。
沉游川再次握住宴凉舟的手,在他掌心放入一样东西:“我今天早晨打算来见你的时候,在楼下的苗圃里发现了这片四叶草。”
“或许这便是上天的暗示,宴老师的存在于我而言从不是厄运,而是我的幸运。”
他双手包着宴凉舟的手握紧了那片四叶草:“所以不要怕,宴老师,我将我的幸运分享给你。无论你期待的是什么,你一定会得偿所愿。”
“不、不!”宴凉舟反而变得惊慌失措,他猛然抽回手,“我不要。”
那片形状完美,被塑封定格的四叶草从他手中飞出,啪嗒掉在地上。
他像是想要赶走沉游川一般,慌不择言地说道:“我不需要你这样哄我……你明明是想疏远我的。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之前根本不想和我做朋友,是我仗着你心软纠缠你,你才妥协。”
沉游川一怔,原来那时候宴凉舟就已经受伤了,只是他不肯表露出来。
宴凉舟拉起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全部裹起来,像是建造起一个阻隔什么的结界:“我知道你在勉强自己,那些监控摄像头……你一定也感到害怕了吧?”
沉游川弯腰捡起那片四叶草,轻轻地将它放在了宴凉舟枕边:“不,因为宴老师在害怕,所以我便不怕了。”
心理有创伤的人总是会有一些异于常人的偏执之处,更何况他长了这样一张让对方放心不下的脸。
可宴凉舟知道自己的不妥,畏惧自己的失控,他便有着治愈的可能性,因为这代表他心中也在努力地抗争。
沉游川相信他可以克服和改变,也不吝于将这种信任传达出来。
可宴凉舟躲在“壳”里,不肯出声。
沉游川看着那个僵硬又不安的被子包,心里叹了口气。
慢慢来吧。
小方已经在另一边的窗口处出现了好几回了,一次比一次焦急。
再不出发飞机就要赶不上了。
从疯狂比划的小方那里收回视线,沉游川温声说道:“宴老师,我该走了。你放心,我会认真训练,好好拍戏,每天都给你发消息的。”
他一定会在宴凉舟的注视下,健康,幸福地活着。
柔软而蓬松的“壳”一动不动。
沉游川转身走出去,轻轻地关上了门。
*
半晌,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裹得严严实实的被子结界悄无声息地在侧面掀开了一个小口。
宴凉舟露出发烫的眼睛,沉默、忧郁、甚至是带着点畏惧与谨慎地与那片四叶草保持距离,只垂眼望着它。
他并非不感动,不相信沉游川的决心。
但这之间有一个对方所不知道的巨大问题横亘在那里。
宴凉舟不清楚前世沉游川脸上的伤是什么样的,但他听忠叔简单提起过,沉游川是因为一个陷害而产生的误会,被人在回家的路上埋伏,打斗时为保护朋友被袭击者划伤了脸,从此毁容退圈,失去了刚刚上升起来的事业。
与这次的情形何其相似。
宴凉舟的心直到现在还在战栗不止。
况且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是一次了。
不久前那场综艺的灯架掉落与前世的宴会厅吊灯事件,还有他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恢复的腿,也和前世一样拖累了成导《江湖》的拍摄。
命运真的可以改变吗?
沉游川幸运地躲过这一劫,可下一次呢?
他害怕自己不但无法改变沉游川的悲剧,反而成为那个带来厄运,加速灾祸发生的罪魁祸首。
正出神地想着,窗外忽而刮来一阵风,将他枕边轻飘飘的四叶草吹飞出去。
宴凉舟下意识地慌忙去抓那被吹走的幸运。
然后便因为重心失衡差点滚下床去。
他惊魂未定地按在床头柜上,确信自己抓紧了沉游川留下的东西,才长舒一口气。
然后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才在惊恐之中把被子踢飞了出去。
他低头看着自己缓缓挪动回来的腿,再抬眼看看掌心的四叶草。
再次感受到自己双腿存在的宴凉舟惊慌地扶着床站起来。
虽然它还又沉又木,与大脑的链接好似很微弱,活动起来十分费力,但不可否认的是,它又幸运地重新振作起来了。
怎么办?他拿走了沉游川的幸运!
宴凉舟攥紧了那片的四叶草,惶然不安地挪动两步。
同时他惊觉想起自己最初的“使命”——他本决心要成为给沉游川带来幸运的那个人,他不正是为了这个目标,才靠近沉游川的吗?
怎么能先一步拿走了对方的幸运。
那沉游川之后遇到危险该怎么办?
“假如上帝赋予我不幸的命运,我必以利剑,以长矛,以我全部的鲜血和沉重的身躯,向祂展示我不屈的意志与顽强的心……”
沉游川曾在录音棚里明亮微笑着读起的小诗再次在耳边响起。
不行,他不能这样认输逃避。宴凉舟拍下了呼叫铃。
*
出了门,沉游川和忠叔打过招呼,就被小方连声催促。小袁因为领了宴凉舟的任务,要回剧组去向成导解释情况,也跟着他们一起下楼。
他们抵达一楼,刚出电梯,就看到魏德嘉推开单元门走了进来。
看见沉游川,魏德嘉惊讶地抬了下眉毛:“游川你还没走吗?你是今天上午的飞机吧?”
“你也太倔了些,这么点时间还非要赶过来,”魏德嘉叹了口气,众人面前他假惺惺地“宽慰”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放心,凉舟那边我会再好好劝……”
他话没说完,众人身后的电梯门就“叮”的一声再次打开了。
给宴凉舟做饭的阿姨快步走出来,看见他们还没走远惊喜地喊道:“小袁先生你等一下!”
她满脸喜气地告诉几人,宴凉舟的腿恢复知觉了,所以关于剧组那边的事要重做安排,小袁得再回去一趟。
“太好了!”小方立刻欢呼一声,同时偷偷去觑他沉哥的脸色——果不其然,那眉间已经舒缓下来。
“多亏了沉先生你!你一宽慰,凉舟少爷立马好起来了,还点餐要吃蔬菜虾仁粥呢!”
要知道这两天宴凉舟基本什么都吃不下,病恹恹的把她急得不行。现在一切都好了,阿姨喜滋滋地提着篮子打算去买新鲜的虾。
“是你们精心照顾的功劳。”沉游川谦逊地推辞了这份夸赞。
然后他转过身,冲着脸色算不上好看的魏德嘉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从容地与其擦肩走了出去。
“哎呀魏先生你的肩膀怎么洇血了!是伤口又崩开了吗!你在家多休息几天呀,少爷这边有我们你不用这么着急……”阿姨急匆匆地叫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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