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清微说不下去了,事到如今,她才发现这件事比她想象的更难。顺其自然是四个字,苦和痛却是要活生生的人来承受的。
她不忍心让姬湛雪遭受这一切。
如果可以,她愿意代替她。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傅清微吸了吸鼻子,避而不谈道:“不是要成亲吗?我去给你拿喜服,再给你梳个妆。”
姬湛雪笑着说:“去吧。”
傅清微去了一趟对面的房间,将压箱底的喜服抱了过来。
她跑得很快,生怕回来姬湛雪的眼睛就闭上了,明明她心知不会,如果历史既定,姬湛雪一定会活着躺进棺材里。
可是人的意志是不受客观转移的,她会为了她在金陵城翻遍挤压的尸体,会为了她可能遇害而悲痛欲绝,会有一个人应该有的所有脆弱。
她不是机器,不能无情地执行指令。
傅清微气喘吁吁地将喜服铺在床上,一身大红道袍,绣着日月星辰的红衣鹤氅,大红锦靴,和一枚莲花冠。
和那块黄玉一样,都是傅清微凭记忆绘出图纸,找人定做的。
也是前两年刚完工,她收好后就没再打开,直到今天。
傅清微扶她起来,在满室返魂香的气味里,温柔问她:“看看喜不喜欢?”
姬湛雪的手伸了出去,指腹落在了鹤氅上精美的刺绣花纹,左边抚到右边,扭脸朝傅清微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喜欢。”
“我为你穿上。”傅清微擦了擦溢到眼角的泪水。
“好。”
姬湛雪有些困了,脑袋轻轻地歪在傅清微的肩膀上,眼皮缓缓垂落。
傅清微哭腔道:“小雪,不要睡。”
“好。”
姬湛雪强打精神,摆脱那股强烈的困意,脸偎在她怀里,低头看着她给自己穿喜服。
果然是大红喜服更好看。
傅清微将姬湛雪扶到镜子前,没有人梳头,就自己给她梳头。
女人素手执起木梳,顺着她如墨的长长发丝。
“一梳白发齐眉,二梳同结连理,三梳无灾无病落花又逢君。”
镜子里映出一身火红嫁衣端坐的年轻女子,血色全无的脸教这明艳颜色一衬,都多出几分妩媚春色。
傅清微拉开妆奁的抽屉,取出唯一的一盒胭脂,给她抹在脸颊和口唇。
面若桃花,唇似涂丹。
这样完全看不出是个垂死的病人了。
姬湛雪弯唇轻轻地笑了一下。
“我好看吗?师尊。”
“好看。”
镜子里的傅清微落下泪来,在姬湛雪望过来以前,连忙用袖子擦去。
姬湛雪的手忽然抬了起来,覆在傅清微搭在自己肩膀的手背,冰凉柔软。
傅清微惊喜道:“你……”
她很快明白过来,姬湛雪药石无医,这是回光返照了,霎时悲从中来。
姬湛雪道:“师尊,去准备阵法吧。”
傅清微说:“可是我们还没有拜堂。”
姬湛雪指尖抚着自己身上的喜服,低声说:“这样就够了。”
师尊已有妻子,她又何必去占这个名分呢?
能够为她穿一身嫁衣,她死而无憾。
傅清微悲不自胜,迟迟不动身,姬湛雪催促道:“我坚持不了多久了,快去。”
“去啊。”
傅清微悲痛地回头看了一眼,奔入了院内。
石棺里铺着最柔软的锦缎,姬湛雪被抱起来慢慢放入了棺内,她躺在里面,手摸着自己的新床。
“刚好够我一个人睡,两个人就太挤啦。”她故作轻松地说道,所以这次她要一个人先走了。
她的肌肤容色饱满,仍处在回光返照的时间里。
多年以后,她们会在这副石棺里重逢,那个人叫穆若水。
姬湛雪很羡慕她。
傅清微的手伸进棺材里,握着她消瘦的一只手,眼泪断线,说不出话。
姬湛雪望着她噙满泪水的眼睛,眼睫也慢慢湿润,问道:
“师尊,你有没有爱过我,哪怕一点点?”
爱吗?
傅清微和她相依为命二十年,陪伴了她从小到大的成长,看着她越来越像师尊,又坚决将她们分成两个人。
这世上姬湛雪是独一无二的,穆若水也是独一无二的,然而没有雪,何来水?
是姬湛雪的一生造就了后来的穆若水。
她们不是完全独立的两个人,她们有着同一个灵魂。
她爱穆若水,怎么能不爱有着她灵魂的姬湛雪?
可是姬湛雪是她的徒儿和家人,她对她的所有感情都远比不知是不是爱情的比重大。何况她与师尊的情欲之爱,和对姬湛雪的爱完全不同。
她都可以为之付出生命,但她心里只会有穆若水一个妻子。
如果这是她最后的心结的话……
傅清微:“我爱你。”
经过了一番思索之后,她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姬湛雪眼神里闪过浓浓的自嘲,她本来想接着问:如果不是因为穆若水,她还会爱她吗?
算了,何必自取其辱。
早在二十年前,如果不是她看到自己的脸,认出她的未来,她不会带她走,不会抚养她长大。
不会有现在的一切。
她心中早有答案。
姬湛雪没什么想问的了。
两人就这么互相望着,静静地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傅清微第一次知道人的生机原来可以用肉眼这么直接地观察到,哪怕她涂了鲜艳的胭脂,像北方冬天的树,只需要一阵寒风,就会满地落叶。
姬湛雪的叶子是瞬间全部凋零的。
返魂香吊命的时限已过,回光返照回天乏术,鲜血从年轻女人的口鼻溢出来。
姬湛雪和她交握的手暴起青筋,紧紧地扣住她的指节。
“师尊,你要记得……和你度过二十年的人是……姬湛雪,不是……穆若水……别忘了我……”
傅清微的眼泪滂沱。
“我会记得的。”
姬湛雪躺在棺材里,傅清微的手扶着她的脸,血浸透她的掌背,迟迟不动。
她下不了手。
她不能眼睁睁地将一个活人炼化在棺材里,那个人是姬湛雪,也是师尊,承受焚魂之痛的人都是她。
姬湛雪死死抓住她贴在自己脸上的手:“快,趁我还有一口气……封棺……”
“师尊!封棺啊!”
“别让我的死没有意义!”
“傅清微!”
傅清微陡然闭眼,退开了棺材,一掌拍在棺盖尾部,沉重的石棺缓缓地合上,姬湛雪饱含眷恋的最后一眼留在了棺材内。
这一生,她谁都不怪。
怪只怪她来得太早了。
偏我来时不逢春,偏我去时春满城。
活着的姬湛雪永远得不到她的爱,只有死后的穆若水可以。
我成全你。
傅清微几近崩溃,泪如雨下,大声道:“封棺——”
师尊,你终于能见到想见的人了。
傅清微手里的符咒拍落,启动了阵法。
穆若水的双眼闭上,熊熊大火在棺材内外烧了起来。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从棺木中传出来。
“小雪!”
傅清微猛然扑到石棺上,想将火焰扑灭,然而这火并不是肉眼所见的凡火,棺材触手冰凉,只有方才的一声惨叫仿佛是她的错觉,变成了细细的痛吟。
“很痛吗?小雪?”傅清微找着棺材上的跗骨钉,说,“我现在就放你出来,咱们不炼了。”
“师尊,不要……功亏一篑……”姬湛雪挣扎着闷哼一声,“你放我出来,我也活不成……”
“可是……”
傅清微跌坐在地上,两只手满手的眼泪。
“你会生不如死……”
“那也好过……彻底死了……”姬湛雪道,“坚强一点……会有再见的……那一天。”
她断续的话又变成短促的悲鸣,又似是痛极的哀嚎被压抑住。
傅清微擦了眼泪,说:“你痛了就叫吧,我会一直陪着你。”
姬湛雪还是没有叫,只是持续地低声痛哼。
反倒不时安慰她两句。
傅清微爬起来继续完善阵法,时间匆忙布置得很基础,这个阵法需炼制九九八十一天,之后若是想炼出的僵尸更强大,需要持续吸取日月精华注入石棺,滋养棺内尸身,还有鲜血。
傅清微整日整夜守在石棺边,听着姬湛雪忍痛的低吟,心里的痛不比她少半分。
阵法彻底启动,已无可更改。
七日后,棺中的声音没了。
“小雪,你在里面吗?”
无人回应。
傅清微将脑袋轻轻枕在了石棺上,眼泪咸湿。
姬湛雪死了。
那个属于人类的姬湛雪不在了。
晚上,石棺里传来砰砰的响动,傅清微往上贴了一道又一道符纸,底下又传来指甲的抓挠声。
傅清微割开自己的手腕,将鲜血滴落在阵石上。
熊熊烈火再次从棺木里烧了起来,这次对方的声音没有任何压抑,一声接一声地凄厉哀嚎,不似人声,只像鬼哭。
可这声音依旧是姬湛雪的,或者说,已经是穆若水的。
所谓焚魂,就是在人活着的时候,将魂魄以秘术锁在体内,令其被业火焚烧魂魄时,无法逃脱身体。
一次次骨头碾碎,血肉化为血水,千锤百炼,焚魂淬体。
使其痛不欲生。
十八层地狱不过如此。
所炼之人越是痛苦,苏醒之时能力越是强悍。
岁已寒的话反复响在耳畔。
傅清微仰起了脸,望向月光,听着耳边所爱之人的惨叫,唇角诡异地扬起笑容。
慢慢的,她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笑得她弯了腰,笑得满是眼泪。
惨叫与怪笑声交织,在深夜的庭院无比瘆人。
八十一日后,石棺内彻底没了响动。
无人打扫的庭院里满是落叶,明明是春天,提早凋落的道观遍地萧瑟。
地面的落叶被风卷起,吹到道观廊柱前停止,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低着头,一动不动地靠坐在那里。
她的手垂落在身侧,掌心被一个圆滚滚的脑袋拱了拱。
傅清微木然的眼珠动了动,迎着小三花闪闪担忧的眼神,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
同月,小三花去世。
第158章
傅清微把小三花埋了, 同年,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桃树。
桃树苗是山下村民给的,炼尸阵成后, 傅清微日日枯坐在道观陪伴穆若水, 直到有一天看见了山下的烟花。
白日焰火, 很漂亮。
傅清微的脑袋靠在道观后院的门框,呆呆地看着头顶的烟花绽放。
然后她爬起来, 提剑下了山。
魔物诛杀后, 村民为了感谢她,送了她一大堆东西, 傅清微没有收, 只从里面挑了一株不起眼的桃树苗,种在了家里。
1938年7月。
姬湛雪死后的第四个月。
傅清微收拾了行囊,站在石棺前, 手抚着冰冷的棺面, 脸轻轻地贴上去摩挲。
“我有些事要办,晚些时日回来陪你。好吗?”
傅清微耳朵紧贴着石棺,仿佛等里面应了一声好, 方踏出了道观的院门。
她曾在学校图书馆找到过一本书,记载了慈让真人济世的事迹,记录在笔记本。离她最近的一件是1938年8月,她该去完成剩下的历史了。
姬湛雪死了, 师尊在沉睡,她除了按照历史走下去, 继续等到时间线重合的那天, 别无他法。
未来有没有结局,她不知道, 她只有等下去。
等她的妻子,等重逢。
这是她活着的唯一希望。
去年到今年短短一年,将近一半的国土沦陷,陷入战火,魔族在史所未有的动乱中诞生,百鬼夜行,妖魔则白日纵横。
这些新诞生的魔物实力比之二十年的妖魔不可同日而语,修者死伤惨重。
傅清微正在山野里快速奔跑,追踪魔物的气息,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惨叫,还有符火爆炸的声音。
有修士和魔族交上了手。
傅清微戴上面具,朝声音传来的方向飞奔了过去。
太乙派两位道士里的矮个乾道手臂鲜血直流,不甚被这两头的魔物其中一张嘴咬中,若不是师兄及时一道符火甩上去,他这条胳膊今日就要交待在这里。
师兄持剑退到他身侧:“没事吧?”
矮个乾道咬牙:“没事,师兄,我们一起上!”
“嗯。”
双头魔族四足着地,周身翻滚着浓墨一般的黑雾,血红色的眼睛望着两位不知死活的修士。
矮个修士拿出符箓,师兄长剑一挥,二人一起扑了上去。
双头魔族一跃而起,身形极灵活,没有朝道士们扑上来,而是后足一蹬,消失在二人面前。
两位道士陡然失去魔物影踪,立刻背靠背抵在一起,环顾四周,做好防御姿态。
双头魔族正在树上,它们这些进化的魔族早就有了智慧,不再是只会莽撞杀人的魔物,若不是不能化作人形,早就融入人类之中。
“它走了?”矮个乾道手臂的伤不断渗出血,因为失血过多晕眩,站立不稳地晃了一下。
师兄回头瞧他一眼,道:“我先给你止血吧,师弟。”
矮个乾道没发现魔族的踪迹,应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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