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会不误会的……”江褚寒口中沉吟片刻,他慢悠悠吃了两口橘子,等到身后给他送过来一个酒壶,他接过去摇了摇,搁在了桌上。
“你跟我说误会,褚霁,你觉得什么才叫误会?”江褚寒的视线在大殿里扫过,他玩笑着说:“我说兵部的何大人铁石心肠冷血无情是误会,因他色厉内茬其实惧内,说鸿胪寺的张少卿风度翩翩一表人才也是误会,其实衣冠楚楚出去喝酒就他撒疯撒得六亲不认,还有嘛……王学士内里的衣服上绣了个绿毛大王八,我这么说自然误会他,因他碰着今年本命,要绣也绣个红的……”
“至于你嘛……”江褚寒将橘皮搁下,摸了个酒杯,“我说你装模作样其实一肚子坏水,这哪里是误会啊?”
“嗯?”江世子瞅着他的表情,“别生气啊,生气了就不像一惯通情达理的舒王了。”
“……”褚霁捏着酒杯,他下垂的目光往江褚寒搁在桌上的手瞥去一点,“那褚寒是怎么伤了?单看这只手可是有些狼狈。”
“那可不是有些狼狈了,吃了大亏。”江褚寒故意露些生气的神情,他端起方才有人给他送来的那壶酒晃了晃,没倒酒,只是另外拿了个有酒的杯子,“所以啊……”
江褚寒忽然站起了身,“陛下,臣来请罪。”
褚章打了一会儿盹,这才刚睁眼有些倦意地往大殿扫过目光,就被江褚寒喊了一激灵,陛下敛着眉道:“褚寒?你今日干什么去了。”
“陛下恕罪,臣今日原是和公主一道来的,可听闻御花园的梅花开了甚是好看,想着还有些时辰,就绕路过去瞧瞧,不想御花园夜里天色太暗,有些不慎摔了一跤,这才耽搁了时间来迟。”江褚寒端起酒杯,冲着陛下朗声道:“臣这就自罚,还请陛下不要责怪了。”
众目之下陛下只是随和问道:“你摔了一跤,可受了什么伤?”
江世子一杯喝完,“也没受什么伤,就是大过年的有些不顺,陛下能不能赏臣一杯酒喝,也让我也消消晦气。”
陛下垂目摇了摇头,“你啊——”
他招了招手,示意旁边的小太监往下给江褚寒呈了杯酒过去,江褚寒端着接过去,他双手捧起来,一脸笑意地仰头道:“多谢陛下。”
江褚寒一口就把酒喝完了,但他没坐下,而是端着方才送过来的酒壶,偏身面向了一边的褚霁,“舒王殿下,前些时日没去府上庆贺,是褚寒的不是,今日这般场合,给您倒杯酒赔罪。”
他一边说着,就把那酒壶倒向褚霁面前的杯子,故意偏过去说:“殿下可别不原谅我这个当弟弟的。”
褚霁看着江褚寒将酒壶里的东西倒进他杯里,有些皱眉,他略微抬眼,“褚寒这是……”
江褚寒在他身边放低了声,话里却像是提醒:“自然是因为舒王给我家那位送酒,褚寒给您还回来。”
褚霁一怔,眼里霎时闪过一阵忌惮。
后面的话江褚寒才抬高了声说:“当着陛下的面,殿下就别推脱了。”
他那话像是给褚霁杯里放了什么,又当着陛下的面把他架了起来。
“……”褚霁却只好端起杯子,他也站起身,“褚寒……不一道喝吗?”
“喝,怎么能不陪一杯。”江褚寒把酒壶放下,从桌上另拿了个杯子,但那里边的酒分明是早倒好的,“臣先干为敬。”
他喝完了阴阳怪气地故作伤心,“殿下不会不想给我面子吧?”
褚霁捏着杯子,他盯着杯子里的酒,故作冷静地垂下眼,“褚寒说笑。”
接着他抬手,将那杯酒喝掉了,褚霁脸色有些僵,他放下杯子坐下了,江褚寒含笑,也一道坐了下来。
“你在酒里放了什么?”褚霁坐下了立马沉声道:“众目睽睽……”
“是啊众目睽睽,就是不知道褚霁你还真敢喝。”江褚寒轻声笑,“殿下忍着点,众目睽睽呢。”
“你……”褚霁盯着那壶酒,似乎真有些像送出去的那一壶。
江褚寒不再喝酒了,只抽出筷子挑了点吃的,被褚苑戳了一下,“你方才打的什么主意?”
“开个玩笑。” 江褚寒揉了揉眉心,“今日这宴会是褚霁安置的吧?有些太顺了。”
褚苑看江褚寒一脸无畏的模样,“你方才……到底去干什么了?”
江褚寒没说话,他朝御前的方向望了一眼,紧接着御前的太监凑到陛下身前说了什么,陛下略微坐正,他点了点头,便见方才还神色有异的褚霁站起身来,朝御前的走过去了。
褚霁拜在御前,“父皇,今日年节,儿臣特意去猎场狩得一只野鹿进献,今日宴会呈上来,还望父皇福禄康泰。”
众人听舒王在御前说了吉祥话,也就一道从座中起身,跟着拜下来磕了头,“望陛下福禄康泰。”
褚章笑盈盈地抬起手,“诸位平身,褚霁有心了,抬上来吧。”
陛下下了旨,一阵车轱辘动静响过,几个轮子拖着个铁笼子推过来,那笼子上边盖了层厚布,几个小太监一道费力推着,将那滚轮车停在了大殿上。
众人对着笼子瞧了瞧,今年因着流民泛滥天下有灾的缘故,宫里为了少生杀戮,秋猎没办,到了这个季节野鹿难猎,又是福禄吉祥的野物,这场合众人都想瞧瞧。
褚霁从御前起来,亲自去掀那笼子上的厚布,也不知是不是方才的缘故,褚霁觉得自己面色有些发烫,他站在笼子边,捏着一角把那厚布掀开了。
笼子里呦呦鹿鸣响了两声,不想紧接着旁边响起一声慌张的喊叫,那跟着抬笼子的一个小太监忽然往后一跌,像是见着什么吓着了,整个人瑟缩着挪了两步,才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话来。
伴着大殿里窃窃私语,那小太监说着:“死……死……死人!”
笼子里野鹿垂首,正吃着地上的树叶,他豁嘴一咬,嘴里嚼出块衣服布料,那鹿没尝着滋味,吐出来鸣叫了声,它往旁边挪动步子,一脚踩中了具尸首。
一个太监打扮的人满脸是血,身后几个窟窿染红了大半个后背,正正倒在那铁笼子里。
江褚寒望着那尸首,脸色阴沉,这人正是偷袭给他下药的那个小太监。
褚霁霎时脸色惨白,他手里的盖布无声地落下去,他赶忙回过头跪下去,“父皇,儿臣……”
陛下脸色阴郁。
褚苑皱着眉,忍不住要侧首看江褚寒。
“别看我,”江世子一脸漠然地挑了粒葡萄,轻声说:“不是我干的,我可不知道今日褚霁要进献什么东西。”
第115章 :病倒
江褚寒掐着葡萄皮,心里骂了句:又上这老狐狸的当了——这如出一辙祸水东引的缺德法子,怪不得阿雪变成如今这样,原来都是这个老狐狸教的。
褚霁跪在御前,算是稳重的二殿下有些战栗地低下头,宫宴众目睽睽之下,这祸算是闯大了,守卫不严再往上添上出了人命,把人送上大殿,不仅折了陛下的颜面,更是靠得上谋逆叛乱的大罪。
如今江世子同褚霁这是梁子结大了,此前无论怎么嘴上说说,那明面上还是没到翻脸无情的地步,而现在褚霁绝不会再多想,必然把这祸事扣在江褚寒的头上,往后就是撕破了脸面。
可江褚寒若是想找褚霁的晦气,还用不着这么自找麻烦的法子。
这事情分明是给他自己也添了祸端,就连褚苑方才都疑心到他身上,那朝中一个个的人精……这不顾旁人死活找麻烦的做法,引着人互相捅刀子,这是逼着他往后都要同褚霁划清界限,再无回旋地余地地把位置站稳了。
江褚寒后悔方才怎么没一刀把尹钲之捅死。
陛下脸色难看,他冲着大殿里的尸首盯着,像是气急忽然咳了几声,旁边的内宦赶紧替他顺着气,陛下缓过气来,拍着桌子喊了“彻查”。
随后他没管舒王殿下的死活,带着人就摆驾回宫了。
褚霁埋头起来的表情难看得像吃了苍蝇,他望了江褚寒一眼。
宫宴不欢而散。
年节宫里出了这么大岔子,过不好节的人一大把,江褚寒回府的路上兴致不高,他想着什么出神,被外头一声烟花的响声才给叫回来。
马车滚过京城里宽阔的街道,他掀了掀马车帘子,被冬日夹杂了雪的冷风糊了一脸,但他在外头听见一阵孩童的嬉闹。
街边正有小孩点着炮仗,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得像是掀起盖来敲锣打鼓,几个小毛孩子脸蛋被冻得通红,还是伸着爪子四面乱舞,好像什么烦恼也没有。
京城里的富户也大多会放点烟花,比不上宫里点的斑斓绚丽,“咻”一声上天也炸出个满堂彩来,和和气气的热闹年节就这么过出来了。
江褚寒的半边侧脸被天上的彩光照出分明的轮廓,他居然对着外头的年味露出个不自觉的笑来——近几年的确是愈发安宁了,说起四境安定少不得镇宁侯的功劳,连马车上的大公主也是居功甚伟,打仗的时候动荡不安,苦的都是百姓,这世上除了开疆拓土的野心帝王,没有什么人喜欢打仗,周遭再安定一些,镇宁侯回京的机会都要多一点。
但少不得要有各种麻烦找上来,江褚寒记得再过两年,也该到了燕国重新起兵的时候,那件事情江褚寒还没好好想过,何况他对事情并非一清二楚。
“想什么这么出神?”褚苑借着缝隙一道往外头看。
“我在想如今的大梁到底如何。”江褚寒放下帘子回过头,“要说四海清平,咱们陛下……”
他有些不好说下去,永宴皇帝最擅长的不过牵制人心,不管从前朝堂上林立的太师府与侯府,还是如今一面给卫衔雪画了个来日花团锦绣的大饼,一面又提了褚霁当了舒王,他能轻易就让人自己斗下去,不管底下如何,面上总是风平浪静的。
至于下面的百官与天下百姓,当年战乱之后朝局安定不少,不打仗了可以休养生息,陛下倒是不爱苛捐杂税,但大梁这些年下来,像个满罐子装水的大铁缸,些微一晃就是满地折腾狼狈,什么事情办下去都麻烦横生——譬如年前的天灾,流民涌进京城几乎要乱了套了,宫里安置的法子迟迟才拿出来,还不如卫衔雪那一步逼着褚霁犯了错,把事情闹大了才立马有了主意,又像西河那边的案子,西河的事情传进京城怕是有两个月了,听卫衔雪那边的意思是年后才过去办,这都是人命案了,还能拖上这么久,江褚寒都替人觉得着急。
都不说其他的恩怨了……
“阿姐,你真的不怨陛下吗?”江褚寒很轻地问了声,“我觉得他挺混蛋的。”
“……”褚苑脸上神色不多,“若说当父亲,他是挺混蛋的。”
江褚寒揣着心事,另起了话说:“阿姐离京是什么时候?”
“元宵之前吧,近来西陲那边有些不安定的事,怕是耽搁不得。”褚苑挑眼道:“褚寒可要随我走一趟?你那侄子都好几岁了,还未见过小舅。”
“好啊。”不想江褚寒居然应了,“我要请旨去西河一趟,到时候西行一道,我带阿雪一道去。”
褚苑提前不知道这事,“阿雪他……”
江褚寒只点了点头,他像知道点什么事,心事重重的,不想褚苑拉了下脸:“你还西行,你今日大殿上那一出……”
“这事真不是我干的。”江褚寒皱着眉道:“我又不蠢,真想毁他面子,我不如去揍他一顿来得直接,只是那小太监……”
江褚寒话说一半,“这事阿姐不用管,那小太监和褚霁自己脱不了干系,想要把祸水引到我身上,他自己得先摘清,咱们……咱们回去放点炮仗。”
江世子撩着帘子就冲外头喊:“咱们买点响亮的回去。”
……
这一年到了头,江侯爷未曾归京,但侯府里过得也不算冷清,江世子一掷千金请京城里看了大半夜的烟花,等到后半夜这才回了卧房。
江褚寒一个人的时候其实过得潦草,母亲早逝,父亲不在京城,侯府里几乎都是大老爷们,也没个什么人来照顾他的起居,他自己捯饬出来也全靠脸撑起来风流潇洒,再遇着点什么伤痛,有时候挨一挨也过去了,他是到大半夜快要躺下了,才摸到手上的伤好像还是得上点药。
江世子不照镜子,看不着自己脸色有多差。
这一夜风雪潇潇,翌日他就病了。
江褚寒平日里不怎么生病,这一病有些病来如山倒的意思,原本要入宫拜年,这会儿成了宫里派人来看望他。
几乎是快要黄昏了,这一日的雪下到午后才停,侯府里四处寂寂,大多数的仆人护卫给世子遣回家过节了,大公主也入了宫,侯府里就剩几个暗卫不见行踪,江世子躺在床上,有些慵懒地抱着本书来看。
房门“吱哑”响了声,江褚寒没抬眼,他隔着老远就闻到了股药味,听着脚步虚浮不像鸦青,他便略微翻了个身,“搁桌上就行。”
那脚步在门口停了一下,却没往桌边走,而是往床边来了,江世子生了病,心情有些不好,他嗅着药味,有些不耐烦地杵着书页翻回身,“怎么听不明白话,不是说……”
“……”江褚寒看了眼书页,又抬了抬眼,“病迷糊了?”
他“嘶”了声,揉了下额角,接着偷偷把书页往被子里塞进去,有些吃力地往后枕起靠枕,“这是日有所思啊……”
“是吗?”轻飘飘的声音凑在床边,一只手很快覆上江褚寒的额头,“烧迷糊了,都开始说胡话了。”
冷冰冰的触感贴在江褚寒有些发热的额头上,江世子还有些昏沉的脑袋顿时清明了许多,他对着那只手蹭了蹭脑袋,“若不是做梦,我们家小殿下怎么会来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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