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余丞秋当即打断道:“此子胡说八道。”
“余太师。”永宴皇帝敛过眉,脸上威严道:“你今日,似乎是有些过于放肆了吧。”
百官顿时噤声,朝着座中的余太师看了过去,娄文钦往一旁偏了偏,仿佛不愿掺和其中。
此时皇后先开过口,劝道:“陛下恕罪,兄长这是……”
“陛下这是气恼臣了?”余丞秋往座外走出一步,“臣一心为了朝政,见不得有人在此扰乱圣心。”
他步子缓慢,渐渐走到了大殿正中,垂下目光,就同跪在地上的娄元旭对了一眼。
娄元旭故作胆怯道:“太师误……”
不想他一个“会”字都没说完,余丞秋居然蹬起脚来就往娄元旭身上踹了过去,余太师身量高大,这一脚踹出去没收着力气,并无准备的娄元旭当即给一脚踹出几步。
娄少爷几乎在地上打了个滚,他脑子里先是嗡了好几声才感觉自己胳膊上疼得像被燎了一下,顿时就咳声“唉哟”起来,心里却是立刻已经骂了出来:“他妈的江褚寒不给老子磕一个本少爷是不会放过你的!”
“余丞秋!”这话褚章与娄文钦几乎同时出口,娄尚书就是再怎么看不惯没出息的儿子,也是疼孩子的,这一脚揣着父亲心口上,他当即恼怒地从座中冲了出去。
“放肆!”褚章狠狠拍了桌子,“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臣想干什么?”余丞秋站在大殿正中,他抬头望着座位上边的的皇帝,他把手揖起,居然儒雅地笑了一笑,压了半边周身的威严气势,“臣不愿陛下被人蒙蔽,想要……”
“陛下——”不想正是此时,一个带着颤音的声音自大殿外传来,那声音有些沙哑,却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喊出来,里头的惊慌与着急溢于言表,些微一听就尝到其中的惊心动魄。
“救命……陛下救命——”一只手搭在大门上,艰难地撑着身子往前探出半身,但他才踏过大殿的门槛,整个人就不察似地往前扑了进去,他摔在地上吃痛地哼过一声,却还是倔强地抬过脸,满脸都是惊慌失措。
整个大殿都被他这样子惊到了——一个大活人闯进大殿,竟然外面没人拦着?
那人疼得蜷缩一下,抬头之后半边上身也抬了起来,肩头一大片早就干涸的血迹如同开出的艳花,刺眼地扎进人的眼里,他惊慌的脸被狼狈散开的头发丝遮了半边,但那张出挑的容貌即便沾了泥灰也能让人认得清楚。
“这是……燕国质子?”末座有人认出来,一时猜测出了声。
可他这出现太突然了,他不该出现在这里,也不该这样出现在这里。
卫衔雪趴在地上,他害怕地望着那大殿正中回过头的余丞秋,好像被他视线吓了一下,他后退着惊慌道:“余太师……余太师想要……想要造反!”
这话一出,满殿的大臣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余丞秋!”永宴皇帝脸色变得很快,他站起身来,抓着一个杯盏就要朝大殿下面摔出去,“你好大的胆……”
可陛下恼怒的话还未说完,那抓起来的杯盏停住头顶,他整个人的动作都忽然顿了一下,怒气腾腾的脸上忽然涌起些许难受,“哐当”一声,那攥在他手里的杯子竟从他微阖的手中滚了出来,只掉在了他的脚下。
紧接着一口鲜血从竟然褚章口中喷涌而出,鲜血溅出霎时间落红了半边的酒菜,红得分明。
整个大殿满场哗然,偏偏此时,大殿外又起一声“砰”的炸响,一道火光冲天而起,如同惊雷在那漆黑的暗夜里炸了开来,可紧接着散开的只有五彩斑斓的焰火,几乎铺满了皇宫半边的天空,漫天华光映照屋檐,也一道落在了昭明殿的殿门之上。
流光溢彩,一样宛如碎金。
*
宫墙之外,冬日里开了宵禁,可满城静谧中,隐隐传出些马蹄与刀兵铠甲擦响的声音,自城门口响过,蔓延过去如同长蛇,一直到了宫门。
城里有人猜测什么,可无人胆敢出门,满城寂寂之间,羽林军的将领带着人马,围在了宫门面前。
只见那皇宫中一道火光冲天,四散的烟火落在宫门内,仿佛向满京城都昭示了什么。
紧接着羽林军的将领坐于马上,威风凛凛地望着宫门,他把手一扬,倏然拔出了腰间的长刀,四周举起的火把映衬之下,凛冽的刀光晃动,闪过了身后一众将士的眉眼。
夜里寒风阵阵,掩起的暗夜里充盈起刀光剑影与杀气腾腾的影子,却是有一只羽箭倏然擦过了彻骨凛冽的寒冬冷风,朝着宫门的方向径直射了过去。
只听沉沉一声刺进骨肉的声响,那坐于马上的羽林军将领忽然动作僵硬,一根羽箭竟不偏不倚地刺进了他的后背,那力道入木三分,几乎从他铠甲处穿透,贯穿了整个胸膛。
一双眼睛注视着羽箭,见射中了人,满眼无情的杀意才缓和些许,化作一些冰凉的冷漠嵌在一张略微有些苍白的脸上。
不远处一队人马被屋檐下的阴影遮掩住了,一个人僵硬地坐在马上,半边身子几乎靠着一根木板才支起来,他脸色不好,虚弱的病气还残在脸上,可衬得整个人不近人情地冰冷了许多。
江褚寒收回弓,这才缓缓呼了口气。
第93章 :身份
半个时辰之前。
“九百九十一、九百九十二、九百九十三……九百九十九……”略微生涩沙哑的声音在暗夜里低低念过,伴着一阵锁链响动,卫衔雪换个动作往墙上靠过去,目光盯着不远处那盏有人换过点上的一小盏烛火。
“一千。”
卫衔雪缓缓叹了口气,自从关到这里,只有一些哑女过来照看过他的死活,他已经不太记得过了多少时日了,只能算着有人过来送饭的次数,摸出些大概的时辰,但无边的黑暗与无人出声的处境,让他害怕自己神志模糊,只能用些数数的法子来提醒自己。
这些时辰足够让他好好想清楚处境了,如若是余丞秋的人闯进雪院把他带走,这些日子却没什么旁的动作加在他身上,也没人找到他,只是取走了他的东西,那他所在的地方应当是余太师也并非能自由出入的地方,他如今应当是身处……
忽然有些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传过来了,这脚步比平日里急上一些,其间还夹杂了一丝刺耳的擦响声,仿佛利刃磨擦,嘶嘶地擦着地面。
那声音没来由就能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卫衔雪靠着墙正了正胳膊,视线里一个人影的轮廓渐渐在烛火下明晰起来了,那人提着一把长刀,尖锐的刀尖行走摩擦地上,一霎间穿过烛光,冷冽的刀面上好像还沾了一丝鲜血。
那人听到了黑暗里缩着身子传出的锁链声,就径直朝卫衔雪的方向走了过去,他一言不发,也并不停顿,那一步走上去,竟然直截了当地冲那墙角举起了长刀,随后毫不拖泥带水地一刀落了下去。
直接得卫衔雪登时闭上了眼——紧接着一声“哐当”在黑暗里响得透彻,卫衔雪手脚都被震得发麻,那一刀正正斩在束缚他手脚的锁链上,锁链晃悠着撞了几声,“哐”的一声断了开了。
卫衔雪缓缓抬头,“先生……”
尹钲之的目光在黑暗里看不太清,但他声音发沉,“你想成之事,定局可就在今日了。”
卫衔雪揉过手腕的手顿时停下来了,他仿佛被这话灼灼烫了一下,心中所想顿时明晰,他强撑着从地上站起来,“是……先生。”
尹钲之听他这么说,也没去扶他,他长刀未收,转身就朝外面走过去。
卫衔雪忍了一会儿伤,马上跟上去了。
今日的先生不似往日,那一瞬身上的杀伐果决,只像他前世离开京城那一天替他开路的尹钲之——他那一向握笔的先生,竟然也能握上长刀。
一路上黑暗空荡,卫衔雪隐隐从周遭闻见一些浓郁的血腥味,他猜测着说:“多日过去无人寻我,此处可是皇宫?”
尹钲之并不回头,“此处是皇后寝殿下面的地牢。”
皇宫里余丞秋也要退避三舍,即便有人把京城翻遍,怕是也难以找到他,何况是在皇后宫里。
穿过一扇铁门,卫衔雪出来就被冷风卷了一身,他抱着胳膊护住衣襟,“今日如此冷,莫不是已经听松宴了,余丞秋走到这一步,是不是该……”
“今日听松宴在昭明殿设了夜宴,皇后带走了人,我才能过来找你。”尹钲之在殿外绕过几步,缓缓停下来了,“阿雪,如今百官都在昭明殿,余丞秋也在。”
尹钲之回过头,脖子上有道干过的血迹,他把刀立在身侧,“宫里的禁军都是墙头草,今日羽林军大概就要有所动作,他们策反,宫中护卫皆被引开,昭明殿里发生了什么,明日传出去就是定局。”
卫衔雪霎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把抱着胳膊的手松开,“生死不论……”
冷风立刻往卫衔雪满身灌了进去,那风如同刀刃卷过,寸寸割着皮肉,卫衔雪却忽然往后退了两步,他朝地上跪下去,对着尹钲之磕了一个头。
“多谢先生。”卫衔雪字字灼灼。
“去吧。”尹钲之只在上面抬了下手,“此去昭明殿顺利与否,先生就只送你到这一步了。”
卫衔雪站起来,他头也不回地往殿外走了。
尹钲之在原地等着卫衔雪的背影消失,才重新转过了头,他望着富丽堂皇的皇后寝殿,回转的片刻里变了目光,仿佛有些微微的血色映照进了眸子,让他带了点格外的不通人情,显得整张脸严肃阴沉了许多。
他走进了寝殿,那大殿里即便离了主子,也是燃着数支长烛,华丽的陈设摆置能将人眼睛晃花,可那明亮的火光下血色鲜艳,横着的尸首杂乱地倒在地上,全是这宫里的太监宫女。
尹钲之只无情地往地上扫过一眼,他拖着长刀,走向了一支烛台,他端起尚在燃烧的蜡烛,朝殿内床榻走了过去,然后直接伸手点燃了那绣着华丽金线的床幔。
床幔马上燃了起来,立刻蔓延着火焰烧着了整个床榻,一场大火由此而起,很快淹没了这大殿的财物与尸体。
尹钲之退到殿外,他伸手往自己脖颈间摸过,将一点溅上去结痂的鲜血也擦了干净,这才真的仿佛片叶不曾沾身。
.……
卫衔雪正在前往昭明殿的路上。
冬日冷风冽冽,他满身单薄,肩膀上的伤不过潦草包扎,就算是有血流出来此刻也已经干涸麻木了,他全身除了冰冷,就只剩了无数回忆撞进脑海,让他更加清晰地将自己过往在大梁的寒冬岁月几乎全想了一遍。
时至今日,他依然记得当年入京路上多么坎坷曲折,可更为明晰的,是他当初离开京城,城门口的血流得他满目血泪,降尘死了,先生挡在了他的身后,他从前太过天真,看轻了自己身份的分量与历久弥新的仇怨,他没有像想象的那般决绝轻松地离开关住他的绛京城,反而是带着无尽的悔意走上了那条归途。
那一路的自责和悔意几乎把他过往的良善与软弱侵蚀了干净,他像是一个被人强行支起来的木偶,这一辈子任人摆布,即便短暂拥有过自以为的温存,到最后还是一堆泡影把他淹没在里面,如何浮沉都难以跃出死局。
所以他不想再同从前一样了,当初先生临死,在他身后迎着风说:“你若所求为别……先生还想,还想教你些其他……”
其他……
到了这一世,当卫衔雪第一次见到先生时,尹钲之重新坐在他面前,问他所求为何的时候,卫衔雪咽进了从前心中所想的自在,他眼里映进烛光,那一刻他心志坚定地说:
“我若穷尽一声,先生可否告知,我今生的归宿,最远可以走到何处?”
他那一声方才落下,乌宁殿拮据,连个烛火都点不了多久,一瞬间大殿漆黑,和着外头淅沥的雨声,仿佛落进了一片深渊。
尹钲之却仿佛豁然地笑了一下,“不必麻烦动手。”
“殿下。”尹钲之叩了下桌,“我猜想你我今日见面,你并不知道我的身份。”
卫衔雪不明所以,也不知该不该坦白自己的经历,却不想尹钲之接着说了一句:“你的母亲,可是阿鸢?”
卫衔雪一怔,“你……”
“你不必惊讶,北朝甚少有人知道祈族,可当年贪恋红尘不止有一个族女阿鸢……”尹钲之似乎追忆,他叹了口气,“还有一个不甘山中岁月的尹钲之。”
“是先帝还在位的时候,我就来了大梁,至此应是有了二十多年了,那时我并无身份文书,几乎无处可去,可碰巧遇到一个入京赶考的举子遭山匪截杀,我就替他收了尸,然后拿他的文书进了京城,那一年是永元十七年,那一年的科举我替他考了,祈族久居山林,虽有文字书卷,却没有那些所谓的四书五经,我潦草学了几月,那一年的文试,堪堪录用二十八人,我排了十七。”
卫衔雪不可置信地说:“先生……莫不算天才?”
“是——”尹钲之笑了笑,“年轻时心有天地,的确觉得自己有些造诣,可身份之事岂是小事,合上文书一查,我冒名顶替的事很快就东窗事发,我进了牢狱,牢狱之中,几近将死,可我又没有死,有人将我捞起来,我这一生往后的路都从那一天起,注定有了变化。”
“而带我走的那个人,他的名字……”尹钲之字正腔圆道:“名为褚章。”
“当今陛下……”卫衔雪前世同尹钲之做了那么多年的师生,可这些事他从来没有从先生那里听说过,先生不仅与他出身同族,还……还与当今的永宴皇帝有过瓜葛?
“我出身隐秘,虽是过了多年,也并非是能放在明面上的人,但若真要论及一番,当今陛下潜龙在渊之时,我算是他的门客,再僭越一些……”尹钲之在夜中坐直了身,“他尚能唤我一声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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