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段南寻大概习惯了严肃的气氛,一见氛围不太优雅,本能开口:
“怎么能让猫上桌……”
话没说完,妙妙仰头瞥了段南寻一眼,歪头无辜地听。
段南寻把话硬生生咽回去,“妙妙就算了。下不为例。”
“咳。”
“噗。”
段知影和段书逸对视一眼,段书逸极力憋着笑。
这桌上还是没人敢斗胆说出那句吐槽:
下不为例?咱家前无古喵后无来猫的,也就单养一只妙妙而已。
因为菜品多,餐桌大,段礼颜还年幼,便有专门的保姆伺候他夹菜。
这位保姆虽和段礼颜相处许久,但段礼颜极少表达过喜恶,因而过往,保姆不知道孩子爱吃什么,只能根据小孩现在的年纪,适当挑助消化和营养丰富的来搭配。
只是这次,有了妙妙的“督工”,保姆的筷子逐渐有了明确的方向。
悬在鱼上,如果听到小猫“嗷呜”一声,那就是段礼颜不喜欢。
停在肉上,如果听到小猫“喵”一声,那就是段礼颜喜欢。
这顿饭,段礼颜吃得肉眼可见的愉快,一贯灰扑扑的苍白小脸,在饭后,竟热噗噗红润起来。
段知影走过来要接小猫时,段礼颜很配合地双手把妙妙递上。
结果小猫还没到段知影手中,它就见“嗷嗯嗷嗯”摇头叫起来。
在餐桌上的观察,已经让段知影掌握了小猫对段礼颜翻译的规则。
只是眼见小弟分明乖巧地主动归还小猫,实际上内心却并不情愿,甚至外表还不显山不露水……
段知影就难免眉间一紧,像被针扎了一下。
小小的、克制的、隐匿的男孩,让他很难不幻视某个阶段的段书逸,甚至某个阶段的他自己。
有种说法,对孩子的接纳程度,某种意义上,代表了一个人对自己过去的悦纳程度。
换做是过去,段知影或许并不会注意到孩子的需求。
但此时,因为变量小猫的出现,段知影被改造出了可以感知的心脏。
所以,他无法拒绝段礼颜。
他只是平静地,轻轻地提醒小弟,“别玩太晚。妙妙也是,你也是。”
段礼颜听话,用力点头。
*
自小猫降临段家后,宅中发生了不少怪谈:
其一,怕车的段书逸开始能坐车。
其二,失眠的段知影能睡好觉。
其三,暴躁的段南寻逐渐清心养神。
最新的,则是猫成了人的翻译官。
更魔幻的是,猫给人翻译的对象,是另外一批人。
人不能理解人的意思,却能理解猫的意思。
小猫健壮不少,但声音还远不到嘹亮的程度,有时被人类忽视,就会坚持不懈地扑腾叫喊,直到它传达的段礼颜的喜恶,被大家听到。
也因为小猫的努力,段礼颜得到的正反馈愈多,于是便被鼓励一般,开始更多自我表达。
而对妙妙来说,这并不是小猫的神奇魔法,只是近水楼台的观察罢了。
因为被小朋友接纳亲近,所以妙妙可以近距离感受到段礼颜的呼吸频率和肌肉松紧。
听见不悦的选项,段礼颜会屏住呼吸,肌肉微微绷紧;而听到心悦的选项,他则会呼吸急促,指尖雀跃地轻颤。
和寻常小朋友吃到好吃的,高兴地晃脚脚,并无二致。
段礼颜也不过是个很好懂的小朋友。
掌握着人类幼崽使用说明的小猫,同时也被聪明的人类幼崽总结出了规律:
妙妙确实听得懂人类的语言,甚至,还能识一点字。
不过,不知是这聪明小猫没学过,还是说学过但忘了,小猫居然不会拆解汉字的拼音。
于是,段礼颜有时就会抱着小猫,教它在键盘上找键位——
W、O,对应,“我”。
当屏幕上显示“我”时,妙妙就会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就这样,第一节课,段礼颜教小猫记住了“我”、“你”和“是”的键位。
第二天,段礼颜抱到小猫的时候,就准备测试它,因为小猫爪爪粗短容易误触,小孩就让妙妙按着他的手指移动,找相应的按键。
不愧是段家人养的小猫咪,妙妙特别聪明,一下就把这三个字打了出来。
对此,段礼颜很满意,特地教了小猫“天、才”二字。
当计算机屏幕出现“天才”一词时,妙妙就会用爪爪拍拍段礼颜的胸口,示意:
你是天才小孩!
段礼颜也会咧嘴,因为这简单的夸奖感到快乐,主动用指头戳戳妙妙的胸脯,示意:
你也是天才小猫!
几日相处,小孩和小猫变得更加亲密,一有时间就会黏糊在一起。
要么玩计算机识键位,练到小猫无意识吐出舌头尖尖,被小孩用指头塞回嘴巴里,一人一猫再对视着傻乐。
要么就抱在一起躺着发呆,什么也不做,直到一人一猫逐渐犯困。
比如这一晚正是这样,两小只躺在地毯上就睡着了。
妙妙感觉身体隐约悬空,睁眼就看到段知影正抱着自己。
它探出脑袋,远远看见段礼颜已经被他大哥抱回床上盖好被子。
大哥的动作应当够轻够温柔,所以哪怕身体被搬动,小孩都没惊醒,依旧睡得香甜,安逸的童颜像酣眠的小天使。
“还看?怎么没见你这么舍不得我?”段知影突然开口。
话语轻轻,但听起来难免有点酸。
妙妙猛回头,“喵?”
段知影你怎么回事?这么小个孩子的醋你也吃?
段知影勾起唇角,一手握着小猫,一手轻揉它头顶,“你是什么万人迷小猫?我这一家子都被你拿捏了。”
“喵~”
妙妙得瑟扬起脑袋,心满意足接受了段知影的夸奖。
段知影揣着小猫往楼下走,进了二楼左侧套间,才胸膛微微隆起,像是提起一口气悬着,没呼出来。
像在艰难消化某种想法,在脑中细细琢磨许久,才终于鼓起勇气说出口:
“本不该这样预设,但得知有那种可能性,怎么可能控制得住不幻想?”
“喵呜?”妙妙担忧地支楞起脑袋,以为段知影又产生了什么不好的念头。
岂料段知影嘴角还是蓄着隐隐笑意,轻轻说:
“是好事。”
“喵!”妙妙想听。
“我只是在想,如果真是你,倒是不用担心和婆家的关系了。”
“喵?”
妙妙试图理解,片刻后:
喵喵喵?
第50章 心因
妙妙认为, 段礼颜是它见过最好懂的小朋友。
因为段礼颜拥有过人的聪颖和灵性,因而也有着超凡的敏感和锋锐。
就像要见得宝库内的惊世秘宝,必须先经历布局于整片城堡的机关陷阱的考验。
只要能通过考验……
就可见段礼颜内心的物华天宝、隋珠和璧。
只可惜, 大多数勇者要么居心不净、要么浅尝辄止、要么折戟沉沙,都止步在了宝库门外。
万幸, 有一只赤手空拳的小猫,凭气运和聪慧闯关到了最后。
所以, 它第一个目睹独坐于神座上的, 头戴皇冠、手持秘籍与稀宝的小王子。
于是,它也第一个从小王子眼中,读出了多年等待得偿所愿的疲惫与满足。
小王子拥抱小猫。
小王子将私有的宝藏和秘密, 全部分享给了小猫。
一如妙妙的判断, 段礼颜是它见过最好懂的小朋友。
只要段礼颜想让你明白他的心思, 他就一定能做到。
前提是, 只要他想。
这天,妙妙又被段礼颜抱在怀里,面前是小孩常用的那台编程计算机。
它只见小孩细嫩的小短指或翻飞于键盘上, 或咔哒咔哒灵巧拖动点击着鼠标, 直到在scratch的页面上,创建出全新项目——
是新的日记,是段礼颜记忆深刻, 却从没想过要落于屏幕,对外分享的故事:
灰色的大房子里,有几个小人。
镜头拉近,可见一个高大的成年黑色人,一个瘦高的少年黑色人,和一个瘦小的童年黑色人。
他们三人的躯体轮廓外, 都弥漫着黑色的雾气,能将本纯净的空间,污染得死气沉沉。
直到,一个穿裙子的、步伐轻快的白色人小跑进屋,怀中抱着一个特别特别小的,白色的人。
白色的迷你人眨着纯真的大眼睛,好奇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他能看见抱着自己的白色人身边散发着淡淡的光芒,能将房间里隐约漫过来的黑雾净化。
迷你人好奇地寻黑雾的来源看去,却见那黑雾,来自三个黑色的人,黑得浓郁,犹如黑洞,不但会污染环境,甚至还会削减白裙人本耀眼的光芒。
迷你人被放在一张小床上,四个人包围着他,为他戴上了一顶小王冠。
可是他已经看懂了自己所处的世界,他本欣喜而期待的大眼睛,再度环视身边人时,多了几分犹疑的迟缓。
后来,迷你人头顶王冠,独坐床面。
那三个黑色人在床边疾步往来,却不曾垂眸注视于迷你人。
有时,迷你人会看到个别黑色人暂时止步,却是蹲在地上,抱住黑雾弥漫的身体发出痛苦的咆哮,直到庞然大物一般的黑雾被收回身体里,这些黑色人再匆匆走远。
每当这时候,迷你人就会发现,自己本干净的床边,有霉点一般的侵蚀在慢慢扩散。
那位发光的白裙人有时会来看迷你人,但出现得特别特别少,就像游戏里的稀有机制,只有特殊情况才能触发。
每次她来的时候,身上都会有一些特别的变化,有时是头佩轻盈的羽毛,有时会身着玲珑的旗袍,有时是身背一对华丽的翅膀,有时会穿一件及地的大裙子,裙尾拖得很长很长。
她每次来都很精致漂亮,每次来都能用身上的光芒,净化迷你人床边的侵蚀痕迹。
只是,她来得太少了,她真的太忙太忙。
小迷你人坐在床面,随时间流逝一点一点长大,但还是小小的,不比任何一个黑色的人大。
有时黑色人会来同他说话,作为唯一的白色人,他还不会发光,有点畏惧黑色人身上的雾气,便怯生生地后缩。
见状,黑色人也只能离开,不勉强他回答。
当小迷你人第一次照到镜子时,他意外地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纯净的白色,而是混沌的灰色。
是屋子里唯一的灰色,没有任何同伴的、孤独的灰色。
他看向遥远的白裙人,他攥着拳发力,试图让自己变成白色,然而不行,他再度攥拳发力,试图让自己发光,还是不行。
他看向近处的黑色人们,他静静看了许久许久。
小迷你人做了一个决定,他重新看向镜子中的自己——
他将小王冠戴好,调整得端正。
他从心口掏出一个黑色的叉,贴在了自己的嘴上。
叉的黑色像颜料,流动着淌开,将小迷你人染色。
最后,小迷你人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色的、也弥漫着雾气的人。
……
这个故事,妙妙看懂了。
段礼颜的失语是心因性的,这病因的由来,无奈又必然:
孩子一出生,就面对三名尚未处理好自身的“业”的父亲与兄长,就面对一位虽能量足够,但为了避免侵染与个人实现,总得频繁远离家庭的母亲。
孩子是聪慧的,但并非全能,没有生来自带高能量与高情商,不能主动治愈他的家人,无力主动修复家庭关系。
他们在彼此磨合的过程中,有过避让,有过误解,偏偏又都是不善言辞的个性,错误便随着时间滚起了雪球,积累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难化解。
局外的小猫能看清事变的每一个节点,看清每个人在里面犯的小错误。
可小猫也清楚明白,置身于局内,每个人却又都做到了自己的极致,不曾犯过错。
独立的小瑕疵不会造就恶果,但一个又一个瑕疵,却会。
一个死局,就是这么养出来的。
局内人已经融化其中,难割难解。
这时,就需要天降局外的变量,亦或死局的起点。
作为那个变量,身兼不自知的起点,小猫全然读懂了死局的具象化——
眼前这个被家人“桎梏”的孩子。
*
段礼颜的语言敏感期,表现得很早。
不到一周岁时,小孩就已经有了语言的概念,听到大人说“妈妈”或“爸爸”时,会盯着说话的人看,久而久之,再听到“妈妈”这个词,他会看向黎黛,听到“爸爸”,他会看向段南寻。
段礼颜开口模仿出“妈妈”的发音时,刚满一周岁,能稳定主动输出“妈妈爸爸”这样的称呼时,也才一岁半。
许多人都夸这孩子有天赋,长大后一定很会说话。
这天赋也成了双刃剑,让段礼颜在年幼时期,建立起对语言偏颇的印象:
能被听见的、得到响应的语言,才是有效的。
否则,语言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大概两岁不到的时候,段礼颜发过一次高烧。
这个年纪的婴孩正是脆弱的时候,被病毒侵扰处理不当,甚至容易殃及性命。
这也正是当时年仅两岁的段礼颜唯一的感受:
要死了。
才出生没多久,就已经要死了。
他的身体火烧火燎,太阳穴中间有针穿来穿去,疼得他蜷缩起小小的身体,想哭都挤不出眼泪,因为身体内的水分在被高温蒸发。
他记得床边总有个女人,不是大家常在他面前唤的“妈妈”,但会定时定点给他喂预存的母乳、换尿布,偶尔也会用彩色玩具在他眼前晃。
但大多数时候,他都看不见她,只有他哭得很大声时,那个女人才会从不知哪个地方跑来,照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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