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爸。”段知影回道,“但只聊天有点干,要不,稍微配点酒?”
*
小猫傍晚因为画画的事太兴奋,被段知影三两下就哄睡着了。
父子二人难得有了独处的空间,坐在院中躺椅上,就着月光喝啤酒。
凉亭架子上盘的藤萝在冬季枯萎,只剩光秃秃的枝蔓,瘦巴巴地扒着竹架。
抬头透过稀疏藤架,就能看见萧条月影。
让望月的父子二人氛围更加凄静。
段南寻发迹后,习惯了喝各种名贵洋酒,但他永远不会忘记年轻时和朋友们“鬼混”,坐在街边诉苦时,灌的一打又一打啤酒。
那是种粗暴的、狂野的发泄。
段南寻起家后,以为再没机会重温那种感觉了。
他哪敢想,居然真给他找到了机会,可以不顾形象地放肆喝啤酒。
他又怎么敢想,陪自己一起喝的,居然是和自己关系僵硬多年的长子。
段知影就坐在段南寻并排的位置,眼见父亲已然喝得上脸,避免意外,他就没有多喝。
幸而段知复印件来也不好酒,他不喜欢脑神经被麻痹得失控的感觉,唯恐自己喝醉后大脑放纵,让他梦见一些不该梦见的人。
不过,现在他敢喝了。
因为他有了希望。
一种,那个人不再是不该梦见的人的,渺茫又真实的希望。
也因为他和那个人约定好了,自己会照顾好自己。
那个人对他说过,要和家里人好好相处,必要的时候,允许他喝点酒。
他本不确定自己记忆里的承诺究竟是否真实,但现在,这种可能性冰消雪融般缓慢地,将内里的真实剥出来给他看。
段知影有了底气。
所以他此时此刻,坐在这里。
和父亲一起,和酒一起。
攥着铝制啤酒罐,段知影隔一段时间才抿一小口,酒味并不好喝,但泡沫在舌尖跳跃,抽丝剥茧渗透进神经,是种新奇又迷离的体验。
忽而,他耳侧传来段南寻的声音:
“我第一次看你喝酒,有点……不,是很意外。”
“我自己都意外。”段知影轻回。
父子俩在寒风中静坐饮酒这么久,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话题。
结果,合适的话题就又在寒风萧瑟中终结。
平时本来也不怎么聊天,二人第一次打开话匣,还是不熟练。
要么接话接得僵硬,一下就把话题结束。要么新话题开启得前言不搭后语,像随机拼接的聊天记录。
大概段南寻也被这种聊天方式尬到受不了,借着酒劲,脱口而出一句:
“段知影!我是第一次给你当爹啊!”
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冬夜萧索的风吹着两人头顶的藤架,使得这句掉在地上的话,有点寂寥,有点滑稽。
段南寻咂咂嘴,没等到响应,正匆匆收拾自己刚敞开的心门,狼狈起身要回屋,就听见段知影很轻很轻的一句:
“我也是第一次给你当儿子。”
同样有点滑稽的句式,但因为有了彼此话语的承接,不再寂寥。
更多了沉重的份量。
他是第一次当父亲,犯了许多致命的错。
他也是第一次当儿子,表现得压根称不上乖巧。
不幸。不幸。
但也万幸,万幸。
段南寻坐回躺椅上,感觉自己眼眶被风吹得发热,感觉眼前被酒精麻痹得一片朦胧。
他几欲封闭的心再度敞开,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还是咽了回去。
千言万语说不尽,也说不清,干脆只说最重要的一句:
“以后想做什么都随你。只要你想。”
“嗯。谢谢爸。”
这就是这一夜父子二人最充分的交流。
贫瘠,却足够丰富。
两人就这么彻夜饮酒,不再多言。
直到月落日初,直到天明,院落外传来自行车铃铛的声响。
段南寻起身,正说着要回屋休息,就听见手机铃响。
他接通来电,在听清黎黛急切的声音后,疲惫的醉态烟消云散。
“你先别急,慢慢说!……好,我知道了。……你不用特地赶回家,我现在就回去。”
迫切的语气令段知影警觉,他凝神,待段南寻挂断通话,忙问出了什么事。
段南寻叹气,回答:
“段礼颜又闹退学了,早晨刚被送到家。”
*
段南寻和段知影赶到时,段书逸也早已到家。
毕竟作为家中唯一称得上温柔的男性成员,段书逸是目前唯一被段礼颜亲近的人。
大概有段书逸作陪,段礼颜才愿意配合,此时难得地出现在大厅玄关边。
因而,被段知影揣在口袋里露头的妙妙,终于有机会打量这个年龄预估四五岁的家庭成员。
第一眼见到这个小朋友,是妙妙刚被带回家的时候,当时,确认二哥经历的车祸没给人带来什么伤害,小孩一声不吭就跑开了。
当时,这个孩子就给妙妙留下了略微孤僻的印象。
当下,是妙妙见到孩子的第二面,身着英伦风棕格上衣和吊带短裤的男孩板着一张精致的小脸,眼皮垂着,半遮的眼神散发着年幼的厌世感。
孩子一只手臂抬起,被段书逸牵着,脑袋却低着,盯着自己的圆头皮鞋,晃动鞋尖,百无聊赖看阳光在上面转折的变化。
牵着小弟手的段书逸,正站在玄关口,接待一行人。
为首的正装革履,手搭在身侧一名个头与段礼颜差不多的小男孩肩上,点头哈腰解释着什么。
段南寻和段知影走上前时,那客人认出二人,脸色难堪一瞬,有点心虚,赶忙示意身边小孩跟两人道歉:
“快,小启!跟伯伯和哥哥再道个歉!”
被唤作小启的男孩眼圈都哭红了,人中还挂着鼻涕干涸的痕迹,显然是刚被训斥得厉害,应当是闯了大祸。
“对不起,伯伯。”小启怯生生看一眼段南寻,被板着脸的中年男人震慑得嘴一撇差点又要哭出来,转头看到其身边的段知影,又被英俊男人沉郁的神情吓得一激灵,直接泪眼汪汪,颤抖着继续道歉,“对不起,哥哥。”
“先不忙道歉。”段南寻不吃这一套,沉声问,“说说怎么回事。”
本就是地位极高的家主,加之不怒自威的气场,甚至也并未邀请客人进厅中坐坐,此话一出,那客人颤了几下,颔首低眉,斟酌许久:
“是我疏忽,管教不周,让犬子冲撞了令郎……”
“怎么个冲撞法?”
“……”那客人嗫嚅嘴唇,难以启齿。
段书逸主动说:“我来解释吧。最近网络上关于家里人的讨论太多,小启大概是看到了什么视频。童言无忌,他把一些恶评转述给颜颜,刺激到颜颜了。”
“所以才闹着要回家。”段南寻垂眸看一眼段礼颜,见小孩一副事不关己的隔绝感,眉头几不可察一皱,追问,“说了什么?”
“小启真的不是故意的!都怪我这个当父亲的没空管教,没引导好!”客人一边抱歉解释,一边掏出手机,“小启一直是个善良的孩子,我本不相信他会恶语伤人,就拜托老师调了监控……”
手机屏幕上的监控视频被点击播放——
画面中的地点应当是儿童午休室,六人一间。其余五个孩子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唯有段礼颜坐在角落窗下,背对阳光,低着头看着手。
也不是手上有什么,甚至手指都没怎么动,段礼颜只是盯着手指看,要不是胸膛还呼吸起伏,险些要让人误会是待机中的小机器人。
与那五个笑语欢声的孩子,形成了鲜明的落差。
哪有这个年纪的孩童,死气沉沉成这个样子。
倒是跟他那大哥,有异曲同工之妙。
就是这时候,五个孩子中,名为小启的那个男孩,注意到了“一个人孤立五个人”的段礼颜,主动凑了过去。
小启歪着头跟段礼颜说了几句话,段礼颜抬头看小启,抿着嘴没回应。
小启便主动搬了条椅子坐在段礼颜身边,也安静坐着晃起腿,但没安静多久,就忍不住又搭话。
就是这时候,小启踩了雷。
“我最近在网上看到你哥哥们的视频了!”明朗童声从手机中传出,“他们是不是关系不好?”
画面中,段礼颜这回反应有点大,但也仅仅只是扭头,直勾勾盯着小启而已。
这反应被小启误会,以为段礼颜对自己的话题感兴趣,无邪地继续说:
“他们都说,你二哥杀了你嫂子,你大哥会一辈子讨厌你二哥。是真的吗?”
童真的语气,说出了最凝滞时空的话语。
监控记录的气氛,同步蔓延到主宅玄关处对峙的数人之间。
“呜哇——”大概被气氛吓到,抑或是后知后觉感知到自己的话语多么惊人,小启忍不住,哇一声哭了出来。
而被好好收进温暖口袋中的妙妙,也因为听见这句话,打了个寒战。
它立刻看向段礼颜的方向,恰好捕捉到小孩细微的反应。
哪怕再听见这句残忍的话,再度经历这种创伤,小孩也只是本能收紧了一瞬手指,脸上还是绷着无所谓的表情,不哭不闹,甚至没有生气。
与他的父亲及两位哥哥高度相似的反应——
一生克制体面的段家男人们。
手机监控还在播放,后续是生活老师进屋督促孩子们休息,但段礼颜却不睡,固执地开始收拾小书包,要把自己的东西装起来带走。
全程一句话也没说,一个愤怒或悲伤的表情都没有。
孩子只是固执地要离开,这个反应,已经足够表达他受过的伤,和对这个环境的厌恶。
妙妙想起,黎黛偶尔抱着它闲聊的时候,会苦恼段礼颜上学的事要怎么解决:
家教、走读、寄宿,普通幼儿园,特殊幼儿园,定制化幼儿园,各种形式的上学方式,段礼颜都尝试过。
没有任何一种,能让段礼颜接受超过两个月。
段礼颜又因心因性失语,不愿意说话,到底是什么原因不接受上学,没人能问得出来。
而此时此刻,这个孩子在那些环境里,究竟经历过什么,已在妙妙眼中初见端倪。
或许是感应到了小猫的视线,段礼颜稍稍抬头,看了过来。
一小孩一小猫高度相当,对视得毫不费力。
妙妙只见,段礼颜平淡如静水的双眸,在映入小猫的形状之后,稍稍泛起点涟漪。
因而,小孩的手指再度一颤,这次,被段书逸敏锐地捕捉到。
段书逸弯腰和小孩视线对齐,顺势就看到了小猫,便轻声问段礼颜:“原来是在看妙妙呀?颜颜想不想抱抱妙妙?”
段礼颜没开口,甚至也没点头,只是沉默地看了眼段书逸,又仰头看了眼段知影。
很有分寸教养的孩子。
不会胡闹说自己就要就要,而是这么小的年纪,就学会了不表达喜恶,而是先看大人们的脸色。
哪怕这些大人,是自己有亲缘的家人。
恰好,段礼颜仰头看过来时,段知影也在垂眸看小孩。
因而,段知影注意到了小弟眼中丝毫无法给人形成负担的、极其淡薄的渴望。
段知影什么也没说,与妙妙交换眼神,而后小心将口袋中的小猫抱出来,递到段礼颜面前。
段礼颜先是受宠若惊地微抬双肩,而后将手从段书逸大手中抽出,特地在外衣上抹了两把莫须有的汗,才小心翼翼伸手探向小猫。
妙妙很乖,不挣扎不动弹,就像个小毛绒玩具一样,被段礼颜顺利地接到了手里。
段礼颜双手抱着小猫,有点局促,年幼的孩童面对更弱小的可爱生灵,油然心生一种责任与温情,让他本顽固的厌世感,稍稍有了消解的征兆。
表情亮起来。
终于有了些这个年纪的孩子本有的童稚纯真。
第48章 秘密
段礼颜默默和妙妙玩, 大人们继续处理被摆在明面上的问题。
从视频中小启的态度和言语来判断,这次事件确实只能称得上孩子的无心之失,并非蓄意攻击。
而段礼颜被小启无心的话语伤害, 也确实是事实。
见无法也无需深究责任,两个身份气场和性格都称不上友善的男性便不好继续在场。
因而, 段知影便作势提出还有要务在即,让段南寻借机体面与那登门道歉的父子辞别, 二人先行离场。
擅长和颜悦色待人处事的段书逸, 则留下来,将这可大可小的事件妥善收尾。
“颜颜,”段书逸蹲在段礼颜身边, 和小孩平视, 耐心地解释事件的起末, “……所以, 大哥和二哥并非关系不好。小启也是因为想跟你交朋友,太着急,才说错了话。”
段礼颜安静听着段书逸的解释, 转头看了那边还在掉眼泪的小启一眼。
小启也一边掉眼泪, 一边看向段礼颜这里,表情委屈又慎重,好像怕对方还在怪罪和讨厌自己。
“对、对不起, 颜颜……”小启再度道歉。
在孩子怀中的妙妙,能感觉到,段礼颜悄悄收拢了下手臂。
“颜颜,”段书逸主动给出一个方案,“如果你愿意接受小启的道歉的话,现在可以和他握个……”
然而, 段书逸的话还没说完,段礼颜抱着小猫转身就跑走了。
现场因小猫好不容易柔软的氛围,再度凝固。
终于情绪趋于稳定的小启,见段礼颜跑开的背影决绝,嘴巴一撇,再度仰着脑袋嚎啕大哭起来。
段书逸抱歉笑笑,起身和那位父亲礼貌地交流,那父亲也手忙脚乱将小孩牵到随行人员的手边,让人抱去车上安抚。
而后便是赔礼、推拉、客套,这次插曲,没有破坏双方大人的关系。
只是,两个小朋友的关系,似乎还是留下了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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