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你这么厉害,应该平时经常听到夸奖吧?”青年突然说。
段知影回应:“是很多。”
“所以才对我的反应见怪不怪……”
“也不是。”
“嗯?”
段知影眼见,青年抬眸, 黑且亮的眼眸被阳光照得反光。
在那一剎,他突然很想解剖这双眼睛的光影结构,想用最艳的红与最亮的蓝,来衬这眼眸底色纯粹的黑。
那漂亮的黑色令段知影心底发痒,像钩子,钓出他一些习惯隐藏的情绪。
“我没法把别人的夸奖当真。”段知影说。
青年眨眼,问为什么。
“得知我身份的人都有图于我。”
段知影说出这句话,便合嘴不再开口。
点到为止即可,再说多了,有点凡尔赛的意味。
不管是他的老师、同学,还是友人,抑或是长辈后辈,都盯着他名字中的那个“姓氏”。
哪怕不图他家世,为他本人而接近,相处久了,偶尔按捺不住的仰慕之色,也会令他蹙眉。
他印象最深的古文,便是那篇《邹忌讽齐王纳谏》,是那句“吾与徐公孰美”。
习惯了被恭维与觊觎后,一些赞美与奉承都会显得暧昧。
他清楚自己对比别人的实力差距,只是难以从夸奖中听见真心后,还是会觉得乏味。
“那我刚才的夸奖,有让你开心吗?”
青年的问话,将段知影从记忆中拉回现实。
他看向青年,见青年定睛回视自己,正期待自己的响应。
段知影心尖更痒,干脆坦诚:
“其实,有一点开心。”
“那就行了!”青年满足笑道,“说明我的夸奖还是让你当了真。”
“……”
“人活着还是要听点让自己能开心的话,不然和不能吃草莓有什么区别!”
“?”
“哦!”青年又笑,“我喜欢吃草莓。”
这个人很爱笑。
段知影盯着对方的笑眼想:
这个人笑起来的样子,也让我想画下来。
“不过,我得坦白,我对你的身份不是毫无察觉。”青年话锋一转,“毕竟弟弟,你有点太不低调了。”
“……”
“不是说你炫富的意思,你那种气质,很难藏。”
“……”
“不过,为了证明我不是有图于你,今后,你要把自己的身份藏好!”
“什么?”
意料之外的对话,令段知影难得错愕。
他看见那青年抱着衣物后退,步伐轻盈,脸上依旧挂着明媚的笑,闪进门前,对他最后说了句:
“为了这世上还能听到一点让你觉得真诚的夸奖,我们不要交换姓名哦!”
青年进屋去了。
段知影站在原地许久,风卷动他的衣角,他再度听到那幅画被风卷得猎猎的声响,抬眼,却见那幅本极致调动色彩的玻璃芦荟,似乎褪色了。
没意思。
段知影进屋,想:
非得说别人有图于我干什么。
这下好了。
不能知道那个人的名字了。
*
二人的下一次交集,来得比段知影想象得更早。
又是一个暴雨的傍晚,绘画班归来的段知影站在门外,反复摸着口袋,确认自己忘带钥匙。
老小区走道的墙上狗皮膏药般贴着各种开锁小广告,段知影大可以拨打其中任何一个电话,付点钱,不欠任何人情。
但鬼使神差地,段知影没打电话,而是敲响了隔壁邻居的门。
邻居应门很快,门打开,客厅明亮的白炽灯光线溢出来,将昏暗的走廊点亮。
段知影看到那亮光将青年身体轮廓的边缘镀得透明。
他收回视线,解释:“不好意思,我忘带钥匙了,能不能借下你家阳台?我翻过去开门。”
“当然。”
“谢谢。”
“小事!”
段知影被迎进门,接着就听见青年趿拉着拖鞋小跑而去的声音。
片刻,他见青年回来,带着担忧的神色:
“现在先别翻了吧?外面还在下暴雨,很滑!等雨停了再说?”
摆在段知影面前的,是两个选择:
一个,是少男蠢蠢欲动的胜负欲,非要在雨夜证明自己的灵巧体术,当人面翻阳台。
另一个,是少男蠢蠢欲动的别样心思,只要闭个嘴不逞强,就能在这客厅里稍坐,和人说会儿话。
段知影正暗自纠结,没说话。
青年主动按住他肩膀,“就这么定了!你身上有点湿,要不要先洗个澡换个衣服?我可以借你我的衣服。”
段知影抬眼,一时没说话。
青年继续絮叨:“内裤没关系的,我有专门备用款,全新未拆封!尺码的话……”
青年视线上下扫他几个来回,点头,“没事!我能穿,你一定也能穿!”
段知影:“……”
冲了热水澡换了衣服,段知影带着一身热气从浴室出来。
如人所说,因为身高,青年的衣物套在段知影身上,甚至稍微有一点点长。
眼看长袖口遮过手腕,段知影莫名有点不爽,把袖口往内折了点,又把裤腰往上提到底。
他回到客厅时,青年正弯腰蹲在橱柜前翻找什么,上衣微抬,露出一截腰,亮眼的白,细细收束的线条,再往下又丰腴扩开。
客厅的冷空气里没由来卷了一阵暖风,让段知影脸侧被灼热。
他胡乱转开视线,简单打量一圈室内装潢。
和他那套间一样但方向相反的结构,被屋主布置得很温馨很有家居感——
奶色的壁纸,拼色的家具,大量饱和度拉满的色彩,给人以扑面而来的明媚感。
这种强烈的色彩能调动人情绪,同时也容易造成疲惫,一般人为了追求耐看实用,都会大量使用黑白灰配色。
而会使用这种装修风格的,要么是个人风格鲜明的艺术家,要么是还处在新鲜阶段追求刺激的儿童或青少年。
这个人是二者中的哪一种?
“找到了!”青年清亮的声音响起来。
段知影回眸,看到青年直起腰转身,手中持着一把电吹风。
分明只是平淡无奇的日常,可这个人的眼眸还是亮亮的,情绪饱满。
是每个艺术家都渴求的状态。
是二者中的哪一种?
段知影内心有了答案。
“谢……”段知影刚抬手要接那电吹风,眼前却蓦然一黑。
“啊!”
啪。
嗡。
屋中电器熄火的声音,让二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停电了。
“别怕,我在呢!”
段知影听到青年那里传来安抚的温柔声音,以及窸窸窣窣的声响。
直到他指尖被一只温热的手攥住,他才意识到,刚才的窸窣声,是青年在摸索着找他。
“呼……”牵到他的手,青年舒了一口气,“你跟我来。”
段知影任人牵着,在黑暗中被带着前进。
他感觉不适,指尖触到的另一人的温度,存在感高得异常,令他皮肤发烫,令他心头焦灼。
他不舒服,他应该甩开那个人的手。
但段知影觉得自己在发神经。
他自己都想不通,自己为什么没甩开。
进了一间屋子,青年主动松开他的手,去翻找什么,很快,房间里就响起叮当声,是八音盒的乐音。
随青年转身,有光源被捧在其手心,是一个球状的玻璃摆件,发的光细碎地落在房间四周的墙面,像雪点。
也落在青年的笑脸上。
有点暧昧。
“上次看到你画那个芦荟,太漂亮了,忍不住买了个玻璃球摆着看。”青年把光源递到他掌心,期待地问,“好看吗?”
这种廉价小玩意压根入不了段知影的眼。
但段知影知道自己在发神经,所以他回答:“好看。”
整片空间都昏暗,唯一的光源是遥远的月光,和二人眼下被捧在段知影手中叮叮当当唱着歌的玻璃球。
二人在频闪的光中对视一眼,呼吸都屏住一瞬。
段知影见青年尴尬咧起嘴角,眼神躲闪。
不待他主动找话题,他先听见青年说:
“好奇妙,现在你闻起来和我一样。”
段知影:“……”
“啊!”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太暧昧,青年一惊,改口,“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们还是陌生人但是你已经沾了我的……完了好像听起来更怪了!”
开始了。
段知影莞尔。
仓皇的尬聊小剧场。
尴尬得不行的青年赶忙翻了条毛巾给他,说:“你快把头发擦干!”
没话了,青年或许是难以自处,又慌张说:“太冷了,我去给你热杯牛奶。”
“现在不是停电了吗?”他忙开口。
“啊?”青年被问懵了,“但是有煤气啊。”
“……”
“……你知道什么是煤气……吧?”
“知道。”段知影生硬道,“我的意思是停电了,屋子里太黑,你会看不见。”
“可这里是我家啊!”青年笑,“而且人的眼睛有暗适应功能,不至于一点都看不见。”
“哦……”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嗯?”
“你没有乳糖不耐吧?”
“没有。”
“好!等我!对了,这里是我的书房,明面上的东西,你都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谢谢。”
青年转身离开。
段知影借手中光源,环视书房一圈。
桌面摆着计算机,插架中塞着杂志,其余的书都关在头顶的玻璃柜里,整齐有序,毫无杂物。
他靠近,打开玻璃门看,见各种书被分门别类摆放,有心理学的专业书,有国内外的推理小说,也有标题字体颇有张力的漫画书。
他随意翻了翻,几乎没找到与那个青年有关的私人信息。
但此行并非全无进展。
段知影已经得知,对方是个严谨细心的人,会在意他头发没干,会在温牛奶前确认他是否乳糖不耐。
对方又是个很注重隐私和有条理的人,哪怕这是自己的家,书房明面上依旧不会摆放杂物,也不会把不想为人知的私密物摆在台面。
对方还是个边界分明的人。
允许他在书房里打发时间,但会提前说好,只能看明面上的东西。
这样的人,如果不想被他知道姓名,除非他调用特殊手段,否则,大概很难得逞。
站在昏暗的光线中,段知影一些晦涩的心思也逐渐弥漫。
名字。
段知影面无表情,却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心痒难耐。
这是他有史以来,求知欲最强烈的一次。
但也是有史以来,最纠结于是否要满足自己的求知欲的一次。
最终,段知影决定放弃。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他想。
他刚要拉上书柜玻璃门,却见书与书间有个反光的东西闪了一下。
他凝眸,伸手探过去,摸到一张卡片。
段知影将它抽出来,见背面印着大学校门图,其下标注“校园一卡通”。
他翻到正面,赫然见青年与现在几乎无差的证件照,拘谨地直视着镜头。
被定格下来的画面,却很漂亮。
他看到旁边的姓名栏,印着三个字:
温妙然。
第46章 重燃
“温妙然。”
“喵呜?”
听到段知影的喃喃, 妙妙支楞起脑袋:
温妙然?!
哪有温妙然?!
此时已是黄昏时刻,段知影开完会回来,到黎黛的片场接回了小猫。
黎黛还有晚上的戏份没拍完, 段南寻留在片场陪她,她告诉段知影自己在本地租了处院落休息, 把地址发给他,让他随意找个空房落脚。
段知影驱车前往目的地的半路, 经过一间艺术馆。
他就近将车停了, 抱着猫过来停在画馆橱窗前,盯着一幅画,发了很久的呆。
被他单手握着贴在胸口的小猫, 一起盯着那幅画看——
那是一幅很抽象的画。
只有两种颜色, 黑与白。
上空极致凌乱的黑色线条, 像铺了细密浓稠又粘湿的发线, 中间一片白许是掺了点极浅极浅的金粉色,像泛红的皮肤。
中间的白色上缀着最为浓密的一洞黑色,长而翘的线条似是睫毛。画幅末端的白色, 红意更深, 像人体血脉贲张的脖颈。
妙妙本来是看不出这种图案的。
奈何段知影抱着它在画前站了太久,久到它百无聊赖,开始看图硬贴意象。
就跟有些人无聊的时候盯着天空, 会开始找哪朵白云像冰淇淋或天使的翅膀,一个原理。
看着看着,妙妙有些飘飘然:
原来我还是只颇有艺术细胞的小猫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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