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绪初又叮嘱了几句,交代好护工,转身往外走。
于柳手脚发软,还沉浸在有机会抢到遗产的庆幸中,猛地看到孟绪初离开,起身要追,被穆蓉拦住。
“行了二嫂,没用的,”她用面巾纸压着额角的汗:“大哥多偏心绪初你又不是不知道。”
“且不说连天诚自己都说是摔的,就算板上钉钉,你觉得大哥会惩罚绪初哪怕一点半点吗?”
于柳沉沉盯着穆蓉。
穆蓉已经恢复到大小姐模样,“你也别怪我说话难听,就你们天诚那副德行,要换成我一条腿都少了,起码再搭上根胳膊,绪初已经算给你们面子了。”
她笑着皱了皱鼻子,亲昵挽上二嫂的胳膊。
“走吧,看看庭樾去,那才是真正的金疙瘩。”
·
最后一点残阳褪去,天际紫蓝,屋里不算明亮。
孟绪初换下衬衫,拢一件暗色睡袍坐在沙发一角,衣领下拉,露出肿胀充血的右边肩膀。
脱臼的地方已经接好,只是因为拖的时间长了些,充血得厉害。
他支着脑袋,阖着双目,表情看不出痛楚。
刚吃了两粒止痛药,现在只觉得昏昏欲睡。
门被轻声推开,孟绪初半掀起眼皮,在昏暗的光线下看见江骞高大的身影。
他也脱了外套,白色衬衫卷到手肘,胳膊上搭着条白毛巾,另一只手端着一个玻璃盆,像是做饭阿姨用来淘水果的,走一步里面的冰块就叮叮咚咚响,乍看有点滑稽。
察觉到他的视线,江骞合上门,“冷敷袋没了,暂时只能用这个。”
孟绪初想起来,前几天他让人清理东西,确实随手扔了几个非常难看的旧冰袋。
“无所谓,”他咳了声,“随便敷几分就行。”
江骞把玻璃盆放到桌面,浸湿毛巾,拧干,再迭成方方正正的一块,“二十四小时内冷敷,每次10到20分钟,之后再换成热敷,有助于尽快恢复。”
“不用这么麻烦。”
“你这次充血比以前严重。”
“不算严重,五分钟就够——”冰毛巾盖上肩膀,孟绪初话音一顿,下颌绷紧。
江骞扯了扯嘴角,“看来疼痛也更严重。”
孟绪初睫毛垂着,阴影中情绪不明,但稍微有些眼力见的人,都能感受到他沉默中蕴含的不悦。
只是江骞更加擅长传达自己的迟钝。
他全然无察觉一般,尽心尽力更换着湿毛巾,将冰凉的水汽带上孟绪初的肩膀,盖住肩头那道蜿蜒的伤疤。
孟绪初身上有很多伤疤。
每一道都著名,都指代经年隐秘的过往,引得好事者对缥缈的真相追根究底乐此不疲。
只有肩膀上这一道不为人知,暗淡褪色,深埋于衣领之下。
江骞静静欣赏着。
须臾,孟绪初缓缓吐出一口气,“你听我的就是了。”
江骞恭敬地说好,却没有要听话的意思。
孟绪初扭头,连名带姓的:“江骞。”眼里是平静的压制。
他不喜欢身边人凌驾于自己之上,哪怕只是一丁点尝试、试探,都不可以。
江骞直视这双漂亮的眼睛。
叩叩——
房门从外小心翼翼敲响。
“哥,你在里面吗?”
是孟阔。孟家远方亲戚的养子,养父母死后就跟在孟绪初身边,算得上他不占血缘的亲弟弟。
孟绪初闭了闭眼,无形的威压消弭在短暂的分神中。
“进来。”他重新靠上沙发,示意江骞继续。
孟阔推门,对室内昏暗的光线吃了一惊。
太阳完全坠入地平线,月亮爬上梢头,孟绪初身后的窗户敞着,圆月洒下幽蓝的光,他闭着眼,像在吸收月之精华。
孟阔对这种突然节能省电的模式摸不着头脑,咂舌道:“这也太暗了,怎么不开个灯?”
孟绪初没睁眼,疲倦地摆手:“你随便开一盏吧。”
卧室里没主灯,孟阔就摁开地面的一圈灯带。
光晕四处亮起,他跟江骞简短打过招呼,来到孟绪初身边,当即“嚯”了一声,“又脱臼啦?”
孟绪初肩膀是旧伤,当时没养好,现在就频繁脱臼,有时候随便扯一下都能掉。
止痛药效上来,他困得不想说话,随口“嗯”了声。
孟阔拧起眉:“穆天诚那丫弄的?”
是吗?孟绪初也想不起来了。
他的痛觉不灵敏且延迟,这只胳膊又总出状况,偶尔一分神,就不知道从哪磕了碰了肩膀突然抬不起来。
但今天思来想去,除了江骞,就只有处理穆天诚的那一小会儿碰到过,他含糊道:“可能是吧。”
“真是那孙子?!”孟阔登时来了气,“狗娘养的,一回来就搞事,看老子不恁死他!”
孟绪初失笑,转头问江骞:“他最近看什么片子了吗?动不动喊打喊杀的。”
江骞认真回想片刻:“上星期订购了香港警匪枪战全套磁带,现在应该看完一半了。”
“骞哥你!”孟阔一下被人卖了个干净,面上挂不住,嘴硬道:“我就闲来没事儿看两下。”
孟绪初摇摇头,没管这些,问他:“那边怎么样了?”
“噢,我正要说这个,”孟阔正色:“姑婶两人都在,穆二伯一下飞机也来了,还带着他家小儿子。还有一堆旁支的七姑八姨,全守在医院外头,到现在都没走。”
他顿了顿,说:“看架势,不等到穆庭樾醒过来不会走人。他们吓得够呛,生怕穆庭樾撒手人寰遗产泡汤,一个二个跟打鸡血似的,感觉想趁人多势众逼那头立遗嘱了。”
孟绪初笑了下。
孟阔等着下文,没等到,给江骞使了个眼色。
江骞依然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只管给孟绪初处理肩膀。
孟阔耐着性子又等了会儿,直到发现孟绪初不是在思考或者卖关子,而是真不准备开口,才终于忍不住:“哥。”
“怎么?”
孟阔支支吾吾的:“咱们什么打算啊?”他一张脸皱巴巴,像是觉得憋屈。
孟绪初笑着反问:“你想有什么打算?”
“好歹给人赶出去煞煞威风啊,”孟阔说:“现在医院这块都在咱们手上,他们说不上话,老让一群人堵着算什么。”
“而且……”他瞅着孟绪初的眼色:“穆庭樾手上股份不少,要真全让他们占了,对我们实在不利。”
孟绪初若有所思:“也有道理。”
孟阔嘴角提起来。
“但不用管。”
孟阔心又荡了下去:“啊?”
“他们想等就让他们等,”孟绪初淡淡道:“至于庭樾手里那些东西,先让他们抢着吧。”
孟阔没搞懂:“我知道你不稀罕,但只要没有遗嘱,咱们就有优势,而且那些本来也是林老师的——”
“阿阔。”孟绪初打断,抬眼看着他:“不用管。”
他的目光有一瞬让人汗毛倒立,孟阔立即噤声,像是吓着了,不敢再有半点违拗。
孟绪初叹了口气,“不过你要是真觉得憋屈,外头记者不都没走吗,”他语气和缓些,“捡让你舒坦的,让他们随便写几篇。”
孟阔一愣,眼珠眼珠转了转,心领神会,人又活泛起来:“明白!”
孟绪初支着额角,看上去很疲惫了,低声问:“穆天诚呢?”
孟阔条件反射去看江骞,眼含钦佩。
“他呀,”孟阔颇有些幸灾乐祸:“左小腿轻微骨裂,两只手腕严重扭伤,都不是什么大伤,但磨人得紧,这个把月别想过舒坦日子了。”
孟绪初神色短暂停顿一瞬,“还有手?”
“是啊,两只手,”孟阔笑起来,“哥你没看见真是可惜了,白面儿馒头似的肿老高,动都动不得,怕是拉屎都没法自个儿擦屁股!”
他搭上江骞的肩,竖起一根大拇指:“不愧是我骞哥,干得漂亮!哈哈哈……哈哈……哈…”
他把自己笑得前仰后合,身边两人却没有动静。
孟绪初安静凝视着江骞,空气中有种难以言说的暗流在涌动。
孟阔最怕看到孟绪初这种表情,哪怕孟绪初安静时总是端庄沉静眉目柔和,他也依然不敢看。
令人生畏的磁场往往和外貌没有直接关系。
孟阔不由自主站直,磕磕巴巴地:“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孟绪初不答,让江骞靠近一点。
有时候,江骞的心理素质强得总让孟阔怀疑,他是不是成心找死。
这样凝滞的氛围里,江骞仍然在不慌不乱地用冰水浸毛巾,拧干了,才靠近一步。
孟绪初说:“蹲下来。”
江骞单膝点地。
这是要训人了!
孟阔眉心突突跳,向后退去竭力缩减自己的存在感。
他怎么都想不通,孟绪初为什么又要训江骞。
一般来讲,孟绪初对身边人都是很温和的。有时候孟阔他们犯了错,只要不太严重,他都不会过分苛责,叮嘱两句就过去了。
但他总是对江骞不同寻常的严厉。
“我不记得我让你动过穆天诚的手?”孟绪初说。
江骞面不改色:“我手上没轻重,不小心弄到了。”
当时江骞怎么压制穆天诚,孟绪初都看在眼里,知道那种程度不至于受伤,显然是后面还动过手。
孟绪初眯了眯眼,纤长的眼梢留在灯影里。
他细细打量起江骞。
周围灯带环绕成暖黄的光圈,映得这个人轮廓分明的脸庞更加英俊,但不太正派,像英伦童话里的反面伯爵。
孟绪初笑了一下:“给你个机会重说一次。”
江骞也笑了,看上去有些无奈。
孟阔脑袋嗡嗡作响,不敢相信江骞竟然还笑得出来。
在他看来,孟绪初现在的样子和吃人的美杜莎没有区别。
终于,江骞坦言:“他手上不干净。”
这下换孟绪初的表情空白一瞬。
他思索两秒,旋即眉心微蹙,一寸寸审视起江骞的眼角眉梢,将青年锋利的神采收进眼底。
良久,他直起身,后腰抵着靠枕,朝缩在角落装鹌鹑的孟阔挥了挥手。
孟阔如蒙大赦,拔腿而出。
关门声响起,复又寂静。
阴影里,孟绪初缓缓呼出一口气,脸色有些苍白。
“手还是腿不重要。”他低声说,“但下次你行动之前,能不能先告诉我一声呢?”
“你知道的,我不太喜欢身边人自作主张。”
孟绪初其实没有训人癖好,也很纵容身边人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但江骞不同。
江骞善藏,且攻击性强,最初孟绪初也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他看似懂事的跟在自己身边。
可大概是最近处处都不太平,这个人的心又野了。
孟绪初隔着虚空凝望江骞,神色温柔又疲倦,灯带光晕像蒸腾的热气,绕在他苍冷的皮肤上。
“没有下一次了,好吗阿骞?”
江骞在低处,以这样的视角注视孟绪初漆黑的眼睫,笑容爬上眼尾。
“好。”他答得很利落。
孟绪初闭眼,不再看对方似真似假的虔诚与服从,恢复到惯常温柔的模样。
“不早了,去休息吧。”
江骞站起身,却没有走。
孟绪初已经很疲惫了,衣襟堆栈在右肩窝,脱臼的肩膀隐隐刺痛,他也没工夫管。
江骞看了两眼,忽而将毛巾扔回冰水里。
那块毛巾早已被掌心的体温浸热,不再适合用作冷敷。
他向前一步,捏起孟绪初肩窝的衣襟。
孟绪初不太明显地僵了一瞬,但没有睁眼。
柔软的面料滑过皮肤,轻缓地,一寸寸游走到颈侧,掩住红肿充血的肩膀。
江骞收手,极为恭谨地欠了欠身。
第3章
第二天,孟绪初比平时起得晚了些。
孟阔来叫他吃饭,他还缩在被子里。
“哥?”孟阔试探叫了一声。
被窝动了动,孟绪初睁开眼,下一瞬视线清明。
“怎么?”他撑着床想坐起来,受伤的肩膀使不上劲,孟阔连忙扶了一把。
“没什么,就是见你一直没下来,以为有什么事,早饭快好了。”
孟绪初看了眼时间,确实比他平常的作息晚了半小时。
他点点眉心,“睡过头了。”
孟阔觉得他好像在出汗,衣服摸着有点润,脸也很白,担忧道:“哥你……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嗯?”孟绪初抬头,笑了:“别瞎想。”
他往洗手间走,随口问:“早饭有什么?”
孟阔跟在后头,闻言乐呵呵的:“王阿姨做了小酥饼,还有油条、粉丝包和现磨豆浆,可香了,你都挑着吃点呗,或者再给下碗素面?”
“别,”孟绪初按着胃:“要吃不完了。”
“这有什么,你本来就该多吃点,”孟阔不以为然,“而且不还有我在吗,再不然还有骞哥,总之不会浪费。”
孟绪初失笑,撑着洗手间门框,反手一摆,“行了,吃你的去吧。”
孟阔应下,却没走,在门口等他洗漱完一起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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