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的去找……”
“不不。”冠寒猜出了他是要去找时易之,立刻打断。“我并无大碍,只需歇息片刻就好,时少爷事多,还是不要打搅他了。”
他说了这样的话,月竹自然也不再提禀告时易之的事情了,抱着东西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回了小院。
冠寒一装装到底,回了屋就立刻躺上了床,眉头紧皱着,一副身子很不适的模样。
等月竹忙忙碌碌将手中的东西归置好后,他忽然又开口道:“月竹,我想吃集会里的炸小螃蟹,你帮我去买些来吧?要炸得酥脆一些炸得久一些的。”
“但公子这边……”
“不用担心我,我没什么大事,不需要人在跟前伺候。”冠寒佯装要入睡,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你快去吧,等睡一觉醒来我想吃到。”
月竹不疑有他,点了点头。
冠寒“嗯”了一声闭上了双眼,仿佛真的困倦极了。
可待听见脚步声渐远,院门打开又重新关上后,他就迅速地翻身下了床,立刻开始收拾东西。
一边收拾,一边在脑中构思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集会人多,月竹那边一时半会回不来;火龙没正式舞,贡品也还没开始洒,时家的其他人肯定都不会中途赶回;至于时易之……时易之也无需担心,按照昨日来看,怕是要忙到三更半夜才得闲。
趁着没人的这个空挡,他可以立刻赶回时府,拿上户籍和财宝,然后连夜雇一辆马车离开清州。
只要离开了清州的地界就好了。
时家家大业大,什么价值连城的珠宝玉石都能轻而易举地拿下,买他才花了多少银两?等日子一久,时易之也会自然而然地忘了他的。
反正他和那些东西,本来也没什么不同。
是的,是这样的——冠寒这样反复地对自己说。
-
毕竟是出来两日过节而已,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到底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带来的多数都是他不想要的,想要的又是他拿不走的。
所以到最后,也只是凑了一个小小的、轻轻的包袱出来。
觉得差不多了,冠寒立刻拎着自己的小包袱大步往外走,可在准备迈出门的时候忽然又顿住了脚步。
犹豫片刻,他回了身,快步跑到床边把那床小被子给拾了起来。
上头还留有余温。
他盯着那只呆呆愣愣的红眼兔子看了一会儿,而后将它胡乱地叠了几下塞进了包袱中。
包袱变大变沉了,不知为何,他的心,好似也跟着小被子缩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
这几日时易之带着冠寒到处逛过,他知道在集会更远些的地方停着不少的牛车和驴车,挣的就是赶路的钱。
刻意躲过人多的路,冠寒顶着昏黑的天和湿冷的风绕到了车马聚集的地方。
与海滩边和集会不同,这里要静得多。
他甫一靠近,那边三五成群坐着闲聊的车夫就蓦地打起了精神,立刻目光炯炯地招呼起他来。
-“后生仔,去哪里啊?要做牛车吗?”
-“诶,他那牛不稳,我的驴车稳,还铺了几层稻草,保管你坐得舒服。”
-“他们都要等人,我这个好,我马上就可以走!”
“我要回府城,等不了,现在就要走,家中有些急事等我回去。”他说。
话音一落,一众车夫又积极地响应起来,方才说要凑齐几个人才能赶路的,也立刻改了口。
冠寒在人堆中扫视了一圈,最后找了个安静又干净的。
车板上铺了几层晒干的稻草,但坐上后还是有些冷硬,和马车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可冠寒没觉得不舒适。
虽然也没感受到安心。
“坐稳了吗?走了吗?”赶车的车夫高声问。
冠寒最后回头往小院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用力地拧回了头。
“走吧。”
-
“走吧。”时易之领着益才迈出了客栈的大门。
人人都去过节了,人多的客栈也变得寂寥起来,只余檐下的几盏灯还在随风轻晃着。
“已经这个时辰了啊。”他看了眼天色,心下忽然也生出了一些不耐烦来。“不知还赶不赶得及一起去看舞火龙。”
益才也跟着拧了拧肩膀扭了扭腰,“少爷莫担心,清灯海节年年都有,而且寒公子还有月竹伺候着呢。”
时易之瞥了益才一眼,摇着头轻叹一口。“你是不懂的,年年都有,年年却又不同。”
说完,他立刻就上了马车。“莫再耽搁了,快走吧,兴许还能赶上洒贡品。”
心里头带着事,时易之也算是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归心似箭。
他满脑子都在想冠寒今日有没有不开心,会不会因为他不在就自己闹着脾气待着冷清的小院里不出去,是不是又把被子枕头当做他发了不大不小的一通火……
然后又想,冠寒那么爱热闹的一个人,虽然没有他陪,但最后应该也还是会去看舞火龙的。
可想到会这一幕,时易之就突然生出了一些隐秘的、不齿的、阴暗的妒忌。
“不能再这样了,是该分些事让他们做了。”他自言自语般轻叹一声,焦急地掀开了车帘。
原本是想看看到哪里了,何曾想在拂过的凉风中,他忽然嗅见了一缕熟悉的桂花香气。
时易之一怔,立刻顺着味道看去。
但入目的是一团模糊的影子,只能隐约能辨认出是一辆牛车的模样。
他摇了摇头,在心中暗笑了一声自己没出息。
竟然急成了这幅模样。
-
客栈离小院其实也没有多远,不过一炷香马车就停在了坡下面。
时易之赶忙下了马车,连衣摆的褶皱都顾不上了,抬腿就想往院子走。
哪知才登上第一个台阶,上头就急匆匆地冲下了一个人,慌里慌张还跑掉了一只鞋。
待人走近后,时易之才看清那是冠寒身边的月竹。
而月竹看见他,更是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一般,立刻带着哭腔高声大喊道:“大少爷您终于回来了!寒公子不见了!!!”
第55章 第二十三簇 初雪
月竹话音落下的那一瞬,时易之就想起了方才嗅到的那一缕香气。
没做任何犹豫,他重新踏上马车,又偏身对月竹吩咐道:“你去将那些护院都找回来,再去找商会要些打手,然后带着他们往府城的官道走。”
语罢,就赶忙让车夫调头往来的方向走。
府中养的都是好马,平日里虽然不显,但真有需要之时也能发挥用处。
加之车夫一鞭接着一鞭地甩,速度比来的时候不知快了多少。
而因为心中着急,时易之也没进去,直接坐在了外边,想着能在瞧见人的第一时间就能下马车。
没了挡风的东西,晚夜的风就这样贴着他的肌肤不停刮过,脸颊和耳朵被吹得发凉,凉完之后又开始发烫。
——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清州的风里竟然也掺上了几分刺骨的凉意了。
可这样的冷也没能将他吹醒,他脑中混混乱乱,想的净是关于冠寒的事。
是不是又遇上了人贩子?人是否还清醒着的?
可有受伤?可会害怕?可曾等待着他去救他?
时易之越想心中越慌乱,最后心揪成了一团,弓着身子连气都有些喘不上了。
冠寒可能也不会害怕。
因为真正怕的人是他。
-
半炷香之后,他们终于在这条因为节日而被众人忽略的官道上瞧见了影子。
时易之开口低声催促了一遍,车夫甩鞭子的速度又快了些。
待双方的距离拉近些许,他才得以看清——确实是辆牛车。
牛车上却只有两道稳稳坐着的身影,瞧不太出什么剑拔弩张的氛围,也不像被绑着的。
时易之盯着后头那道看了好一会儿,确认了那就是冠寒。
许是马蹄声与车轮声太响,前面的牛车似乎也察觉到了有人在追赶,立刻就加快了速度。
时易之心下一紧,赶忙让车夫追上去。
双方你来我往地牵扯了一会儿,但寻常百姓的牛车到底还是比不得时府精心喂养出来的好马,很快被赶超了过去。
车夫再拉着缰绳一摆,马就带着厚重的车厢急转了个弯,直直地拦在了牛车的前面。
牛车怕撞上来,也擦着地急急地拉了停。
益才和车夫很快地从马车上下去,将赶牛车的人给擒住。
时易之只是扫了那赶车的人一眼,就立刻朝牛车后坐着的人走去。“寒……”
哪知才吐了一个字,坐在牛车后的人就倏地跳下了车,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官道。
时易之看着那个匆匆的背影,脑中嗡地一声响,心中虽又惊又疑,但还是迈着步子快跑着跟了上去。
只是冠寒为何要跑?
是没看清人才跑的?还是因为看清了?
那今夜到底是无可奈何被人逼迫着离开?还是处心积虑了刻意为之?
才刚想到这里,时易之就逼迫着自己停止了思考。
别想了,有时糊涂也好,糊涂比清醒好。
-
到底是天昏黑又不识得路,冠寒最后把自己绕到了海崖边,而海崖百丈之下就是正在热热闹闹的灯海湾。
终究是无处可退了。
冠寒怔愣了一会儿,也没有再逃,站定在了高耸的大石上,慢慢地转过了身。
晚夜的风将他的衣袍吹得作响,打理好的头发被扬得散乱,像是一团融进了无边夜幕中朦胧的雾。
而在灯海湾半边灯火的映照下,时易之也终于得以看清了冠寒的脸。
——没有表情,很冷、很淡、很薄。
好似他们之间隔着虽近在咫尺却又千山万水的距离,即使有心,也难以跨过。
时易之眨了几下眼,先用视线将冠寒仔仔细细地扫了一遍,确保他真的没有受伤,才找回了一些镇静。
但他仍旧佯装没感受到异样,也佯装不知今夜随处可见的端倪。
“寒公子。”他轻喊了一声,对冠寒伸出了手。“起风了,待着这里会着凉,我们回去好吗?”
冠寒没说话。
时易之就继续道:“可能要开始舞火龙洒贡品了,你不是最爱热闹了吗?再迟一些,兴许就要错过了。”
冠寒还是没说话。
时易之没了办法,他开始怨恨起几个时辰前的自己,怨恨起昨日接下这事的自己,也怨恨起几日之前没将所有事情安排妥当的自己。
本来冠寒本来就对他没那么多感情,是他百般承诺万般引诱才将人给留下了。
如今连基本的陪伴都没能做到,或许冠寒就真的想离开了。
虽然他当初轻言承诺过可以任由冠寒离开,然而今非昔比,事到如今也还是想争取争取。
“寒公子,是我不好,这次是我犯了糊涂,我不该将你一人留在院子里,日后定不会再这样了,你再原谅我一次可好?”
大抵是这样的话他说了太多遍,冠寒听腻听厌听倦了,还是没给出回应。
时易之心中越发慌乱,再开口,说出的话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
“方才月竹说你不在,我就来找你了,我以为你又是遇见了什么坏事了……也是我愚钝,有了好几次的教训也不记得给你多安排些人在身边……我做事太不周到了,我……我……”
他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将心中的所想的话用力地挤了出来。
“寒公子,我是有些害怕的。”他说。
怕你出事,也怕你离开我。
不知是哪句话哪个词打动了冠寒,他终于做出了应答。
却只是说:“时易之,我问你,我好看吗?”
“好看。”时易之赶忙点头。
“那你当初买下我?因为我好看吗?”
时易之顿了顿,“当时会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你,确实是因为寒公子你容貌出众,但也绝不仅因为此,还因为我……我对寒公子一见倾心……”
“为什么第一眼就喜欢上了我?为什么喜欢我?”
时易之怔愣住。
他该怎么谈喜欢?又要怎么说喜欢?
冠寒问他为什么,好似喜欢也能够列出条理清晰的缘由。
然而时易之却给不出。
在谈及喜欢的那一霎,他想到的是高悬于空、映照于水的明月;是簌簌坠满衣襟的桂花;是阳春烟雨笼盖下的茶香;是广源寂静流淌的湖泊;是清州随月起伏的海潮。
是潮湿的、是寂静的、是清冷的、是缱绻的,是所有美好画面与悸动瞬间的总和。
可他要如何说?
那些汹涌的情绪在心口震荡,那些满溢的情愫在纠缠。
如此澎湃繁冗的一切,他要如何才能说得清楚?
他嗫嚅几番,想尝试着解释。
但还没等开口,冠寒忽然就高声呵止住了他。
“你别说了,我不想再听了。”
语罢,冠寒抬手,不堪重负般用掌根托住了额头。
“因为容貌出众”——时易之很坦诚,可冠寒此刻却恨他的坦诚。
他希望时易之能再狡猾一些、再卑劣一些、再装腔作势一些,好继续隐瞒继续欺骗继续引诱,继续让他沉沦在由无数幻想与自我说服编织而成的爱情错觉里。
而不是在他深陷其中信以为真后,再让他知道一切浓情蜜意不过都是巧言令色。
“寒公子……”
时易之又开口轻唤了一声。
冠寒痛苦地闭上了双眼,湿冷的风从耳边刮过,他听见了时易之尾音的震荡,也听见了自己心的空响。
“时易之,你是喜欢我吗?”他问,“你那是喜欢吗?
41/46 首页 上一页 39 40 41 42 43 4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