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咬牙关,暗恨自己竟露出如此大的破绽,又恨这条路为何如此之长,他明明已经拼尽全力,却仍未到尽头。
再迟点……再迟一点,那些人就会拐进这条笔直到一览无遗的巷道中,那么他……!
一阵不疾不徐的马蹄声忽然哒哒从前方不远处传来,崔玉桥一怔,脸色瞬间煞白。
他们若夹击,那就再无生遁的可能。
崔玉桥虽这样想着,可脚步却未停,他只能向前跑着,直到銮铃的轻响传入耳中,抬头,一辆马车在数丈之外踏进巷道,像是看到他也颇为意外,竟停了下来。
“公子,前头有个人像是受伤了。”
“嗯?”马车里传出一个男子的声音,温润如溪,“怎么了?”
说着,车帘被掀开,四目蓦然相对,惧是一惊。
“你是……崔玉桥?”
“钟公子?”
这马车里的,竟是钟云鹤。
第34章
马蹄轻缓,钟云鹤的马车仍与方才一样不疾不徐,直到被几人忽然拦住了去路。
“是有个受伤的人。”车夫有些懵然地朝后面指了指,“往后跑了。”
“车上是何人,把车帘掀开……”
说话的被为首的人挡住,他的目光扫过车上所悬挂着的,武宁侯的令牌,抬手让身边几人让开,颔首道,“别扰了贵人车驾,我们走。”
车夫轻放缰绳,马车再次行进,不紧不慢地驶出了这条长长的巷道。
“你还好吧。”钟云鹤紧蹙着眉,忧心不已,“放心,我刚才悄悄看了眼,他们循着你故意留下的血迹向后面去了。”
说着,他双眸渐亮,“不愧为崔公子孙,即使身处险境亦从容不迫。”
“若非遇钟公子出手,我早就被他们抓去,什么从容,不过是惯于苦海中寻些活下去的出路罢了。”崔玉桥抚住伤处,黯然道。
“你不是离开了天阙楼,怎的还会被人追赶,难道是……?”
天阙楼里消息灵通,傅行简赶走崔玉桥的事不出一会儿就传到了霍二那里,钟云鹤目露忿然道,“分明不是你的错,赶也赶了,他身为朝廷命官,竟还要赶尽杀绝。”
“不,不是。”崔玉桥没想到他顷刻间竟理出这么个因果,不免有些头痛,“是我不小心招惹到了几个泼皮无赖,慌不择路受了伤。”
这个说辞着实有些漏洞百出,但钟云鹤却听得认真,弯腰扶起崔玉桥,“想不到天子脚下也有这般无法无天之人,你腿上一直在流血, 不如随我回去,我府里有大夫。”
崔玉桥惊恐不已地摇头,“玉桥是什么身份,今晚若入了公子府中,岂不败坏了公子名声。”
说着,他挣扎起身,跪倒在地,“天阙楼时玉桥就看出来公子与他们不同,求公子将玉桥放在明嫣楼附近,就不要再管了。”
车内本就晦暗,崔玉桥腿上的血如同墨汁般黑黑的洇在下摆之上,泛着濡湿的微光。钟云鹤紧紧蹙起了眉,苍白的面庞似乎是因为急的,泛起一层红晕。
可无论他如何挽留,崔玉桥的态度却异常坚持。别无他法,钟云鹤只能将人放在离明嫣楼不远的一处僻静巷子里,从窗帘中看着他一瘸一拐地隐没于夜色之中。
“公子,咱们走吗?”车夫问。
“奇怪。”钟云鹤从巷口收回目光,喃喃道,“锦衣卫的人为什么要追赶崔玉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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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义庄外
这儿本就是停放尸首的,十分晦气,方圆二里之内都没有人家,虽也有道路,却没什么人看护,两边干枯的蒿草长得近一人高。
这是个绝佳的隐匿之所,但枯草失了水分,但凡有一丝波动,沙沙声便传播甚远,傅行简背靠在深处一棵大树的树干,静待下一阵风来。
其实方才他看得很清,追逐崔玉桥而去的是锦衣卫的人。
锦衣卫?这让傅行简稍稍有些意外。
毕竟能够驱使这么多锦衣卫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皇上,还有就是高似。
不会是皇上。
他完全没必要绕这样大的弯子,从一个贱民身上做文章,那高似又是为什么。他身为皇上最为信任且已手握大权的大珰,为什么要动谢暄,他的目的是什么?
随风而动,傅行简没有再隐匿起来,而是大大方方地走在义庄门前斑驳的石板路上,借着月光摘掉了衣摆上挂着的枯草。
“大人。”少倾,身后有人唤他, 傅行简回头,是还微喘着的孟亭松,身后跟着四名杂役,“有些晚了,好不容易凑着四个人。”
傅行简微微颔首,“文书可带齐了?”
“都带齐了。”孟亭松笑道,“今日大人难得散衙这么早,却又回来,正巧被寺卿大人逮个正着。”
“我倒无妨,只是辛苦诸位了。”
“不辛苦不辛苦,大人尽管吩咐就是。”杂役忙哈腰,搬运尸首这种活虽晦气,但会有不少额外的银两,遇着了反而面露喜气。
“这具尸首有些特殊,是中毒而亡,且毒源不明,进去后务必穿戴好罩衣,鹿皮手套用绳子扎紧了,千万不可接触到皮肤。”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里头探出个人,见这么多人在门口似乎吓了一跳,忙迎上来,“诸位这是……?”
孟亭松迎上去,拿出大理寺公文递给他,这人转过身,借着月光看了眼,摇摇头道,“草民不识字。”
“这……老翟不在吗?”孟亭松问道。
守义庄的差事可不是谁都愿意做的,老翟孑然一身,已守了十几年,和大理寺的人也甚为熟悉。
“回大人,他人不舒服,草民来替他守一晚。”这人面露难色,“要不是他央求,草民也是不愿来的。”
“我们是大理寺的,这位是大理寺少卿傅大人。”孟亭松与他交涉道,“里面有一具名叫江由的尸体,因案情已结,所以拉走下葬。”
“怎么半夜来呢。”这人看不懂文书,嘟嘟囔囔地抱怨着,瞧出来这里官最大的是傅行简,便朝他看去。可眼神不过刚刚触到,傅行简就好像发觉了似的,原本旁落的目光蓦然间锁在了他身上,这人慌乱地撤开目光,似乎是不敢再置喙,侧身让出了大门。
孟亭松倒是笑笑,解释道,“大理寺的事多如牛毛,一向是排到几时算几时,更何况运尸这种事,通常就是晚上来的,大白天的也怕扰民。”
踏过义庄门槛的那一瞬,傅行简几不可见地微顿了下,目光扫过了一直低着头的守门人,他站在门边,脚下踩了一团浓重的黑影,是他自己的影子。
已是月上中天了。
义庄并不太大,并排的有五间狭窄的停尸房,傅行简和孟亭松并不必进入房内,几个杂役也不是头一回做,熟练地穿戴好了,便提着灯进去收拾。
饶是他们见识多广,也不禁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你后来查看过他的尸首吗?”月色之下,本来一直看着停尸房的傅行简忽然转身,问向身后的孟亭松。
“也就第三天时来过一次,只隔了门远远看了一眼。”孟亭松蹙眉道,“当时江由的皮肉内脏均已腐化严重,开始脱落,根本无人敢靠近。一听到直接结案无需查验,就连仵作都松了口气。”
“究竟是何种毒物。”傅行简沉吟道,“竟不似是大楚能有的。”
“我也怀疑是什么外来之物,但现在皇上要结案,咱们也只能结案。”
“嗯。”傅行简淡淡应了声,里面几个人恰好抬了木板出来,上头细细一卷草席,看起来就跟没东西似的。
“大人,咱们就拣了拣骨头。”一名杂役出来,大口呼了几口气才道,“剩下的弄不出来来了,几乎没地儿下脚,里头那张停尸床也脏得不像个样子。”
“辛苦了。”傅行简道,“今日这活不轻松,我会秉明何大人,这次的殓尸费用会给双倍。”
几人虽蒙着口鼻看不出笑,可眼角立刻飞起的纹路昭示了他们的欣喜。
“你们进去可发现什么不寻常的?”
“有有。”银钱多了,杂役更是答得更是积极,“小的也算见识过不少,可这样的还是头回见,而且咱们进去的时候地上就有不少脚印,看起来倒像是刚踩的。”
“脚印?”孟亭松敏感地抬头,与同样看向他的傅行简对视一眼,
“还有没有手套和蒙口布。”傅行简问道。
“有的。”孟亭松拿给傅行简,自己也穿戴上,提起灯与傅行简一起靠近门边,蹲了下来。
门槛上有一枚沾有秽物的脚印,他们二人同时注意到了。
“这是……”孟亭松显然也看出了什么,欲言又止。
“你们先行带着尸首去下葬吧,别误了时辰。”傅行简起身,瞟了眼仍站在门口,却翘首朝这边不停张望的守门人。
孟亭松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太熟悉傅行简的脾气,最终只是叮嘱他当心,招呼杂役抬起木板前往郊外坟地而去。
义庄霎时间归于死寂。
月光凉浸浸地淌下来,流得到处都是,亮的地方更亮,黑的地方更黑。
傅行简正站在义庄最无遮无拦的明亮之处,忽而转身,面相了房屋后面那片如同深渊一般黑影处,淡淡开口道,
“佟指挥使,别来无恙。”
第35章
枯枝凄厉的断裂声一下一下的,由远及近,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慢慢出现在了傅行简的视野里。
佟昭正鼻间无声地哼笑了下,“傅大人好眼力。”
“门槛上的这枚鞋底纹路清晰,是硬底的皮靴,就算是锦衣卫,也非一般人可穿着,且秽物仍黏腻着,还未完全风干,显然是刚刚遗留不久的。”傅行简说话间仍是颔首,礼数周到,“所以大人应该还在附近。”
佟昭正倒也不恼,“傅大人恐怕进门就发现了吧。”
“是在马车上被追赶之时,就有所猜测。”
“佟某倒是让你给诈出来了。”佟昭正看似无奈地摇摇头,挑眉笑道,“傅大人今晚可真够忙的,天阙楼里闹了一出,佟某还以为大人会和潞王殿下回府如胶似漆,可没想到又去了大理寺,然后这样恰好地赶到了义庄。”
傅行简气息稍顿,抬头与佟昭正相视而对,眸色坦诚,“佟大人,在下不愿与潞王结亲虽是世人皆知之事,但无论是趁虚而入的青楼小唱,还是企图将潞王置于死地的滔天权贵,只要在下还在这条船上,就不能让这船轻易翻了,淹着我傅家。”
“傅大人痛快,那佟某也就直说了。”佟昭正手扶腰间的绣春刀,看似爽朗一笑,“世人亦皆知,这段婚约可不是哄潞王开心这么简单,皇上忌惮潞王嫡皇子的身份,同样也忌惮傅家的根深蒂固,你二人无论谁有异心,对皇上而言都是心腹大患,又岂容有变?”
此言一出,傅行简敛目,嘴角在光照不到的角度微微勾起,“在下明白,我与潞王,必须在一起,却不能真的在一起,但……”
再抬眸时,傅行简毫不掩饰眼底的嫌恶与黯然,“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在下不得不再寻一艘稳妥的大船栖身,以求将来翻覆之时得以保全我傅家上下。”
佟昭正忽然沉默。
他用那双在黑夜里也如鹰隼般的眼睛锁住傅行简,似乎是第一天认识这个人。
在他的印象里,这个人是世家大族的嫡系子弟,是年少成名的天纵之才,是朝中谦恭有礼,勤勉有加的新晋官员,若加以历练,仕途顺利,入阁恐怕也是指日可待。
可这一切都毁于潞王的一个念头。
是极为自私的念头。佟昭正在心中默默重复。
这样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忽然就被深困于樊笼,不得娶妻,不得升迁,这一辈子最多也就是个大理寺少卿,更遑论潞王这一举动,是将傅行简一起拉到深渊之侧,随时都会随他而覆灭。
没人认为傅行简会真的和潞王一心,但令佟昭正没想到的是,他竟这样直接了当地说出来,没给自己留一丝后路。
似乎是看出了佟昭正的疑虑,傅行简收敛了目光中的愤恨,微微躬身道,“佟大人也许觉得在下鲁莽,可留给在下的时间并不多了。”
佟昭正眉头一动,刀鞘轻响,在这样静谧诡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惊心。
他的目光凝在傅行简如刀削的唇线之上,看着他轻启了双唇,
“潞王殿下,明年就及冠了。”
“佟大人。”傅行简双手交叠,躬身恳道,“我想求见老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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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穿过敞开的窗轻吹进来,温煦的,还带着一丝甜滋滋的湿润。
这样的午间谢暄通常是会酒饱饭足地摸着肚子,躺在榻上舒舒服服地小憩,至于睁眼时是下午还是傍晚都无所谓,反正他什么也不用做。
但今日不同了。
门帘被掀起的同时,谢暄肃然站起,冲着刚进来半个身子的傅行简微微颔首道,“你来了,坐吧。”
说着,冲书案前摆着的椅子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自己坐在书案后面。
“……”
掀了一半的门帘悬在半空中,傅行简的手臂还举着,他的目光在两把椅子之间游移了下,还是走到了这张特意摆放的,端端正正的椅子上,与谢暄相对而坐。
“思来想去,还是在书房里谈显得正式些。”谢暄肃然道,“我先道歉,今后再不这样饮酒误事了。”
稍顿,他将斟好的茶推给眉心微蹙的傅行简,迟疑,却又坚定道,
“其实关于这场婚约,我早就后悔了。”
傅行简的目光陡然从微荡的茶汤上弹起,谢暄被他看得心头惊跳了下,不由自主地往后靠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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