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比你的年龄都大。”
身后传来柳微缘的声音,顾桓之扭头去看,见他正端坐在一块状似凳子的石头上,用石臼捣药。
那装药的器皿,形状大小看起来都十分入眼,显然是使用过多年的东西。
柳微缘已换了一身浅色青衣,头发微微松散,发间随意插着几根细青竹枝。
柳家世代以文墨为生,即便成了散人,柳微缘举止间亦透露出一股书卷气。
“柳公子常年在山中,就不觉苦闷?”顾桓之信步走过去,坐在了一旁的石凳上。
柳微缘神情闲适道:“苦闷什么?”
捣药声有间隔地一下又一下响起,随着他的力度忽大忽小,听起来竟也十分悦耳。
顾桓之耸了耸肩:“我常年被关在日月灵台,关怕了。如今只想四处云游,潇洒自在一回。”
柳微缘将草药捣成薄饼状,用一块薄布覆住,轻轻取出。
顾桓之这才看见,地上还放着一只白碗。
柳微缘手上灵力轻运,草药汁渗透薄布,落入碗中。
他端起碗,似随口一问:“顾三公子觉得,何为自在?”
顾桓之想了想道:“没人限制我的来去,也没人左右我的想法。”
柳微缘笑了笑,轻轻晃了晃手中的碗:“把这药汁看做水,看着好像是碗困住了水。但事实上,水是抓不住的,无论你用何种方法,也改变不了。”
“你若本是自由,又何必寻求,谁也困不住你。若本不自由,在不在碗中,都无济于事。”
柳微缘起身,拿着那薄布跟药汁闲步出了院子,只余顾桓之一人,愣愣待在原地看他离开。
柳微缘端着药进屋,径直将手上的东西一并递给了谢以令。
“这草药敷在伤口半时辰,药汁拿去煎,两碗水煎成一碗。”
谢以令赶紧过去拿药,点头应下。手上的草药仅巴掌的一半大,他掀开薄布,将草药轻轻敷在南宫赐伤处。
“师尊,药敷好了。我先去煎药。”
说完,他端着碗转身,正要走出门,突地听身后南宫赐闷痛一声,连忙回头。
南宫赐口渗鲜血,胸前白衣已被染得乌红一片。
谢以令心头一凉,忙放下药碗,上前查看。
南宫赐面如纸色,双目紧闭。谢以令抬手,手指微抖,去探他的鼻息,竟是已呼吸细微。
谢以令浑身都冷了下来,慌心又慌神。他张口,声音竟在一瞬间哑了:“柳公子!柳公子!”
柳微缘离得不远,听见谢以令的声音很快进了屋。
顾桓之闻声赶来,一看这情况登时明白恐怕不妙。
谢以令见柳微缘凑近了查看,眉头渐蹙,缓缓道:“他体内除了七阳毒,还有另一种毒,只是藏得太深,不易察觉。”
谢以令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微颤:“连紫微草也没用吗?”
柳微缘解释道:“其实紫微草并不能解七阳,七阳之术阴邪至极,彻底根治只有还灵叶。恰巧我这里有,先前的草药,用的就是它。”
谢以令一听,追问道:“另一种毒是什么?需要什么药?我现在就去找!”
柳微缘探了脉,又用灵力仔细查看一番,神色有些复杂道:“此毒,恐怕棘手。”
顾桓之道:“柳公子尽管开口,不管需要什么药,我们都会尽力去找。”
柳微缘收回手,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这,扶风道长所中之毒,乃是咎由自取。”
谢以令倏地抬眼盯着柳微缘,听见他缓缓道:“扶风道长应是自己与人结下鬼契,本没有影响。不过我看这鬼契残缺,竟只有他一人。要知道,结鬼契的唯一条件便是两个人。可他愿承剜心剔骨之苦,也不愿解开这残缺的鬼契,不是咎由自取,又是什么?”
不待谢以令跟顾桓之开口,柳微缘继续道:“结契乃是秘术,甚少有人知晓,会用者更是少之又少,虽然两人结契并无危害,可也须谨慎行事。”
“因为一旦结契,便是同生共死,一方丧命,另一方也绝不可能独活。可眼下扶风道长这般情况,分明像是强行续上了断契,否则他早已命丧黄泉,也不会承受此苦。”
谢以令脑子里似塞了一团凌乱的黑云。柳微缘说的每句字他都听得懂,可组在一起却没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
他记得自己明明在死前解除了鬼契,按理说南宫赐不会有事,可是为什么没有成功解契?
当初结契的人是谢以令,因为南宫赐绝不会去学这种不入流的术法。
所以不是南宫赐不愿解,而是他根本不会解。
或许南宫赐在遗忘他后,也曾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是何时、又与何人结过鬼契。
他心口一时又苦又涩,像被利刃绞作一团。
无边的愧疚此刻无尽地蔓延,谢以令心里一时无滋无味,只觉得浑身发凉,心尖发痛,脑中混沌一片,忽听顾桓之惊愕道:“谢师兄,你没事吧?”
第30章 重续鬼契生死以共
谢以令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这一抬头,立即感到脸上滚过一串冰凉。他抬腕去碰,摸到脸上的泪, 赶紧擦净。
顾桓之心里惊讶,不再说话。
柳微缘识趣地只当没看见,说道:“我只通药理, 鬼契之术单只听闻,从未涉猎, 几位还是赶紧另请高人吧。”
谢以令顿时一急:“青衣散人可有其他方法?”
柳微缘想了想, 不太确定道:“大概是, 要么替他解开鬼契,要么找人跟他结契,破除残契的局面。”
谢以令听完道:“我会。”
顾桓之和柳微缘两人目光震惊且带着几分探究的目光。
他无视两人的目光,语气坚定道:“我会鬼契之术, 不如让我试试。”
顾桓之欲言又止,但现在显然不是追问的好时机,他忐忑问道:“谢师兄, 你真的有把握吗?”
谢以令此时已经想通,并下定决心不再掩饰。
“放心,还请顾师弟帮个忙。”他认真地点点头, 拿过先前还没来得及去煎的药,“劳烦你去煎个药。”
这药没落到顾桓之手中, 反被柳微缘接过:“我去吧, 顾公子跟我一起。”
顾桓之顿时明白了柳微缘的意图,跟了上去,顺手带上了门。
屋内只余谢以令与南宫赐。
谢以令在床边半蹲着,目光细细临摹了一遍南宫赐的脸。
末了, 他轻轻拿过南宫赐的左手,一道柔软的红线时隐时现,衬得南宫赐皮肤更加苍白。
谢以令喉口堵塞,一阵酸痛。他在脑中仔细回忆了一遍鬼契的过程,确认无误后,才按结契的方法默念咒语。
红线逐渐跳跃起来,尝试着往谢以令手腕上攀爬缠绕。
南宫赐在昏迷中感受到鬼契的不安分,似担心失去它,抗拒地皱起眉,额上冷汗大颗大颗地渗出,往旁边滑落。
“别……”他用气音艰难吐字,“别碰……”
声音微弱,却准确无误地传进了谢以令耳中。他睁眼,看向还在轻喃的南宫赐。
“你说什么?”谢以令盯着南宫赐微微张动的唇,尝试理解听见的话。
南宫赐他,不想解开鬼契?
“要找他,别解……”
谢以令眼眶猛地一红,抖着声音问:“南宫赐,你要找谁?”
他胸膛不受控地颤动了几下,闷闷的痛感传来。
“……我的线,断了……”说到这儿,他忽然顿住,没了下文。
以为他再度昏了过去,谢以令刚凑近查看,便听南宫赐用已经哑到极点的声音,虚弱但字字清楚道:“谢……谢辞,找到了……”
谢以令脑子空空荡荡,似轮亮且白的圆月。月照黑云开,他一下清醒过来。
南宫赐还记得他,南宫赐居然还记得他!
狂喜、凌乱、无措等情绪挤满了谢以令的一隅心脏。他想起南宫赐种种怪异又带着亲近的举动,在此时都有了解释——
只是因为南宫赐还记得他。
几滴热泪在南宫赐手心积成一滩澄澈的湖泊,谢以令正兀自感伤,忽然听见一声熟悉的“谢辞”。
床上本应昏迷的人开了口,惊得他周身一僵,手里还握着南宫赐的手,缓缓抬头,关切地看过去。他嘴唇微张,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南宫赐的视线顺着谢以令的动作,落在自己手腕上。
那根红线像是一把利刃,一道鸿沟,将他与谢以令之间的虚假斩断,又将他与谢以令之间的距离隔开。
“你在做什么?”他坐起身,扯着手臂想往回缩,被谢以令用了点儿力按住。
“别动。”谢以令盯着红线,“你所中尸毒乃是七阳,毒发引得鬼契一并发作,如果不及时解决,恐会有性命之忧,我是在救你。”
南宫赐沉默,等鬼契结成,他轻声问道:“只是为了救我吗?”
很轻的一句话,花瓣一样从树上落下。明明没有任何质问的意味,纯粹而不杂,却偏偏是落到了人的眼睛里。
南宫赐盯着谢以令眼尾憋出的一层薄红,伸手轻轻在他脸上擦拭出一道水痕:“取证。”
什么也不消问,两人的心境一瞬之间回到曾经。
谢辞刚离开的时候,南宫赐几乎成了世间最求学好问的人。他夜夜梦中问谢辞为何无缘无故魂飞魄散,一字未留。又为何欺他瞒他解开鬼契,断情绝义。
问天天不应,求地地不语,渐渐地,他变得沉默寡言。
直到荒野岭终见谢辞重返人世,千言万语,化作了一盏昼夜独照禁书的孤灯。
南宫赐不想问了。
相逢已是两心同,何追旧离苦前踪。
见人陷入沉思,且愈思脸色愈白,谢以令腿一抬,压在床榻边,把南宫赐从沉思中吓了出来。
他盯着南宫赐苍白的脸,跟第一次结契一样,直直吻上了他的嘴角。
唇瓣贴合时,两人气息如蝶逢花,迅速缠绕在一起。
南宫赐双眼迷离了一瞬,心跳定在相吻那刻。霜白的唇被谢以令含住,一含一放带着辗动。齿磨舌抵,二人唇色逐渐红成一片。
“……取证。”
谢以令出口停下,气息凌乱,舔了舔湿润的唇,意识到自己现在姿势不甚雅观,不太好意思地把腿从床上拿了下来。
“师尊,”他曲起手指蹭过还在发热的唇,双眼发亮地盯着南宫赐,“刚才,有没有累着你?”
南宫赐刚翘起来的嘴角一顿:“我只是中了毒,才显得虚弱,身体并不差。”
“好好。”谢以令搓了搓烫手的脸。
恰好这时,顾桓之端着柳微缘煎好的药走进屋内。他敏锐地察觉到两人之间气氛不太对劲,不过并非针锋相对。
见他进来,谢以令上前接过药碗:“多谢顾师弟了。”
顾桓之笑道:“哪里的话,谢师兄不必这么客气。”
他送完了药,想着进来前柳微缘嘱咐他没事就出来,别在里面待着。
本来他还有些疑惑,现在发自内心地觉得这话极对。
顾桓之回身关门,门掩上的刹那,他眼尖地看见南宫赐手腕的红线仍系在上面,可是又与先前的不太一样。
因为那根红线不再是孤零零的一条,反而在空中肆意飘荡,全然不惧迷失方向。
顺着红线飘荡的方向看去,另一端正牢牢地系着谢以令的手腕。
顾桓之没敢多看,他心情复杂地回到后院,直接在一块石头上坐下,盯着面前的紫微草出神。
谢师兄一个普通人,怎么会鬼契之术呢?更何况,记载鬼契的那本诡契录,就在日月灵台的宝书楼,外人怎么会知道具体方法?
顾桓之不觉得是卫城看守不严的问题,就连他想看诡契录,都要经父亲同意后,再通过层层机关才行。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顾桓之眉头紧紧拧成一团,可谓十分纠结。
鬼契之术属于魔修,谢以令既是扶风道长的徒弟,自然也是仙门中人。如此一来,谢师兄岂不就是仙魔同修了?
这可是为仙门所不容的修道大忌!
意外得知如此重大的事,顾桓之无奈地叹了口气,余光里瞥见旁边立着块黑色圆石,他抬起手肘往上面一靠,谁知那“石头”竟往后一躲。
顾桓之吃了一惊,难道这不是石头,而是柳公子种的什么稀奇古怪的草药?
他转头仔细一看,阿四半个身子被紫微草遮住,露出半截上身跟圆滚滚的脑袋。那脑袋就像个圆石,不偏不倚正好杵在他胳膊的位置。
“阿四,你怎么躲在这儿?”顾桓之赶紧收回手,低头看着他。
阿四蹲在地上,对他眨了眨眼:“我没有躲呀,我一直在这里,你怎么没注意?”
说完,他又道:“我知道了,你是有烦心事。”
可不是烦心事吗?顾桓之叹了口气。
按理说,仙魔同修是要通报仙门然后处决的,可谢师兄一没害人,二没生事,甚至还救过他的命,他实在没法恩将仇报。但若是隐瞒不报,他又愧对仙门多年教导。
顾桓之再度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一脸懵懂的阿四身上,思绪一转:“阿四,你跟谢师兄,认识多久了?你了解他吗?”
阿四黑亮的眼珠从左到右转了一圈,最后盯着顾桓之道:“你真的要从我一个小孩子嘴里套话吗?你真的舍得利用我小阿四吗?”
心思被戳穿,顾桓之也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些不入流,担心阿四去跟谢以令说,连忙轻声道:“好好好,阿四,你就当我说着玩的,不对,你就当我没说过这话,行不行?”
阿四意有所指道:“我想吃东西。”
正在这时,悬挂在屋檐下的灯亮了起来,刹那间驱散了后院的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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