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思无眠思考时,谢以令已经擦完剑,收进剑鞘后往外走去。
不消多问,思无眠便明白谢以令这是去藏书阁。他望着对方越来越远的身影,眼中带过一丝愁绪。
这段时间,谢以令把南归藏书阁涉及药理的书翻了个遍。白天他专研医书,苦寻药方。夜晚几乎只休息一个时辰,然后趁弟子们熟睡后,一个人到后山练功。
他昼夜不闲,忙得快忘了时间。
一日清晨,谢以令看见屋檐悬挂的凝冰,才恍然回过神,惊觉寒秋已过,凛冬悄至。
也是同天,继试灵大会后长老们再次选徒。
上次谢以令虽然夺魁,但南宫赐并不收徒,他也无意拜其他长老为师。这一次,南宫赐也在其中。掌门人念他目前失明,直言让他收徒。一来为传承剑法仙术,二来是有人伴身,方便照料。
与扶风道长收徒这事一同传到谢以令耳朵里的,还有他被掌门点名进了扶风阁门下。
这么多些天来,谢以令第一次由心展颜。
确定了消息属实,谢以令二话不说,立刻收拾东西搬去扶风阁。阿四抱着自己的小包袱,脚步不停地跟在他身后。
带着孩子搬到扶风阁的谢以令,并没有因此闲下来。有几次,他半夜练功被南宫赐发现,强行带进了屋休息。
后面他就学聪明了,出去时会在门口布下静音结界。
冬夜的南归天空无一丝乌云,繁星似乎就挂在人头顶。谢以令练了一通,热气聚在体内,很快驱散了周身寒意。
他估摸着现在差不多是丑时,找了块石头坐下,耳边是潺潺流水声。南归的溪流常年不冻,但凭水温可知季节。
春夏时温凉,秋冬则刺骨。
谢以令蹲下去,用溪水洗脸。冰刃一样的水,激得他本就没几分的睡意全无。冬夜月色如霜如雪,与河流清冷相照。
水面映出一张年少俊美的脸。眉目分明,水流滑过,洗得他眉梢与嘴角处嵌着的四颗星愈加明亮。
谢以令顿了一下,这是……四颗星星构成了方形,照在自己水中的脸上?
他仰头看夜空,只见天幕如同一条平铺开的静止黑河,刚才还在的月亮暂时失辉,隐入黑云。
刚才看见的那四颗星星闪了闪,位置竟已变动到了一条线上。
四星连珠?
谢以令有些奇怪地盯着它们,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没读过关于天象的书,唯一一次接触,还是水墨仙庄看见的诡契录。上面没什么出格的内容,都是些仙门要点。其中有篇讲日月星辰的,提过日月星三者的运行变化,息息相关。
不止日月星,还有风云雨雪等,但是并没有详细记载。
那上面只记了两个天象,一个正好就是四星连珠,另一个则是双星伴月。
谢以令心里忽然有股强烈的不安,在他刻意回想下,那篇内容很快重新浮现脑中。
四星连珠,是天道降洪的预示。这种由天象转灾的,不是普通的灾。它几乎会对人世造成毁天灭地的伤害,一旦降下,势必生灵涂炭。
谢以令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正要细看,发现刚才的天象忽然不见了。黑河边缘呈块状聚集着几团星星,月亮明晃晃地挂在正中,似乎刚才所见只是他的错觉。
但谢以令确定自己没有看错。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是天道改变了天象。
人观天象,以测天机。会不会有其他人也看见了刚才那一幕?
想到这儿,谢以令拿起剑,赶紧跑向南归大殿。
整座南归天阁沉睡在黑夜里。各方路径上,明珠映出不同方向,但都空无一人。
谢以令甚至大着胆子去了一趟怀风阁,确定南宫玥没有发现天象的可能。
他心里既茫然又忐忑,仅凭一个天象,便断定不久的人世间会发生灾难,会不会太武断了?还是等白天与南宫赐商量一番,再做打算。
因心里装着这件事,谢以令练功时总无意识分神,于是提前结束,回到屋里歇息。
这一觉他睡得很沉,睡梦中听见周围有许多人的声音,此起彼伏。他被吵醒,心脏跳得很快。
他揉着心口,推门而出时,看见阿四害怕地回过头,对他说:“谢辞哥哥!外面下了好大的雨啊!”
谢以令走到外面一看,昏天黑地的,不像白昼。但群山有鸟兽齐鸣,光线虽暗却透着白天独有的清亮,不似黑夜那样黏稠。
水漫南归,从山上往山下流。后山河水奔腾,声势磅礴如三千瀑布倾斜,倒灌天地。雨打殿堂,夹杂着弟子们的惊呼。
“天上这是漏水了吗?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雨?”
“听说北邙山倒了,不知道是不是跟这雨有关。”
“完了,这雨这么大,肯定会造成洪灾,不知道有多少人没命……”
“怎么回事?”谢以令问完,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他让阿四回屋,打算出去看看情况。谁知刚出屋檐,瓢泼大雨瞬间淋湿全身。
紧密的雨幕,像是在他眼前落了一层又一层薄纱。在风吹下,斜斜地打在人身上。
他耳朵里如同有一架鼓,雨点狂击时鼓面狂震,震得他耳膜发颤。
一道闪电把天空割裂成几块,雷声随即滚滚而来。
谢以令穿过暴雨,来到扶风阁。
“师尊!”他一遍又一遍地抹去脸上的雨珠,眼睛传来渗水后的涩意。
南宫赐身上穿着一套偏蓝的仙服,眼蒙一条白色绸带,推开了门。他微微偏头,问道:“外面下暴雨了吧,你怎么来了?”
摸到谢以令还在滴水的肩,南宫赐眉头皱起,道:“怎么淋成这样,快进来换了。”
谢以令把额头前的湿发往上捋,用力压了一下后,才说道:“师尊,如果我说,我看见了天洪之象,你相信吗?”
南宫赐手臂上搭了一套新仙服,关柜门的动作一顿,转身道:“天象瞬息万变,若真窥得,应是得了上天启示。”
谢以令一听,便将凌晨所见全部告诉了他。话音刚落,外面持续不断的电闪雷鸣突然更加猛烈。
隔壁传来阿四受惊后害怕的哭声,谢以令来不及换掉身上的湿衣,转身出去一看,惊愣在了原地。
只见天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天水飞流直下,溅落大地发出巨响,看得人震撼之余又头皮发麻。
谢以令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一幕,在听见远处传来隐约的呼救声后,脑中一闪,无端顿悟了眼前景象因何出现。
天机不可泄露。
是因为他跟南宫赐说了天象的事,所以天上才会破了个窟窿?
谢以令头脑一震,视线昏暗了几秒,一时重心不稳,踉跄后退了一步。
湿漉冰冷的衣服贴上温热的手掌,南宫赐脸上因无法看见而显出几分急色。
“外面怎么了?声音这么大,是哪里坍塌了吗?”
谢以令心里正慌着,听见南宫赐问话,不知道怎么回,找了个借口说:“阿四哭了,我先回去看看。”
“衣服……”南宫赐话还没说完,谢以令已经跑远了。一进雨中,他如受无形的闷头一棒,被砸倒在雨里。
地上的积水已经蔓延到人的大腿处,水流湍急,堵住了谢以令的口鼻,一张开嘴便被强行灌下几口新鲜的雨水。
他憋着气想从水里抬起头,却感到水里一股吸力把他往里面拽。
窒息感隐匿在水流中并迅速扩散,谢以令眼前越来越黑,他记得自己分明会水,却无论如何都挣扎不出这片水底。
直到他彻底脱力,意识浑浊时,身体被一股力道推得左右摇晃,才猛地睁眼惊醒。
阿四歪着头,正看着他:“谢辞哥哥,你醒了?外面下了好大的雨啊。”
第79章 天道警启梦得天机 那可是死啊。
谢以令后背发凉, 听见这似曾相识的话倏地寒侵心头,连忙翻身起来。
低头瞧见阿四脸蛋被冻得紫红,他伸手摸了摸, 起身时问道:“怎么这么冷?衣服不够吗?”
阿四捧着脸搓了搓:“外面刮风下雨才这么冷的,雨太大了,我都没办法到膳堂去吃饭。”
“我去看看。”谢以令推门, 看见了梦境中几乎一模一样的暴雨景象。他心里发紧,扶在门框上的手暗暗用力。
不过, 值得庆幸的是, 这场雨看起来十分正常。
谢以令眉心紧皱, 抬目远眺。天空是寻常雨天的阴暗色调,对比梦境,好歹看得出来是白日。地面盛着没过靴面的积水,雨滴落下时接连开出了水花。
他刚要移开目光, 却注意到水中的涟漪有些不对劲。那些泛动的波纹并非寻常大大小小的圆环状,而是扭曲的、不成形的奇特纹路。
谢以令直觉这些东西的出现并非偶然,他抬手用灵力化开地面积水, 发现雨水避开灵力,更清晰地显露出一地字符形状。
有了先前天象的经历,他迅速浏览了一遍。刚记下这些字符, 地面果然恢复如常,看不出半点异样。
暴雨渐息, 谢以令送阿四去膳堂后, 往藏书阁去。半道上碰见南宫玥,恭敬地行了个礼,正要离开时,被对方喊停脚步。
谢以令回头道:“玥公子还有何事?”
南宫玥注视着他, 半晌,才开口道:“最近在看什么书?”
“跟药理有关的书。”谢以令如实回答。
南宫玥神情变了变,眼中冷冽消减了几分:“好,去吧。”
谢以令垂下头,飞快地进了藏书阁。
今天他并不打算继续看医术方面的书,而是去了以前从来没去过的第三层楼。
一上楼梯,谢以令明显感受到这层楼的空气比底下两层闻着味道更重。大概是因为存放的都是些弟子们看了也不常用的天象奇甲之类的书,所以书架柜子上的灰尘不免厚了些。
他找了本记载天象的古书,挑了个亮堂的地方看了起来。看到一半,他有些精神涣散地把书拿开了,身子往后一仰,靠在墙上,长吐了一口气。
怪不得没什么人看,简直是天书。
话虽如此,他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还是继续攻克了。
那串字符深深刻在了谢以令脑子里,因此,当他在书上看见相似的字符时,一下就认了出来。
他一字一句地将字符对比上去,一一翻译其意,最后得到了破解天象的方法。
原来很早以前,就有人通过观测天象,预测未发生之事,想要提前化解天灾,但都无一成功。
而出现四星连珠的天象,大多会在一年后带来天洪。书上记载的破解方法是,需一人修为达到飞升境界并且不能飞升,以身献命,才能阻止天灾。
简单来说,就是替死鬼。
达到飞升?先不说这破解方法是否真的有效,单拿南归来说,能达到飞升的,恐怕就只有掌门及长老中的几位年长者。
南宫玥跟南宫赐虽然离飞升差的不远,但到底还未及这个阶段。
只是飞升神台,上去容易下来难,这么些年没听过哪位长老要上去的。
毕竟稍有不慎失败了,轻则修为尽废,前功尽弃,重则魂飞魄散,谁也不能保证这样的事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因此不到修炼的最后一刻,大概不会有人站上去。
谢以令算了算自己与飞升的差距,虽然希望渺茫,但也并不是绝无可能。
如果他在一年内达到飞升境界,是不是就可以阻止这场天灾了?
只是……
谢以令捏着书的手指微微发白,如果他没有看见天象,这件事是不是就不会落在自己头上?
为什么非得是他呢?与天道对抗,只有死路一条。
那可是死啊。
人都有一死,他自然不可能逃脱,但他也没想过会这么早就面对这件事。
一想到这里,谢以令心里涌起一阵后怕与退缩。天塌地陷的失重感让他头重脚轻,出去的步子都透着虚浮。
*
入冬后的水墨仙庄除了一棵青枫古树外,其余地方看不见一点碧色。或深或薄的白雪覆盖群山,又从群山吹向人间。
墨南衣收了伞,进了走廊。他抖了抖衣摆上无意间沾到的雪粒,对候在门口的弟子道:“药给我,你先歇着去吧。”
弟子应声,递过药就下去了。
屋里传来一阵咳嗽声,墨蔺渊虚弱的声音飘到门外。
“不想喝,拿走。”
墨南衣敲了敲门,出声道:“阿渊,是我。”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听起来比先前更虚弱了:“那也不想喝。”
墨南衣只好未经允许推门进去,他一手稳稳端着药碗置于身前,一手在袖子里藏着什么东西。
“喝了药,大哥有东西给你。”
墨蔺渊卧病在床许久,皮肤苍白如雪。屋里门窗禁闭,光线晦暗,但进来的人还是能第一眼就注意到他。
“什么?”墨蔺渊勉强抬了抬眼皮,“给我看看。”
墨南衣把碗递过去,道:“你先喝。”
墨蔺渊皱着眉偏过头:“闻着就想吐。”
墨南衣安静等了一会儿,见他妥协地转回头,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唇,低头一口气喝完了。
舌尖碰到药汁的一瞬间,墨蔺渊的脸就苦成了一团,他张嘴正要说话,墨南衣飞快地往他嘴里塞了块蜜饯。
墨蔺渊的脸颊因蜜饯鼓起一个圆滑的弧度,他动了动牙齿,咬碎的那刻,甜味一下压淡了满腔药苦,他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
“喜欢吗?”墨南衣把剩下的都拿出来,搁在他床头,“听说你这几天不肯喝药,无俦特意去给你买的。”
“药方改了以后,我实在喝不下。”墨蔺渊有气无力地说,“不知道新加了什么,比之前的苦多了。”
墨南衣道:“药方改动是因为你的病在好转,再坚持一段时间,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你就痊愈了。”
墨蔺渊低声道:“天生病体,哪有什么痊愈不痊愈的,不过全凭药吊着一口气。”
“不要胡思乱想。”墨南衣替他掖好被子,“我今天要去藏书阁看看。”
墨蔺渊抬头问他:“看什么?”
“你的病,还有一些甜食。你不是觉得药太苦了吗?甜食去苦,但有的甜食跟药犯冲,须小心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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