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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南归天阁笼罩着一股说不清的气氛。
思无眠那天把谢以令的遗物拿回来,跟阿四的尸体一块儿葬在了后山,几乎所有弟子都去祭拜了。
恰在第二天,路堇年回到了南归。
诸子末和诸子善添油加醋地把谢以令的事告诉了他:“要我说,肯定是他谢以令触犯了什么天规天条之类的,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一个雷把他劈死了。”
路堇年听完,心里震惊了许久,最后道:“行了行了,别说了,晦不晦气?”
诸子末诸子善相视一笑:“晦气晦气,我们不说了。”
路堇年忽然又道:“你们说,扶风道长跟玥公子,都没有去救他?”
诸子末想了想:“扶风道长倒是想救,可是老天不让啊,用天雷把人打回来了,现在还在修养中。”
路堇年点点头,没说话了。
他这次下山不仅成功除祟,还认识了一位神秘高人,赠给了他一本仙门秘籍。
谢以令的生死他并不关心,他现在只想赶快找个地方好好研究那本秘籍。
可惜在这之前,他必须得先去向南宫玥汇报此次下山经历。
路堇年到了清风阁,被那里的弟子告知玥公子在扶风道长那里。于是他只能转身去了扶风阁,不曾想在那里看见了思无眠。
昔日对方跟谢以令,一见自己便眉不是眉眼不是眼的,如今却耷拉个脑袋,从他身边路过也不看一眼。
路堇年心里痛快,勾唇笑了笑,大步踏了过去。
南宫赐醒后,几名弟子特来探望。几人相对无言,确认南宫赐无恙后,便纷纷告辞了。
出去时,其中一人道:“怎么不见无眠师兄来?”
另一个人道:“无眠师兄前几日来过了,只不过当时扶风道长还昏迷着,没醒呢。”
“原来如此,那扶风道长知道那件事吗?”
“你说阿四?”
“是啊,那天无眠师兄把阿四带回来的时候,人看着已经没气了。好像是不小心掉下去,摔没的。”
“唉,这事儿我可不敢去说。”
“……”
南宫赐坐在窗边,目光看向窗外的海棠,似在发呆。白雪压枝,直到彻底承载,“咔嚓”一声断裂,雪簌簌而下。
他盯着那根断枝,一字不落地听完了弟子们的对话,只是现在他无心也无力去问。
那日发生的事,像是一场被雨水浸泡的噩梦。梦里的天气阴沉如晦,而今日,外面正飘着小雪。天光明亮,却没有一丝照进他心里。
南宫赐时而脑中昏昏沉沉,时而分外清醒,可不论哪种状态,他都清清楚楚地记得一件事:谢辞已经死了。
醒来第三日,他开始出扶风阁,像往常一样监督弟子们练功。
夜里,他去了一趟后山,看思无眠为谢以令跟阿四立的墓碑,一看便是一宿。
天亮后,人影离去,只剩摆放整齐的一排酒壶。
南归的冬日是很少下雨的,哪怕下雪也常会出现太阳。
金光照雪,雪衬红梅,南归天阁渐渐恢复了往日的人声。
南宫赐时常会看见思无眠一人,独坐在以前常跟谢以令坐的石坛边,神情郁郁寡欢,不知在想什么。
整个冬天,石坛边总有思无眠的身影。
直到春光作序,万物和鸣。思无眠待在石坛边的次数少了,他身边多了个结伴同行的弟子,南宫宁安。
“扶风道长好!”
思无眠的声音打断了南宫赐出神,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面前的人,颔了颔首。
“无眠师兄,一块儿去练功啊!”南宫宁安从另一边跑过来,看见南宫赐,连忙行礼,“见过扶风道长。”
“扶风道长,那我们就先走了。”思无眠说完,跟南宫宁安一道转身离开。
南宫赐默默望着他们并肩远去,这场景他曾看过无数次,可思无眠身旁的人,早已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
不久后,掌门出关。南宫赐前去拜访时,发现南宫玥早已到了。
他没避着南宫玥,直接求问掌门可有寻魂问魄之术。
南宫复得知谢以令的事后,在院中棋盘前静坐了许久,还是南宫玥开口劝导好一阵,才缓解了他心中伤郁。
听见南宫赐的请求,他悲痛道:“扶风,你我同样师承南归,寻魂问魄都学的是一门术法,你不早就知晓了吗?”
南宫赐握了握拳,哑声道:“掌门,您真的,别无他法了吗?”
南宫复长叹一口气:“生死由天,你我怎可改变。”
南宫玥走过来,拍了拍南宫赐的肩:“阿令,不要再难为自己了。”
南宫赐偏了下肩膀,辞别二人,转身离开了。出去时,与前来找南宫玥的路堇年擦身而过。
“见过扶风道……”路堇年话未说完,南宫赐的身影已经远去。他抿唇,回头看了南宫赐一眼。
“掌门,谢辞的事……”
南宫复闭眼,手指按着太阳穴:“怀风,人究竟是该顺天,还是胜天呢?”
南宫玥不轻不重道:“凡事量力而行。违抗天道给世间所透露的天机,是谢以令一意孤行的决定。您不是已跟其他仙门的掌门商议好,一致决定顺应天意吗?毕竟天道不可逆转,天机不可泄露。因由果生,果由因起。若我们插手,其后果难以承担。”
“只是可惜了以灵那孩子,年岁尚小,又有天赋。” 南宫复面露遗憾,“还有扶风,他重情重义,是个有心之人,这件事,恐怕他不会轻易放下。”
南宫玥轻声道:“放不放得下,也只有自己知道。”
突然,外面传来路堇年的声音:“掌门,玥公子。”
南宫玥神情一凛,道:“进来。”
哪怕已经跟南宫玥汇报过好几次,路堇年还是有些拘谨,他下意识吞了吞唾沫,道:“我来向玥公子禀报这次下山的事。”
“好,你们谈吧。”南宫复摆了摆手,“我继续下棋。”
南宫玥看了路堇年一眼:“到这边来谈。”
路堇年赶紧点头,袖中的手微微发抖,满脑都是刚才自己听见的话。
掌门人跟玥公子竟然知道谢以令的死因,什么天机天道。看来,诸子末他们并没有猜错,谢以令果真因此而死。
心虚又忐忑地从掌门那里离开,路堇年一路快跑了回去。
晚春花暮之际,南宫玥已达到飞升境界,他把自己要去飞升台的事告诉了南宫赐。
此时南宫赐正在院中的海棠树下打坐,听见南宫玥的话,他仍旧闭着眼,朱唇轻启:“那便祝兄长得道飞升,位列仙班。”
南宫玥道:“阿令,你还在怪我吗?”
南宫赐没再说话。
“兄长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南宫玥情绪忽然激动,“你一再纵容谢以令,甚至包庇他修魔,这已是犯了仙门大忌!若是掌门知道,他定会收了你的金丹,将你逐出仙门,你到底明不明白?”
“兄长。”南宫赐睁开眼,淡色的眸子隐有疏离,“心中不净乃是飞升大忌。”
“阿令,你我凡世十余载手足之情,我又怎么会害你?”南宫玥还要再说,却见南宫赐已经闭上了眼,半晌只得叹了口气,“你不愿听,我走便是了。”
待他走远,海棠树下响起一声轻叹。
不同的人飞升所需时间并不一样,短则一两天,长则三五天。到了飞升那日,南宫玥却有些犹豫不决。
他想起南宫赐的态度,不禁在心里问,自己是否真的做错了。
手足血亲之间疏远淡漠,这就是他想要的吗?
可是不管他怎么想,飞升台已经到了。
第93章 南宫玥飞升落神台
南宫玥盯着飞升台许久, 最终还是踏了上去。
飞升台两边仍可见当日天雷暴雨袭击过的痕迹,但这并不影响飞升。
飞升台底下金光渐渐亮起,南宫玥打坐在中央, 闭目静心。
一连三天,皆是如此。
期间,他体内的灵力逐渐蓬勃, 似灵力化形出仙体,飘在他脑中。
到了后面, 仙体充满禅意的声音响起:
你可愿位列仙班, 普度众生?
你可受断筋去脉之痛, 脱胎换骨?
南宫玥心如止水,默默应承。
仙体继续问:
你这一生,可有后悔之事?
南宫玥皱了下眉,心乱了一拍。
你这一生, 可有后悔之事?
你这一生,可问心无愧?
你这一生,可有对不起之人?
南宫玥双目禁闭, 额头上开始沁出细密的冷汗。
他张了张嘴,“无”字就在嘴边,却怎么说不出口。
没有吗?
南宫玥问自己, 回答他的,是脑海里闪过一张稚嫩的脸。
那张脸的主人跪在街道旁, 手里捧着一个破碗, 抬头望着他时,脸上的眼睛极亮。
那时他以为自己捡到了修道奇才,便带回南归,听到掌门人的赞扬, 他心里难免虚荣。
后面,他把希望寄托在那个孩子身上,希望他恪守仙规,稳重上进,所以对他不由得更加严格。
别人练一个时辰,他必须练两个时辰。
别人刚会运灵御剑,他必须已经力拔头筹斩获邪祟。
可是渐渐的,南宫玥发现事情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顺利。
那个孩子性子贪玩,跳脱,不求上进。整日上房揭瓦,与弟子们打闹玩耍。
他多次提醒,但效果甚微。
南宫玥自视清高,若是日后有人道:原来这就是南宫玥带出来的弟子。他岂不是颜面扫地?
所以,他对那个弟子说:你真是劣根难改,实乃仙门之污!
这句话着实让那名弟子深受打击,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活跃。
后来,是南宫赐去跟他说了什么,他才恢复精神。
彻底对那名弟子失望后,南宫玥便放弃了对他的培养。其实他的能力在南归众多弟子中算是翘楚,仙术剑法都勤学苦练了许久。
可是南宫玥却觉得,他应该更努力,更出色,更惊人,不可得意过早,这样才能站的更久更稳。
可是后来,那名弟子为了所谓的天机,粉身碎骨在那场天火里。
所以,竟是他错了吗?
胸口一阵窒息的剧痛,南宫玥猛地睁开眼,口中溢出鲜血。
他赶紧调息灵力,谁知体内早已气息紊乱,一运灵,当即喷出一口腥红。
南宫玥双目微瞪,低头看自己的腹部。
他的金丹,竟然碎了。
修仙之人金丹破碎可重炼,如果仅仅只是金丹,已是最好的情况。
但从眼下灵脉尽碎,气息渐微来看,他大概撑不到走出飞升台。
南宫玥挣扎着起身,却被剧痛覆盖,仰面朝天倒在了飞升台上。灵识消失之际,他看见一缕野魂发现了自己。
“哎呀,又一个飞升失败的。”野魂啧啧摇头,“怎么都想着要成仙呢,成仙了犯了错,像我这样成个野魂?不过现在看来,你应该是要死了,连野魂都做不成咯。”
南宫玥眯着眼,看这缕野魂围着自己飘来飘去,心里忽然想道:他若是这样死了,不知南宫赐会不会怪罪自己。
“什么?你要把肉身给我?”野魂惊讶得飘远了一些,“我可不想假装另一个人活一辈子,这得多累啊。”
“……求我?”野魂有些为难,“那我先看看你的记忆,看有没有留什么烂摊子给我。”
“……唉,好吧好吧。”野魂离他近了些,“救不了你的命,那就帮你一个忙吧,能遇见说明你我之间也算有缘。”
南宫玥勾唇,有些艰难地笑了。他与南宫赐容貌有三分相似,笑起来其实十分好看,但他短短一生中笑得次数极少。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
野魂在他闭目的一瞬间,附身上去。
*
南宫玥飞升失败,在怀风阁修养了半个月。
众多弟子前去探望,南宫赐也去了几次。他探查了南宫玥的灵脉,没发现什么不对劲,但总看南宫玥有一丝古怪感。
“阿令,怎么了?”床榻上,南宫玥浅笑道。
南宫赐摇头:“没什么,兄长好好修养,此次飞升失败,幸好没伤及性命。”
南宫玥点头:“放心,我会好好修养的。”
走出怀风阁,南宫赐有些怀疑地回头看了眼,忽然想起一件事。他以前,似乎从未见南宫玥笑过。
除了南宫玥的异常外,思无眠最近似乎也有些不对劲。
他曾有天跟思无眠提起谢以令,对方一开始竟不知他在说谁,直到他提醒,才恍然记起,神情悲痛道:“谢师兄刚走的那段时间,我每晚都会梦见他跟阿四。现在虽然他们很少来我梦中了,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
而在跟南宫玥谈事情时,南宫赐也有意提起过一次。他仔细观察对方的表情,见南宫玥先是皱了下眉,几秒后舒展开,浅浅一笑,又语重心长道:“阿令,浮生如流水,水过千山而不回。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
南宫赐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沉默了一会儿便告辞了。
他不愿相信地去找了掌门人,问他是否记得谢辞。
掌门疑惑地道:“谢辞?可是新来的弟子?扶风,南归的弟子不都是你跟怀风在管,怎么忽然来问我了?”
南宫赐仓皇离开,原来门派上下渐渐没人提起谢以令的名字,讨论他的事迹。并非时间从中作祟,而是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抹杀他的痕迹。
南宫赐慌乱地意识到一件事,所有人,包括自己,都在渐渐遗忘谢辞。
白驹过流年,夏尽不闻蝉。
后山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座无名墓碑,南宫赐去看过一次,询问其他弟子,都说并不记得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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