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相思翻墙跃门,穿梭在巷子里,想甩掉身后的高大男子。虽然心慌成一团乱麻,但好歹动作还算利索地拿出随身携带的灵符。
或许是心里早知有这么一天,她一刻也没取下过灵符。
脑海中浮现出那位少年俊美的脸庞,许下承诺时认真的神情,她心里潜藏着一丝生机。
一字一句地念出灵符上的咒语后,聂相思逃命的脚步不停,心中祈祷仙君救命。翻身出了巷子,藏进人群中。
咒语灵验的瞬间,一把黑色的宝剑于遥远的水下响应,剑身震动激起千淘浪,从河底破水而出,随后朝千里之外的求救地飞来。
谁知半路上,却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打断。不送晕头转向,剑身在空中晃出一圈残影,不知消失在何处,不知何时下次现世。
聂相思用大街小巷的地形拖延着高大男子,直到天色渐暗也不敢回家,唯恐撞上温如梦。
她虽然心知温青流不至于对亲子下毒手,但想起秋水堂内种种腌臜事,不敢拿温如梦去赌。
身后的高大男子似乎并未全力追逐,而是猫捕老鼠般跟着她。每每聂相思以为自己成功逃脱,他便在下个巷子口出现。
直到聂相思彻底精疲力竭,胸腔内遍布贴骨的痛,才不得已扶墙停下。她稍一用力喘气,腔腹便如火灼。
仙君,救救我……
聂相思茫然四顾,没等来那白衣仙君,只等到一阵暗藏杀意的风逼近。
“别做无谓的挣扎。”
追了这么久,高大男子气息丝毫未乱,虽面无表情,但聂相思却从中看出了几分气定神闲。
银凉的匕首先是抵在她脆弱的脖颈,然后慢慢从她胳膊划到手臂。
聂相思满眼警惕,大气也不敢出,只紧紧盯着刀尖。
高大男子毫不怜惜地划破她的衣袖,目光找到她那枚藏在衣袖下的秋水堂图案,冷漠地吐出一句话:“秋水堂的人,死不留痕。”
意识到他想做什么,聂相思用尽所有力气挣扎,哪知高大男子的手如铁似钢,跟她死死焊在一起,纹丝不动。
痛声尖叫被淹灭在男子的手掌之中,匕首陷进她的皮肉,男子顺势切割下完整的图案,然后随手丢在地上。
聂相思唇色与脸色全白,她身冷如冰,心冷如雪,颤抖望向男子时,双眼不自觉带了几分乞求。
高大男子盯着她那双水光盈盈的眼眸,忽然收了匕首。
聂相思心里先松后紧,见男子往外退了一步,猛地迅速出掌打在她心口。
这一掌毫不留情,生生打断了她的心脉,却连接了断开的前尘旧忆。
墉城,鬼城,玉泉镇,娘亲,谢辞,秋水堂。
她全都想起来了。
脑海中尘封的记忆苏醒时似一点火星子引燃全部火花,炸开的瞬间头疼如裂。
如此剧痛她本承受不住,但是竟被断脉之痛轻易镇压。
聂相思口吐鲜血,身子受掌力砸在坚硬的墙壁上,后脑当即磕出一个血窟窿。
她气若游丝,瞪着站在不远处的高大男子,微微起伏的胸膛显示还有一丝气息。
她的脸本是艳丽妩媚的,却在恢复记忆的刹那,水墨化开的柳叶眉上,平添了一股英气。
“……阿……阿辞……”
她想:原来那个少年就是阿辞。他已经长得比自己还高了。
幸好,他们此生还见过一面。
高大男子俯视着墙边临死的女子,注视着她逐渐呈现灰败的脸。
然而在下一刻,女子嘴角弯起一个释然的弧度,像是了结了多年心愿。
眼前黑晕重重,两道白色身影出现在遥远的另一头。
聂相思身子一轻,状若云片,飘了过去。
那两道身影像是感知到她的到来,忽然一起回头。
“阿清。”
“姐姐。”
“我们一起走吧。”
*
在鬼城一条人迹罕至的道路上,一名少年正对着一对母女发愁。
就在不久前,这对母女中的母亲还有气息,哀求他救救自己才十二岁的女儿。
可少年也不过才十五岁的年纪,靠自己学的三脚猫功夫勉强为生,怎么可能再养个孩子?
那位母亲的尸体渐渐冰凉,她大概是病入膏肓,脸色蜡黄,俯趴在地,半边胳膊下夹着一个瘦小的女孩。
这少年名为雁展,早些年娘亲去世后,便独自一人在世间谋生。
他有一把父亲留下来的无名剑,虽然他从没见过父亲,但娘亲说他是个练剑的,毕生愿望是加入仙门,求仙问道。
不过跟娘亲成亲后,他自觉要承担起身为一家之主的责任,便放弃了加入仙门,教人练剑为生。
再后来他就跟人打架死了。
娘亲每次说到这里,都会摸着那把剑,叮嘱他:“阿展,你以后可不能跟人打架,像你爹那样,丢了性命。娘只愿你喜乐无忧,平安一生。”
所以在刻剑名时,雁展给它取名“乐生”。只是他这一生,没体验过几时欢乐的时光。
“唉。”雁展叹了口气,稚气未脱的脸满是无奈,“你别这么看着我啊,该不会多年以后,你还会因为我现在没救你来找我报仇吧?”
少女尖瘦的脸上,一双黑亮的眼睛显得格外大,她懵懂地望着雁展,从冰冷尸体下钻出来。
“哥哥。”
“你别乱喊啊!”雁展吓了一跳,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他搓搓手臂,脸色不自在,“我可没你这么大的妹妹,我娘亲走的时候,什么都没留给我。”
少女听完,愣了几秒,然后低头在身上翻找,最后找出来一个小小的银镯子。
“给。”
雁展瞪大了眼:“我没说要你的东西!”
“哥哥。”
雁展别过头:“说了不要这么叫我。”
两人僵持着,最后雁展率先败下阵来。
“行了行了,你愿意跟着我就跟着吧,饿了别哭就成。”
少女站起身,个子比同龄人矮了不少。明明只跟少年相差三岁,却矮了大半个头。
雁展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抬手在自己胸前比了一下:“你怎么长得这么矮,叫什么名字?”
少女舔了舔干裂的唇:“卫箩。”
“我叫雁展。”他把剑递给卫箩,“拿好,我去刨个坑,把你娘亲埋了。”
黄土盖上脸的那一刻,雁展听见身后卫箩低微的抽泣声。
“走了。”雁展拿过剑,拍了下卫箩的肩。结果这一掌过去,差点没把她拍飞。
“怎么这么弱啊你。”雁展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眼她。
卫箩抿着嘴唇,露出一个很浅的笑:“没事,雁展哥哥。”
拜别卫箩的母亲,两人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
“你们从哪儿来的?”
“从……墉城。”
“那还挺远的,你爹呢?”
“娘说,我们不能告诉别人。”
“哦,其实我也没有很想知道。”
“……”
第97章 南宫赐十年沉沦苦
世道的劫难在某一天某一刻突然降临。
又或者说, 在更早以前。从河流开始降低水位,从一月内不见一滴雨。只是人们习以为常,认为这不过是普通的一段天气。直到河流干涸, 青山倾覆,天气阴冷却没有一片雪花。
肉眼所见之处,慢慢呈现裸露的黄土。百姓们开始恐慌, 各处请人摆祭台求雨,却无济于事。
今年的春天便是在这样绝望的环境中到来的。天气回温, 人们期盼万物复苏, 却只等来整整三个月的干旱。
期间百姓们按时播种, 四处挖水浇灌,直到最后一滴水也挖不出来。
庄稼勉强冒芽,恰逢进入盛夏,又被晒得焉黄。就在百姓们为之叫苦连天时, 更绝望悲惨的事发生了。
一群不知从何而来的血蝗,一夜之间遍布六都。所过之境,寸草不生。凡庄稼野植, 皆被啃食消尽。
黎民粮草短缺,水源见急,四处投奔他地。仙门听闻, 纷纷取出粮食支援。然而,不过杯水车薪。
这些血蝗光从长相来看, 就不同于普通蝗虫。它们通体成黑褐色, 双目血红,似嵌着两颗红豆。身躯是寻常蝗虫的三倍,且后足粗壮有力,可弹跳极远的距离。
不仅如此, 血蝗的生命力顽强,反应敏捷,抓不到打不死,甚至会主动袭击咬伤百姓。
仙门派遣大批弟子灭蝗,却发现这些血蝗是修炼成精的邪祟所繁衍,身带妖邪之气,要想彻底消灭,有一定的困难。
如此看来,这便不是一场普通的蝗灾,而是人与精怪之间的厮杀了。
六都之中,各仙门的人日夜无休地驱赶、消灭血蝗,效果却不尽人意。血蝗数量之多、速度之快、繁衍之密,都是人力所不能及的。
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一直持续着,似乎看不到尽头。
直到城中空空如也,几乎所有房屋都被血蝗啃得摇摇欲坠,不能住人。大批城中百姓纷纷迁动到野外寻找可以吃的草根、树皮充饥。
灾难面前,不论贫富,皆不能幸免。
以前富可敌城的人户,无粮食买卖,守着家中粮米,只能走向坐吃山空的结局。即使有大把的银钱,也换不回一碗白米。
脚下黄土干裂,头顶日光毒辣,遍野有饿殍,日夜闻哀嚎。
流民骨瘦如柴,在荒野扒着泥土翻找。成片的流民聚集在土地上,黑压压的攒动,状如行走的血蝗群。
南宫赐在除血蝗途中,与南归天阁的弟子们偶遇。不过二者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寒暄,匆匆扫了一眼,便各自继续除蝗。
山上树林干枯成线,偶尔有野兔山鸡之类的窜过。雁展背了把自制的弓箭,一箭射去,听见“咕咕”一声,便知道射中了。
他跑过去提起山鸡,舔了舔唇,兴奋道:“好肥一只!阿箩,准备生火!”
卫箩背着装柴的竹篓,笑着道:“雁展哥哥,这就来。”
她跟着雁展已有一年,曾经尖瘦的脸如今圆润如珠,皮肤雪白透着血红,小巧的鼻下一张樱唇张合,可以看见排列整齐的一口银牙。
卫箩对生火早已熟能生巧,摆好柴后,她快速用火折子引燃,然后轻吹柴火底下,让火稳定燃起。
皓腕凝雪,一只银镯子在她手腕上轻轻晃动。雁展过来时,卫箩已经收了火折子。
烤鸡逐渐出味,雁展转动树枝,期间不停逗着卫箩,听她发出一连串的银铃笑声。
“雁展哥哥,好像熟了!”卫箩鼻子动了动,虽然口中说着好像,但手上已经捏着鸡腿往外扯。
“小心烫。”雁展看着她那副馋猫相,有些忍俊不禁。
卫箩举着鸡腿递给他:“雁展哥哥,你先吃嘛。”
雁展毫不客气,直接凑过去将鸡腿咬在嘴里。
两人吃到一半,突然地面震动,似是有什么庞然大物奔跑逼近。雁展立刻站起身,把卫箩护在身后。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群蓬头垢面、恨不得手脚并用飞奔过来的流民。
他们面如饿狼,眼射绿光,直直朝火堆上的烤山鸡扑去。
“诶!”卫箩被吓得用力攥紧雁展的衣服,看见他们扑到火上,忍不住出声提醒。
然而没人理她。十几名流民围着那只烤山鸡,互相用嘴撕咬。现场如群狗互咬,彼此不甘败落。
直到连骨头渣都不剩了,流民们才逐渐安静下来。
他们终于意识到旁边还有其他人,尤其是雁展,腰悬剑,背带弓,一看就是习武之人。
如今食物就是命,就是天,他们抢了这少年的食物,说不定会因此丧命。
谁都不想死,流民们不约而同跪倒在地,磕头不断。
“大侠饶命!”
“大侠,放过我们吧,我们真的是太饿了!”
“求求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我们一条生路!”
雁展听得直皱眉。这些人刚才争夺吃的时,分明互相厮杀,六亲不认,怎么这会儿又一口一个“我们”了?
他仔细观察起这些人,见他们中既有男子也有女子,既有老人也有婴儿。虽年龄不同,但都瘦骨嶙峋。
雁展自然知道是因为什么。现在到处都在传天灾的言论,他跟卫箩走南闯北,飘无定所,血蝗也遇到过几次。
但是他仍旧有些不悦。天灾面前,众生皆苦,这些食物也是他好不容易打来的。
卫箩看他神情有异,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雁展哥哥,我们走吧。”
那群流民见他们要走,互相给了个眼色,一人挺身而出道:“大侠留步!”
雁展不耐地回头。
“大侠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猎到野味,实在是超凡脱俗,非寻常人能比……”
雁展蹙眉,直接打断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时,妇女怀中的婴儿突然干哭一声,这一哭便停不下来了。
那名流民趁机道:“求大侠帮帮我们,为我们寻些食物吧。实在是……找不到一点儿吃的啊!你看这孩子,从出生到现在,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整日跟着我们颠沛流离……”
“我又不是孩子他爹。”雁展冷嗤一声,抱着双臂,口吻无情又无义,“都死到临头了,还想不劳而获?”
这番话没有让那名流民脸上显露半分羞耻,其余人同样神情未变。经过这段时间的折磨,他们早已丧失了一些本该存在的东西。
雁展看了卫箩一眼,后者明白过来点点头。两人转身离开,不愿再理会这群人。
然而,不管他们走到哪儿,这群流民就跟到哪儿,中途还陆续饿死了几个。雁展实在不堪其扰,有时有多余的食物,也就分给了他们。
就当积德行善了。雁展心想道。
捱过了烈日炎炎,气温凉爽不少,只是仍旧没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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