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良辰扭头就走:“好意心领,慢走不送。”
在此之后,沈千秋锲而不舍地跟着温良辰。不过他担心彻底惹对方不悦,刻意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温良辰去哪儿身后都有了个尾巴,他尚无去处,城内现在逐步混乱,他不想掺和,便在城外席地而寝。
只是他出城,尾巴便跟着出城,整日活在沈千秋的目光里,时间久了,竟像是一种纵容。这么一想,他心里的滋味有些难言。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温良辰彻底将沈千秋视为无物,虽然沈千秋并不这么觉得。
他在温良辰多次吞咽时会递上水壶,或估摸时间拿出备好的白面饼。
温良辰很看不起这种没滋没味的东西,身为晋城青州首富之子,从小到大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细,无一不奢侈。要不是沈千秋当面掰了一块“以身试毒”,他还真不知道这是吃的东西。
“这是白面饼子。”沈千秋见他眼神疑惑,退下前解释道。
温良辰举着头回见的白面饼子,与天上烈日缓缓重叠,遮住了刺眼的光线。过了会儿,他才放到嘴边,用牙齿咬住撕下一小块。
倒也没那么难吃。
路边两三人高的芭蕉树早已枯死,熔金的日光束成一把长剑,虎背熊腰的芭蕉叶腰斩在地,痛缩成一串串剑穗。
脚下的泥土越来越干硬,硌着足心,走路久了便酸痛无比,温良辰打算进山。
天色暗下来,山中夜微凉,以往还能看见灯火杳杳,现在只剩野兽夜奔的杂声。
夜是一片漆黑的,温良辰怀中抱剑,后背是一块天然削平的巨石,他靠在上面,闭目而眠。
夜风吹过,不远处的沈千秋摸了摸衣衫,指尖的布料泛着冷意。
虽是夏季,但山上气温比山下低,若不注意还是会着凉。
他看了眼温良辰,一动不动似乎睡得很熟,便解下外袍,双手提着慢慢靠近。
沈千秋有意收敛气息,无声无息来到温良辰跟前,他抬手,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
衣衫还未碰到温良辰,一把出鞘冷剑利落刺穿。衣服破了个洞,剑身穿过了沈千秋的胸膛。
温良辰手中力道不由一松,剑屹立在血肉中,两人之间只有血流的滴答声。
温青流自小不喜他这个大儿子,横竖看不顺眼,随着温良辰长大,自主不受拘束,甚至连秋水堂的秘密,也被他无意知晓,心里萌生巨大的危机,哪儿顾得上什么血缘不血缘的,接连找了许多人暗杀他。
什么样的人都有,男女老幼,各种伎俩都用了,无一成功。
做父子做到这种份上,温良辰只觉得好笑。他最骄傲得意的,便是生来异于常人的反应与戒备,这也是他能活到现在的原因。
无数次深夜,他闭着眼就能将藏在房中的人一剑穿心,只是这一次,站在他面前的沈千秋手里没有拿着剑,而是举着一件外袍。
“夜里冷,我……衣服借你。”沈千秋低头看了心口一眼,在温良辰看似冷漠实则放空的神情里,缓缓往后退。
银刃红血,在冷冷的月光下染红了温良辰的瞳孔。
剑身抽离,沈千秋皱眉又很快舒展,他手一松,衣服掉在地上。什么话也没说,转身晃着身子想走。
温良辰终于有了反应,他扬手把剑一掷,剑身稳稳插进沈千秋脚边的地上。
“你们修仙之人不是都有金丹吗?这一剑会不会要你的命?”
沈千秋没有回头,侧过脸的目光落在脚边剑上:“我回去调息一阵子就会好,倒是温兄,千万保重。”
金丹结于人的丹府,汇天地灵气,以助修行。
但他没说的是,因初除邪祟毫无经验,他曾被一缕邪气入体,坏了灵脉,丹府受损,差点性命不保。
后经沧灵都掌门人出手,逼出了邪气,将金丹转移到心脏,才活了下来。
温良辰那一剑,可谓精准,不偏不倚,正好穿过心脏,刺破了金丹。
沈千秋用力捂着胸口,手背青筋条条绽开,掌边渐渐湿润。双腿似缠着万斤铁索,朝着远处拖行。
若他这时灵力传音回沧灵都,未尝不能活命,只是沈家人不是傻子,见了他身上的伤,定是要查个究竟的。
到时候,温良辰难辞其咎不说,行踪也会暴露。他好不容易假死脱离温府,沈千秋不愿牵连他。
山中的夜风带着一股子湿泥气,周遭光秃如镜,一草一木也看不见。沈千秋仰起头,天上挂着半张白面饼子般的冷月。边缘坑坑洼洼,像被人啃了一圈。
丝丝凉意往捅穿的胸口里钻,沈千秋还要继续往前走,眼中事物却开始模糊不清。
身形摇摇晃晃,似水中投石激月。只是月能重圆,金丹难合。
几刻后,沈千秋终于撑不住,头往下一栽,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直到白月沉西,皎洁的光辉渐渐隐没,地上的人始终安静如木石,了无生息。
日升月落,昼夜交替。在天灾出现的第二年中,仙门彻底消灭了血蝗,只是仍未见雨。
血蝗得以除尽,各仙门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又急匆匆去各地疏散自相残杀的流民。
吃人肉在流民间已经是最常见的存活方式。
仙门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控制了小部分人,失智失控的流民占大多数。
第三年末的一天,南宫赐出手救了寻弟心切,误入一无名邪祟陷阱,被困整整两日的沈万孤。
此陷阱他从未遇见过,一时不慎反伤了灵力,不过好在人救了出来。
沈万孤感激涕零:“还好遇到扶风道长,不然沈某还不知道会困到何年何月。”
南宫赐道:“不客气。”
沈万孤跟南宫玥年岁差不多,但对南宫赐的态度十分尊敬:“今日恩情,沈某永世不忘,倘若扶风道长以后遇到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来沧灵都找我。”
他这么一说,南宫赐倒真想起来一件事。
并且这件事,沧灵都一定能帮他。
第101章 南宫赐十年沉沦苦
“什么, 借、借灵器?”沈万孤万万没想到南宫赐会提出这个要求,他脸上浮现出一丝为难,“可是灵器只有父亲……掌门人才有权决定使用, 就算我答应,也过不了掌门人那关。”
南宫赐无意难为他,道:“既然如此, 那我便亲自去贵仙门拜访,求请掌门。到时候, 还望沈公子替我说句话。”
沈万孤一听, 不是什么难事, 便点头答应下来。
两人一同朝朔城御剑飞去,在天黑前到达。
沧灵都多山峰,四周高中间低,唯一大片平地建着正殿。
进了沧灵都, 很快有弟子前去通报掌门人。
南宫赐跟着沈万孤到了正殿门口,拜过掌门人沈鹤霜。
“晚辈南宫扶风,见过沈掌门。”
沈鹤霜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看了眼旁边的沈万孤,对南宫赐笑道:“扶风不必多礼,你到我这里来, 南宫掌门可知道?”
南宫赐摇头道:“还没来得及告诉掌门。晚辈突然拜访,多有打扰, 望沈掌门见谅。”
“不打紧。”沈鹤霜吩咐沈万孤, “扶风初来沧灵都,你可要好生招待,不可怠慢。”
沈万孤赶紧道:“孩儿明白。”
他说完,神情犹豫不决, 抬头呈给沈鹤霜一个眼神。
沈鹤霜心里会意,不紧不慢道:“扶风此次来,想必是有正事吧?”
南宫赐道:“沈掌门明鉴,晚辈这次不请自来,的确有重要的事想跟您商量。”
沈鹤霜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坐下慢慢谈。万孤,你先下去替扶风安排住处。”
沈万孤内心刚松了半口气,便听南宫赐道:“不急,此事我已经向沈公子提过了。”
这话之意就是让沈万孤留下来了。
“那好。”沈鹤霜看了看沈万孤,“你也坐下吧。”
沈万孤刚坐下,看见桌上泡好的热茶,又起身给他们各倒了一杯。
南宫赐接过茶道:“多谢。”
沈鹤霜看着沈万孤点了点头,虽一语未发,但眼中可见满意之情。
南宫赐观察着沈鹤霜的神情,见他喝了口茶,茶杯轻放在桌上,适时开口道:“沈掌门,晚辈听说,沧灵都守有一件灵器。”
沈鹤霜眉心一跳,面不改色道:“的确如此。”
南宫赐不着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不知沈掌门可否将灵器借给晚辈一用?到时一定完璧归赵,如期归还。”
沈鹤霜不甚赞同,严肃道:“灵器乃镇世之宝,我沧灵都奉命保守,怎可随意借出?”
沈万孤神色纠结,鼓足胆量起身,将南宫赐救了自己一命的事徐徐道来。
沈鹤霜神情缓和许多,按住眉心思虑片刻,有些无奈道:“按照我沧灵都的规矩,这灵器本不该借给他人,可我沈家也并非不懂知恩图报。扶风,你年岁尚轻,却心智稳重,行事又知分寸,我便破例一次,将灵器借给你。”
南宫赐双目微亮,沉寂几年的心脏首次生出激动的情绪。他起身,恭恭敬敬地朝沈鹤霜行了个礼:“晚辈多谢沈掌门!若沧灵都日后有需要扶风的地方,扶风定在所不辞。”
沈万孤这时才真正松了口气,笑道:“扶风道长言重了。”
沈鹤霜道:“天色已晚,扶风,不如你先作休息,明日再跟我去拿灵器。”
南宫赐道:“好。”
他们给南宫赐安排的住所在一座山峰上,御剑不过须臾。房间静且雅,几盏明灯悬挂屋檐下。
送走了沈万孤,南宫赐进了门,屋内布置一应俱全。一想到借到灵器就能机会寻到谢辞的魂魄,他心潮澎湃,毫无睡意,在房中时站时坐。
后半夜,南宫赐推开窗,守着夜色一直到东方隐约发白。
曦白天色中阴云覆盖山峰,似酝酿着一场大雨。
南宫赐出了山峰,到了沧灵都正殿,瞧见一个不断徘徊的身影。
他走上前,道:“沈公子。”
沈万孤一听他的声音,脚步登时定在了地上,动作不太流畅地转过身,皮肉堆出一个略苦的笑容:“扶风道长,你来了。”
“嗯。”南宫赐笑笑,“我们现在是要去请沈掌门吗?”
“这,不是,扶风道长,你听我说。”沈万孤捏了捏双手,吞吞吐吐不敢直视他的双眼,“灵器昨天半夜……就已经送去鬼城了,所以现在……”
南宫赐笑意消失,五官线条恢复成以往的冷硬,确认道:“你说,灵器现在不在沧灵都了?”
沈万孤硬着头皮道:“是。”
南宫赐道:“为何?”
沈万孤道:“灵器不能借人。”
南宫赐道:“那一开始又为何答应我?”
沈万孤叹了口气:“扶风道长,我,我也是迫不得已。”
南宫赐心里明白了,道:“我要见沈掌门。”
雨落下来时,南宫赐得到了沈鹤霜闭关不见人的消息,他清楚自己是彻底不可能借到灵器了。
与此同时,天地间爆发出一通欢呼。
“下雨了!终于下雨了!”
“雨来了!有水了,大家快去接雨啊!”
沧灵都上下,弟子们抱着盆桶等器具摆在雨里,欢欣雀跃,奔走相告。
乌云层层积压,看得人透不过来气。天阴雨急,南宫赐在沧灵都外站了半日,身上没有一处不被淋湿。仙服湿漉漉又沉甸甸地贴着身躯,驱散不开的寒意。
明明是正午,光线却全没了,暗如牢笼。
碧落不间断地闪烁,似催促他离开这里。雨水渗进眼眶,又被涌出的眼泪推搡滴落。
沈万孤提着避雨灯,打着伞跑出来,距离南宫赐三米远的地方放慢了脚步,一边靠近一边愧疚道:“扶风道长,这件事是我们做得不对,你看这样行不行,除了灵器,不管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南宫赐用力握紧碧落,手臂青筋条条鼓起,暴戾的情绪随雨势渐大而升腾。
沈万孤举着伞到南宫赐头顶,张口正欲说话,一声冷剑出鞘的锋芒之音在他耳边迸开,银光闪过他的双眼,肩上落下片片碎屑。
南宫赐收回剑时,沈万孤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等颗颗冷冽的雨珠砸在他脸上,他才赶紧用袖子遮在头顶。
“扶风道长,雨太大了,我们先进去……”
雨幕似一道围墙,隔绝了他的话。南宫赐把碧落狠力按进剑鞘,头也没回,一挥袖迈进雨中。
衣袖甩动幅度之大,似白剑怒割雨幕,地面随即响起一阵雨的痛泣。
南宫赐离开了朔城。
天灾后幸存的百姓重新回到了城内,在仙门弟子的帮助下建立了新家。此时此刻,所有人皆因下雨喜极而泣,所到之处,遍地狂欢。一直到荒郊野岭,都还能隐约听见。
日出而云散,雨停而光泄。南宫赐沿路行走,经过一片刚翻过的农田时,看见一名霜发老者坐在地上。
南宫赐用灵力驱散仙服上的水分,理了理衣衫,上前道:“老人家,您怎么了?”
老者道:“身子不中用了,我在这里歇一会儿。”
南宫赐闻言,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两人同在田埂上歇息。
许久,老者先开口道:“我看你器宇不凡,可是哪路修仙门派的弟子?”
南宫赐道:“在下师承晋城南归天阁。”
“哦,原来如此。”老者胳膊搭在腿上,眺望远方,“下雨了,明年百姓就有收成了。仙君,你这是赶路要是哪儿啊?”
南宫赐道:“去哪里都行。”
老者抚须一笑道:“朝同舟,暮同车,江无尽,路难寻。怎么会去哪里都行呢?总得有个目的地。”
南宫赐想了想,道:“无人同舟,无人同车,无人同路,有没有目的地,也不重要了。”
老者被他这番话梗住,挥袖打了他一下:“这是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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