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越来越难找,时不时还会遭受血蝗袭击。有时候,雁展跟卫箩甚至一整天都没有着落,更别说一直跟着他们的流民了。
这天,雁展跟卫箩发现一处山洞,里面不仅可以遮风避雨,还有柴火跟锅灶,大概是之前住的人留下的。他们在山洞暂时歇脚,流民们也跟着陆续进来。
这几天雁展找到的食物都不多,只够卫箩咬两口充饥。因为担心卫箩的安危,他并不会去很远的地方觅食。
可腹中饥饿煎熬,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雁展见那些流民们或坐或躺在地,宛如死尸,又想到外面蝗虫成群,便道:“你们愿不愿意跟我一块儿出去捉蝗虫?捉来烤着吃。”
提议虽好,但流民们如今饿得两眼发昏,哪里还有力气去跟蝗虫斗智斗勇?于是摆摆手道:“大侠,那些蝗虫一看便不是普通的蝗虫,我们手无寸铁,如何捉得到它们?”
雁展怒其不争地冷哼一声。
火焰烘烤着泥土,流民们把烤过的土当米往嘴里塞。雁展从未见过这种吃法,他有心阻止,却又生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哎哟,我的肚子!”
突然,有人痛喊一声,捂着腹部满地打起滚。
“疼疼疼!疼死我了!”
剩下的流民对此视而不见,只顾着埋头吃土。雁展看不下去了,上前问那人:“你怎么样?”
地上那名流民来不及回答,在雁展面前生生疼断了气。
少年面上一骇,外面日头高照,他却后背一凉,下意识退后两步。
卫箩走过来,脸比雪都白,低声道:“他,他好像死了。”
雁展神情复杂地点点头。那流民死前痛苦地拧着脸,五官扭曲,死不瞑目。他对上那双突出的眼睛,心里忽然有些恐慌。
他不禁想:自己跟卫箩最后也会落到这步田地吗?
“别担心,雁展哥哥。”卫箩拍了拍他的背,“我们一定会活得好好的。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以后每年都要陪我放天灯呢。”
雁展挤出一点笑意,眼神逐渐坚定:“阿箩,今天,我去远一点的地方找食物,你就在这里乖乖等我回来,好不好?”
“嗯!”卫箩理解他的用意,点了点头,“我不会乱跑的,雁展哥哥。”
雁展把那名流民的尸体拖出去,随便刨了个坑埋了。他做这件事的途中,剩下的流民总在悄悄地打量他。
雁展没当回事,他嘱咐完卫箩,转身对那些流民道:“今日回来,我会给你们也带食物。只是劳烦各位,照顾好我妹妹。”
这话直叫流民们眼中一亮,忙不迭答应。
雁展留了把匕首给卫箩,转身朝外面走。
卫箩坐在山洞口,托腮望着雁展远去,哪怕最后看不见少年的身影了,她也依旧对着那个方向发呆。
第98章 南宫赐十年沉沦苦
身后, 流民们窃窃私语:“听见了吗,那人说要给我们找吃的呢。”
“是呀,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到。”
“可我们这么多人, 找到了恐怕也不够分啊。”
“能有一口吃的就不错了。”
“……”
卫箩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心里总觉得不太舒服。她回头看了一眼那群人,默默叹了口气。
烈阳似火, 卫箩身上穿着一件粉绿襦裙,只是这段时间四处奔波, 显得灰尘扑扑。她白净的额头在阳光下泛起晶莹的一层水光, 水光凝结成珠, 慢慢滴落。
粉面如桃,双臂似藕。流民们的目光一下又一下地往她身上扫。
卫箩有些不悦,用强势的目光看了回去。
流民们齐齐低下头,盯着手里的土, 然而一口也没再继续吃。
有人忍不住吞了吞唾沫,吞咽声引起其他人注意,纷纷侧目而视。
最先咽口水的那个人两眼出神地盯着卫箩, 目光流连在少女露出的雪白肌肤上。
卫箩搓了搓手臂,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凉意。她百无聊赖地把玩雁展留给她的匕首,或用匕首敲击银镯, 听两者碰撞时清脆的打击声来消磨时间。
身后,恶鬼泯灭人性,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落地成斧。
血色夕阳染红了半边苍穹,雁展提着两只野兔凯旋。他一路脚步不停赶回山洞,在山洞外闻见一股肉香味。
是谁提前找到了食物?
雁展心里突然沉重,毫无缘由的, 像是一块绳索捆之的巨石,从天而降吊在了他的心口。
他大步走进山洞,第一眼看见的是白色的烟。
炊烟从锅灶下的柴火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原本随时都可能一命呜呼的流民们,此刻却容光焕发,不停往灶口添柴。
雁展对他们在做什么不感兴趣,只问了句:“卫箩呢?”
无人理他。
墙角的妇孺们嘴角泛着油光,靠着山洞惬意躺下,嘴里哼着婉转的曲调,哄怀中的孩子入睡。
孩子口中不知含着什么,嘴巴一下又一下上下嚼动,依稀可见骷髅骨形的小脸上,黑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心口的重石不住往下沉,雁展随手丢下野兔,一剑砍在锅边,把锅劈开了一块,“我问!我让你们看着的那个女孩儿呢?”
这一剑似乎唤起了流民们的一些理智,他们中有人望过来,语气低如鬼魅:“我们不知道,她好像自己出去了。小孩子嘛,就是贪玩。”
“不可能。”雁展眯了眯眼,目光如刻刀,一寸寸刻在他们虚伪的笑脸上,将皮肉撕烂,露出里面可憎的原貌。
“她说了不会乱跑,就一定不会出去。”雁展步步逼近,凑近了,他微微低垂眼眸,凝视锅内滚滚沸水中红一块白一块的东西。
他眉心一皱,问:“哪儿来的水?”
一个人骄傲地站出来:“是我找到的!就在山洞里面,有个小水洼,我们一点点运过来的。”
山洞多岔路,雁展盯着他:“在哪里,带我去。”
那人却一下支支吾吾,含糊其词道:“就在里面,水已经全都拿出来了,没有别的了。”
雁展环顾一周,猛地揪起这人的衣襟,剑身抵在他脖颈前:“带我去,快点。”
四周的流民诡异地安静下来。
“大侠找人心切,我们理解。只是,何必动刀呢?”有人劝解开口,“要是不小心伤了人,可就不好了。”
那人被拎得脚不沾地,眼神左右飘忽,挤出几近谄媚的笑容:“大侠,你别生气,要不,先吃点儿东西填填肚子?”
其余流民闻言,眼神变了变。隐含着不同情绪的目光照在雁展身上,看得他更加心烦。
“看什么看?”雁展把人前后推搡,像极了一片在江面沉浮波动的小舟,“别磨蹭,动作快点儿。”
那人带着雁展往山洞里面走,山洞深处阴冷,并不潮湿。不过越往里面,越闻到一股水腥气,地面还有凌乱的一串脚印。
直到雁展嗅到一丝血腥味。
他沉下脸,问带路的流民:“里面有什么东西?”
“水……”流民擦了擦脸,眼神有些畏惧,可细看他眼底深处,还有一丝诡异的满足之色。
雁展走进去,狭窄的通道变得稍微开阔,入目可见一些衣服碎片。
那些碎片被踩得面目全非,但隐约能看见原本的粉绿色。
巨石绳断,雁展心口一片血肉模糊。视线成虚,他摇了摇头,不可置信地捡起一片碎屑。
一低头,才发现地面到处都是黏稠的血液。
胸中顷刻间被汹涌而出的滔天怒意填得满满涨涨,雁展双眼发红,怒意驱使行动,一挥剑将带路的流民杀死。
他提剑出去,本以为那些流民全都逃走了,谁知竟一个也没少。
日沉山低,暮色生悲。
洞口阴影浓重,洞内人影重重。一双双黑色的眼睛,透过火光与寥寥轻烟盯着他。
雁展双手颤抖地握着剑,一步步走近那口锅。水面上,带骨的肉翻滚出阵阵肉香。他胃里一阵紧缩,几乎快要抽搐。
齿尖咬穿口腔软肉,雁展歪了歪头,看向那群人:“这是什么?”
流民们沉默不语。
“咿呀。”
一名妇人怀中的婴孩突然叫起来:“咿呀,吃——”
妇人轻拍婴孩的肩,垂眸轻哄。
“没人说话是吗?”少年面容清绝,平日不笑时嘴角微扬,总含着一缕笑意。笑时如朝阳,晨光般洒在人身上。
眼下却如恶鬼,如蛇蝎,红眼血唇。漆黑的眼眸纯粹,火光也照不亮眼珠。
雁展举剑指向他们,这动作多少让流民们生出些理智。
“大侠,切勿——”
一剑封喉,血溅三尺。
雁展手起剑落,捅穿了他的喉咙。他面无表情,手上剑不停,流民们反应过来,竟不顾锅中沸水,捞起吃剩的带骨肉便啃。
死也要做个饱死鬼。孰知嘴唇还没挨到肉,冷剑已杀了过来。
流民一声不吭接连倒下,山洞如鬼窟,少年杀人如乱麻。
直到最后一名流民倒下,雁展终于停手。他一脚踢开脚边死去的婴孩,从火堆里抽出一根柴火,进洞内把卫箩的残骸一一拾起。
火光照映下,一点冷光落在角落。
雁展走过去,伸手先摸到一滩冰冷的积血。他往旁边摸索,碰到一个冷硬的物体。
银镯带血,血液嵌进简单的纹路中,慢慢绽开。
雁展眼角滑下一滴泪,手上一用力,银镯陷进了掌心。
他抱着卫箩剩下的尸骨,走出山洞。洞口一股股血流外延,打湿了他的鞋底。
一个接着一个的血色鞋印,在月光下拓向远方。
直到前方无路。但东方已明。
雁展全身冷硬如铁,他走了一夜,不知该走向哪里,也不知该做些什么。
恍然间,他又成了孤身一人。与卫箩相依为命的一年,像是一场仓促赶路的梦。
可他眼前的路明明没有尽头。
到处都是黄土,他要为卫箩寻一处坟墓。
冷剑挖坑时,雁展想了起来,当初他也是这样,替卫箩的娘亲挖坟。
眼眶酸涩,眼泪止不住往下落。雁展双腿一伸,坐在地上痛哭。
他生平第一次杀人,手软,心慌,剑不稳。
眼前好多血,飞溅在他脸上,他尝到了一股刺激的血腥味。
他杀了人,报了仇,可是卫箩已经死了。
埋完卫箩,雁展浑浑噩噩地往前走,脚下突然踢到什么东西。他本不想看,但那东西发着微光,想不看见也难。
是一把黑色的剑。
剑身锋刃无比,通体漆黑如墨,暗红色云纹蓄势待发,剑柄处可见不送二字,无论从色泽,还是材质,都看得出这是一把上好的宝剑。
雁展心里咯噔一响。这剑名可谓锋利箭无情刀,瞬间戳中了他的心。
故人已逝,慢走不送。
他弯腰,想捡起这把剑,刚碰到剑身,手臂突然被震了一下,酸麻无比。
雁展明白了,这大概是哪座仙家的剑。
据说他们修仙之人,佩剑忠心耿耿,认主人血脉,寻常人得手也无济于事。
只是刚才那一震,他原本掖在箭袖里的银镯掉了出来。
银镯与冷器相碰,发出清脆声响。上面的血迹雁展并未擦拭,不过经过一夜,血迹早已斑驳。
他动作小心地捡起银镯,没注意剑身光芒更甚了一瞬,像是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息。
“不能为我所用,便是破铁一块。”雁展本想把它一脚踢开,但心里又有些不甘,换了只手继续拿剑。
这一次,宝剑不知什么原因没再震开他。
雁展握紧了这把剑,将它挂在了腰间。
娘亲在时,没有给他取字。娘亲死后,无人给他取字。卫箩曾问过他,他回答说不曾有字。
那时,卫箩望着天,笑吟吟道:“我第一次看见雁展哥哥,就想到了一句话,‘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真乃无拘无束,无羁少年也。”
于是此夜,雁无羁横空出世。他抹去剑上“乐生”中的“乐”,改为了“杀”。
杀尽天下人,才为乐。
* * *
人死不能复生,天旱亦未结束,大批流民仍在逃亡途中。
偶尔找到一点食物,便会爆发大规模的争夺,且往往是以头破血流,一方人亡结束。
在这群流民中,有一名几乎瘦成骨架的女子,总是两眼哀哀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不争不抢,靠吃些软泥苟活。
这些流民里,有很多女子曾经熟悉的面孔。他们接过她的棉衣,喝过她的粥,说她福寿康宁。
这名女子,正是因天旱沦落至此的玉生香。
天旱来临后,玉家本以为这场灾难会很快过去,便开仓放粮,救济百姓。
到了后面,玉家没有多余的粮食,之前救济的百姓们突然对他们怨声载道,围在外面嚷着叫他们开门。
言词激烈,甚至还有辱骂之意。
玉家自然不可能开门,那群百姓竟然想硬闯,所幸仙门弟子赶来制止,驱散了他们。
玉家粮尽,四处购买粮米,却一滴米也没见着。玉老爷心急如焚,夜里难以入眠,不慎猝死。
玉夫人抱着玉生香哭了一宿,第二日竟悬梁自尽,随夫而去,独留玉生香一人支撑玉家。
千金难买一斗米,玉家下人很快各自逃命去了,唯有暖玉陪伴在玉生香身侧。
两人不得不跟着流民们东奔西跑,为了一点食物抛弃了所有礼数与尊严。
可即便如此,暖玉还是活活饿死了。
她把仅剩的半个馒头塞进玉生香手中,嘴唇艰难地动了动。
玉生香看清楚了,那是一句没喊完的“小姐”。
纵使心疼如刀绞,玉生香却是一滴泪也挤不出来。
她记不清有多久没喝过一口水了。
今日跟流民寻找食物,玉生香眼尖地看见一截树皮,她正要弯腰去捡,一股重力从旁边撞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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