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起沉疏的衣领,手掌一展,佩剑应召而出。
“走吧,让大家看看,宗门新来的这个小徒弟的真面目。”
她踩上佩剑,拎着沉疏直接御剑而去,穿越数道矮峰后直达道场。
此时正值午后,道场练剑的修士很多,深冬的暖阳照开了地面的一枚太极印。
池敛手一松,沉疏直接从半空跌落地面,往那太极印的中心砸去,好在他及时受身,这才没摔得粉身碎骨。
周围的修士看见半空掉下个长尾巴的人,哄然散开一圈。
沉疏手掌伏地半蹲在中心,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池敛看。
池敛的声音在偌大的道场回荡起来。
“今日本尊在宗门寻到两只妖,其中一只已经被我处理了,另一个,还在此负隅顽抗。”
她负手而立,佩剑缓缓下落。
“当众惩之,以儆效尤,往后再将妖类带入宗门者,不论是谁,一并惩处。”
这一声说完,沉疏往身周扫了一圈,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道场的修士团团围住了。
黑压压的人头。
像一群八螯毒蛛,织成了天罗地网,他们的目光就是蛛丝,沾着杀意黏到沉疏身上。
沉疏不喜欢和人交往,自然也很少出现在人多的场合,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了妖类的特征,一下就成了众矢之的。
这些带着审视、憎恶、恶意的眼神,让他瞬间觉得自己像是被硬生生撬开的蚌壳,耻辱和恐惧同时撑满在心里。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是亟待审判的罪人。
但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妖啊。”
半晌后,终于有人开口。
“真恶心……”
“快杀了他!”
“宗主,快杀了他吧!”
刺耳的话语像漫天的针一样扎了过来。
一瞬之间,沉疏的瞳孔收成了线,他蹲伏在地,眼睁睁看着池敛一步步走过来。
她要当着众修士的面,在羞辱过自己后替天行道,此刻她是正义之士,自己是卑劣不堪的罪人。
就因为他是妖。
沉疏压紧刀口,拦在身前。
“你一辈子都不会成功的,”他干脆喊道,“杀了我,你控制不了温云舟,一样是一败涂地!”
“我不杀你,”池敛笑道,“你瞎了、残了、聋了哑了,都无所谓,命留着就是。”
说罢,她身影闪动,下一刻就直逼沉疏身前,再也没有给沉疏激怒自己的机会,扬起剑就要往他眼睛上划过去。
不好……动作太快了,来不及!
身体的疼痛让他的动作跟不上反应,沉疏觉得自己连眼睛都来不及闭上了。
剑刃的银光掠过眼前。
不行,剑穗还没有——
心语未竞,耳边忽然响起“滋滋”两声电流。
噌!
下一刻,一把灿金色的长剑骤然贯穿了池敛的喉管,直指到自己面前,离他的鼻尖仅仅咫尺之距。
池敛的动作僵硬在原地,喉咙间逸出几声挣扎。
修士之中也很快掀起了巨大的动静,方才说话的那几人一应跪倒在地,双手扼紧自己的喉咙,往地上呕出一滩血来。
细一看血泊,是一截温热的断舌。
其中一人率先惊呼起来,颤着声喊道:“舌、舌头……舌头被割了!”
在这一声里,一股寒潮瞬间铺满了整座山峰,方才还是青天白日、晴空如练,随着这一剑破风而出,半顷天空猛然压来阴翳,仿佛即刻就要飘起凄风苦雨。
啪嗒。
剑尖的血珠滚落到沉疏的衣领上。
第39章
只此一瞬。
含光剑切玉如切水。
温濯一拧剑, 池敛的脖颈瞬间被划开,应龙的魂魄如黑烟一般冒出来,瞬间消失在半空。
断颈之间牵连的皮肤切口利落, 头颅顺势滚下地面。
“跑得倒是快。”
池敛被裁去半截的身躯侧倒而去,慢慢显露出温濯的身影,他白衣染血,衣袍猎猎,眉心的青蓝印记闪烁着莹泽,猩红的电花跳动在含光剑上。
他们对上目光的那一眼, 温濯眼底的寒意曝露无遗。
沉疏手中的刀“哐当”一声砸落。
他胸腔震痛,喘息不止,但又很快爬起身,重新拿起断了半截的横刀,警惕地看着温濯。
“你是谁?”
这个人不是温濯。
不对,气息完全不一样。
师尊的灵力是温暖舒服的,不可能有如此凶戾的杀伐之气,这个人绝对不是温云舟!
“你是上次在狐狸祠的那只鬼, 还是师尊的心魔?”沉疏喝道, “你到底是谁?!”
温濯听到他的问题,并不讶异,脸上还是那春风化雨的笑容,温柔地望着沉疏,一点儿都不可怕。
“是师尊来了,小满不要怕。”
沉疏喉口一涩, 在这一声里忍不住想哭,但他捏紧了刀不敢松手。
“小满啊,”温濯甩了甩剑上的血,将池敛的头颅碾在脚下,剑往断颈处一贴,阻止了她的自愈,“剑在你手里,你想不想杀了他们?”
这一声后,参商剑从温濯身后刮风飞来,稳稳地停到了沉疏面前。
沉疏眉间一凛,立刻抓了剑柄,翻腕指向温濯。
他寒声道:“你不是我师尊。”
一旁的修士显然是被温濯这些举动给骇到了,退开了一大圈,人心惶惶,只有个别不识抬举的还在细碎地小声议论。
“温、温宗师,杀了宗主……”
“去和润州求援吧,他又要血洗一次太清宗了!”
“温濯从前就和妖结为道侣双修,说不定他已经变成半人半妖的东西了……”
温濯听到别人议论自己,心头也丝毫不在意,可在听到沉疏的质问后,他的表情就忽然变得有些难过。
“那到了什么样的地步,你才会肯向这些人复仇?”他眼中波澜泛动,话语中透露着不解,“即便他们待你如此不公,你也不愿动手吗?”
那双灰蓝色的眸子悲伤地望着自己。
沉疏心中终于开始动摇了。
会露出这样表情的人,真的不是温濯吗?
他最喜欢温濯的眼睛,这双眼睛是不会骗人的,它待自己永远最是温柔。
“师尊……”沉疏松了力气,喃喃道。
温濯摇摇头,说:“没关系,师父会让你把一切都想起来的,到时候,你一定会愿意,向他们复仇。”
沉疏无力地说:“我听不懂,师尊。”
听到沉疏呼唤自己,温濯随意踢开池敛的头,慢慢走到沉疏身前,在靠近他的一瞬间,身上的杀伐之气收得一干二净。
他轻柔地捧着沉疏的脸,指腹抹开他脸上的血痕,说:“他们全都该死,你一定要亲手复仇,那样,你的魂魄才能得到安息。”
他说着说着,怀抱住了沉疏,温柔的话语落在他耳边:“到时候,师父的命,你也可以一并取走,小满,只要你高兴……”
师尊的命……
沉疏近乎悚然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他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
“师尊,你怎么了?”沉疏真的害怕了,他一下子回抱住温濯,抚摸着他的背脊,急声道,“师尊,是不是谁惹你生气了,你跟我讲,好不好?”
这个怀抱让温濯神色一僵。
他眼中的疯狂忽然褪了个干净,仿佛是从梦魇中骤然清醒了过来,他立刻把沉疏抱得更紧,语气变得很紧张。
“对不起,对不起小满,刚刚师父说错话了,你不要听,不要听……”
“我不要师尊的命,师尊别再说这样的话了,”沉疏吃力地呼吸,哽咽着应和他的话,“师尊,我们能不能先回去?我身体有点难受,骨头好像断了,特别特别疼。”
他真的感觉很疼,但眼下更害怕温濯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虽然方才池敛讲的那些屁话一点儿没有给自己洗脑,但有一个说法,他却深以为然。
纵然温濯强大,也有致命的弱点,他需要自己,离不开自己。
他不能出事。
温濯听到沉疏喊疼,赶紧从襟口摸出一瓶药来,喂到沉疏口中,连声许诺道:“好好好,小满,师父来晚了,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沉疏咽下药物,这才慢慢松开怀抱,他望了一眼退避三舍的太清宗门众,下意识牵住了温濯的手,躲到他身后。
真的好想逃走。
他讨厌这个地方,讨厌这些人。
温濯懒得施舍给这群人半个眼神,催动含光剑,当即带着沉疏想走。
正当握住剑柄时,道场终于冒出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温云舟。”
来人是个须发斑白的老者。
在修士之中,相貌越是年轻者,越代表其天赋异禀,因为其进入金丹期的时间比常人花费得更少。
沉疏听到他边上的修士轻声叫了几声“天梁长老”。
这长老从人群中走出来,群龙无首的太清宗修士总算找到了新的引领,他们簇拥在这个人身边,跟着他一块儿怒视温濯。
天梁看着温濯,冷冷道:“杀了宗主,还想劫走一只妖物,你难道没有什么想说的?”
“杀了宗主?”温濯睨视着这人,道,“她死没死,诸位难道不清楚?”
沉疏面色一惊。
头颅都断了,竟还是没死吗?
果真是不死之躯,这样的东西,到底要怎么对付?
那长老不说话,眯起眼睛看着温濯。
温濯脸色凉得叫人胆寒,他漠然瞧了一眼池敛双目骇然的头颅,在众人的目光下,抬剑往她额心的印记割开了一个小十字。
寒光直下,发青的皮肤缓缓脱落一层,几乎就要包不住下面的血肉了。
而沉疏这才发现,在池敛大乘期的印记之下,藏着一朵赤红的莲花纹。
这印痕沉疏见到过,是中了夺舍术的标志。
温濯道:“凭这夺舍之术,祂这么多年在不同的身体中,死了又活,活了又死,太清宗的宗主换了一代又一代,这条应龙是你们亲手请上神坛的'半神'。”
他顿了顿,唇角牵起笑意,说道:“这一点,各位难道不清楚?”
天梁冷哼一声,甩了甩袖子,道:“当年两族大战,太清宗出力不薄,宗主更是为护佑百姓而寿元大减,这里有多少人都是因为妖族而失去了六亲?今日你带走这只妖,难道不怕众人对你这天枢长老寒心吗?”
“那就寒心吧,”温濯笑意更深,“反正各位迟早都会没命。”
说罢,他踢了一脚池敛的头颅,这颗瞪着眼睛的脑袋滚到天梁靴前,停住了。
“旱魃不日后就会攻上太清山,”温濯说,“你们既然这么恨妖,就尽管去和你们憎恨的妖类厮杀,这一次应龙逃逸,我也不会出手,福厚福薄,全看诸位的造化。”
温濯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如同一颗闷雷,瞬间在人群中砸出一阵议论。
“旱魃要攻山?”
“为何掌门没有提前告诉我们?!”
“胡闹!”天梁喝道,“她旱魃说攻山就攻山?当我们太清宗是什么?!”
“女君自然是想做什么做什么,”温濯转了转剑,随口道,“应龙要是提前告诉了你们,你们不就全跑了?”
他轻蔑地笑了一声,随后扫了两眼那些被他断去半截舌头的修士,说:“剑身淬了毒,想要活命,就得三日内把整根舌头拔出来,请自便吧。”
留下这句,他又回头,面色温柔地摸了摸沉疏的头发,说道:“小满,走吧,想去哪里?”
含光剑载着二人,在众人纷乱的声音中升入半空。
沉疏牵着温濯的手,风吹开他额前的头发,耳珰轻轻晃动。
他低声说道:“师尊,我想先回天枢阁,我的东西还留在那儿,池辛和那只猫也在里面,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
“好,你想在天枢阁休息几天也可以,”温濯点头,安抚道,“不会有人来打扰你的,放心。”
沉疏总觉得温濯说话怪怪的,可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认真思考了。
他把自己的身体慢慢变小,顺着温濯的手臂爬上他的肩,最后踩了踩他的衣服,卷起尾巴,把自己裹住了。
维持人形的时候身体太痛了,变成狐妖,反而还好过一些。
如果能回家就好了。
沉疏把下巴搁在尾巴上,缓缓阖上眼。
他想带着师尊一起走。
温濯见沉疏不说话,就知道他心里受了太多委屈,眼眸更是晦暗涩苦。
他回望了一眼道场,那群人留在原地,手足无措地在争论旱魃攻山之事,像一群可笑的蚂蚁在原地乱转。
温濯在半空停了停,抬起手,整座太清山的主峰轰然降下一方结界,将太清宗的所有门众尽数困囿其中,连一道逃生的口子都没留下。
做完这些,温濯才御剑离开,一边小心翼翼把肩上的沉疏抱进怀里,轻柔地摸了摸他身上的软毛。
沉疏已经睡着了,他太累了,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
“小满,”温濯抱着小狐狸,脸和他靠在一起,哑声道,“师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温濯咽了咽喉咙,感受到胸腔里一阵强烈的心悸,黑色的浊雾像毒素一般侵染着他的血液,正缓缓爬向他痉挛不断的心脏。
这里有一道狰狞的刀口,哭泣着汩汩渗血。
温濯紧紧抱住沉疏,埋低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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