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课的师兄,娓娓道来,又风趣幽默,叶九思听得非常投入。总结那么多理论,叶九思得出一个结论——这世界上有很多人都跟我们一样,是正常人,但却不知道自己是正常人,还在苦苦挣扎。
这种身份认同上的挣扎和压迫,本质上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压迫。虽然这种压迫,看似有普适性,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只要他对异性有渴求,就可以安心地高高在上,一脚踩下去。但这些人,不过是狐假虎威,借着自己和上位者披着一样的皮,宣泄自己被压迫的苦闷。
叶九思想起了梅恒,想起连曼钟。
原来这世上还有很多像他们一样,原本鲜活的人,慢慢褪色、慢慢凋零。当PPT放到最后一页时,那个师兄的声音突然高昂起来:“我们之所以聚在一起,就是为了让六色彩虹的光照耀在世界的每个角落,告诉他们,这世上不只有天空中的七色彩虹!”
虽然教室并不宽敞,在场也不过十五人,但掌声经久不息——叶九思呼吸急促,整个眼眶都在发红。
培训讲解结束后,社团开始运作。
叶九思还有几个组内的成员,负责编辑社团的月刊《暗虹之光》。而宣传部的成员负责向外宣传杂志,除此之外,还负责宣传经过整理的LGBT理论,免费做资讯。
校园角落的空闲教室里,时不时就会有人上门做资讯。叶九思把手提电脑还有一些书籍放在这里,除了睡觉也基本不回宿舍了。她眼见有些面色青白、眼神躲闪的少男少女,张皇地四处打量,再走进教室。
教室的一边是编辑们的工作室,另一边是接待室。叶九思听了很多他们的故事,各有千秋,却又一句话就能概括。
——因为与众不同,遭受外界的暴力,又或者是把外界的异样目光内化到心中,让心灵饱受拉扯的折磨。
一个姓苏的男孩子,刚进门,也没说话,就拉起衣袖,把手臂上密集又平直的一道道鲜红伤痕露出来,哽咽许久才说:“我已经第三次尝试自杀了,还是没成功。”
叶九思停下打字的手,打量着那男孩子。她托着腮,想起自己——从小,她就完美地接受了自己喜欢女孩子的事实,一点阻碍都没有。她在心底里翻找到陈七月在她脑海里留下的最初印象。
——她也曾把半个臀部放在褚之劲的桌子上,差点把半边身子依靠在那极致男性身上。她或许也曾喜欢异性吗?她跟自己在一起前,是否又经历过挣扎?陈七月只是笑笑,紧紧拥着自己。
越是把谜底融化在笑容,越是勾得叶九思心痒难耐,想要的才到答案——她是如何变成现在这样的?无论是高中,还是现在,她知道陈七月一直在努力武装自己。每个人生下来,就会听到周围的声音:“你要好好学习,力争上游……”
但真正听进去的,又有多少个?陈七月把“力争上游”刻进骨髓的最深处,或许就是在爱欲之间挣扎后得出的结论?足够强大才有微笑的资格。叶九思想——陈七月骨子里散发出的笑意,或许就是解药。
叶九思猛地起身,椅子被她的身体往后退,发出厚重的拖拉声,有些刺耳,让小苏和叶九思的同僚同时抬头看着叶九思。
“人生不只有你喜欢的人是谁这一件事,你……可以好好提升自己,就能抵御他们的闲话。”叶九思说完,见小苏的神情照样凝重,嘴都合不上,有些慌张。
“思思,”那同僚笑着对叶九思说,“道理大家都懂,但是具体要做什么呢?”
“那就……”叶九思说,“加入我们彩虹社吧!”
小苏果真加入彩虹社。刚进来时,他总也佝偻着背,不跟别人打招呼。经过几次学习之后,笑容渐渐爬上他的脸颊,手臂上的伤痕越来越浅——应该没再自残了。叶九思觉得,这是她以及她背后的团队努力的结果。
深夜时,叶九思想起这些,便没了睡意,在月光照耀下的宿舍阳台来回踱步。有时候,还对这阳台外,小声却又慷慨激昂地自言自语。眼前的一片片树叶,反倒变成了目光明亮的听众,翘首期盼叶九思来振奋他们的心。
叶九思只是偶尔在省师大听专业课。
除了彩虹社和校外活动外,叶九思有时也夹着课本和笔记本,骑自行车到不远处的逸仙大学旁听他们中文系的课程。
虽然逸仙大学的部份讲师,授课更精彩,只是讲的内容对叶九思而言,已经没太多新鲜感。之前在彩虹社接触到不同领域的知识,仿佛是一道明媚的金光,照进叶九思眼前那片青灰色的混沌中。
如果能听其他专业的课程,倒也是开拓眼界,积累素材的过程。
听了一小节逸仙大学中文系的课程,叶九思就趁着课间休息时间,抱着笔记本离开了,在教学楼里悠闲地逛,一间一间教室地去看前门的教室课表。刚好看到一间教室,等下要上《民法》。
叶九思停下脚步,想起陈七月——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专业。这让叶九思感觉,就连图书馆里封尘的法律专业书籍,都透出香软的女孩子气息。
教室里只有零星几人,正伏案学习。
叶九思一眼就看见教室前排那肤色白得发光的男孩子。
第70章 【72】2003·用异域语言说爱
叶九思走上前,把手挥到他眼前,说:“蒋士颖!你怎么会在这里?”
蒋士颖明显吓了一跳,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见是叶九思,说:“这话该是我问你吧。你甚至不是我们学校的呢!”
“你不是学金融,然后准备修中文系双学位吗?准备听法学的课吗?”叶九思坐在蒋士颖身边,问。
“都听一下嘛!看看哪个是我真正喜欢的,到时候选双学位的时候,就没那么棘手。”蒋士颖说,“听说你的那个谁……也想学法学?”
叶九思脸红着点头。
此时,教室热闹起来——上这节课的同学三五成群地涌进来,有熟识蒋士颖的几个同学,见到有个眼生的女孩子,跟他坐得那么近,忍不住起哄:“哎哟!我们的小蒋同学,有女朋友了哦!”
“哪有!”蒋士颖略为羞涩地摆摆手,笑着否认。
“哎呀!你的笑容就出卖了你!”同学们继续起哄,“都是大学生了,谈个女朋友也没什么奇怪的不是么?就别那么害羞啦!”
见这起哄要成死局,叶九思抬起头,一脸镇定地说:“有女朋友的,是我。”
那一群围上来的同学,面露难色,又实在不知道这女同学是谁,倒也没展现太多恶意,只是有些生硬地笑笑,说:“这样哦……”
然后大家一哄而散,蒋士颖这才松一口气,等思绪平复后,也忍不住慨叹叶九思的大胆——他从未见过有人能这么大方地承认自己。只是那些朋友意味深长的眼神,压得蒋士颖透不过气,未来四年总归要带好面具,好蛰伏到六色虹光照耀世界的那天。但他不知能否等到那天,只好笑着叹气。
上课时,两人都特别认真地听讲、做笔记。发现这个老师讲课相当有水平,高深又杂乱的知识点经她的嘴出口,变得清晰有条理,比自己自己看书要好懂很多。这在大学课堂里,可遇不可求。
下课之后,叶九思两眼放光地抓着蒋士颖的衣袖,说:“江夫人,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帮我问一问法学大一的课程表。”
听见“江夫人”的称呼,蒋士颖心满意足地笑了。旋即同学们那“还说你们没猫腻?!”的眼神猛地扎进来。
蒋士颖倒是有以前的同学,在逸仙大学的法学院,所以要到课表不是难事。叶九思特意把每一节课的起始时间标在课程表上,小心翼翼地装进文件盒中,下一次和陈七月见面时,给了她。
说完,叶九思的指尖还在陈七月的掌背上打转。陈七月笑了下,见四下没有眼熟的人,紧紧抱住叶九思,把脸埋在她肩膀上。
叶九思也把下巴贴在陈七月身上,脑里一直反复咀嚼陈七月的笑容——她的黑眼圈更重了,神情有些恍惚,仿佛比高三更憔悴。
此后,陈七月选择性逃掉一些不重要的课——应该说,不点名的课就不在课堂上露面了。上了大半个学期的课,陈七月已经摸透了小语种的上课模式——读课文、背课文、做翻译、做幼稚的小学生对话。努力了十八年,换了种语言,换了种思维方式,从头来过,“你好吗?”“我很好。”
已经十八岁了,还是这般周而复始,但陈七月身边的同学,全都两眼放光地沉迷其中。这更让她无比窒息,所以她选择了出逃,坐上校车来到大学城,与叶九思、蒋士颖碰面,一起旁听法学专业课。
下课后,还没到午饭时间,叶九思和陈七月有时会蹭蒋士颖的校园卡,混进逸仙大学的图书馆——迎向他们的是六层高的巨型玻璃天窗,明媚的阳光打落在他们的身上,让陈七月一阵眼眶发热。
这就是她心心念念却触碰不到的学校。图书馆里的每个人都手里捧着资料,神情自信又灿烂。愈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愈是衬托得她现在的生活一片灰头土脸——他们每天都能看到更广阔的世界吧?给自己镀上一层金灿灿的光环,然后赢得众人的掌声。
他们找到空位便坐下,陈七月为了给自己多腾一点坐的位置,把书包里的书全部堆在桌面上。
然后她才发现,肩膀酸得不行。
她戴上了崭新的金丝细边框眼镜——镜片比之前的更厚。陈七月一边活动肩膀,一边已经翻开书,仔细研读法学的专业书籍,耳朵上塞着耳机,在听俄语课文的录音教材。
另一边的蒋士颖,则是悠哉悠哉地拿出高数课本,慢慢地在草稿纸上演算。叶九思从文学区找到基本比较眼生的文学文本,还有一本《叙事学》,也开始不紧不慢地阅读。
叶九思看了一阵,感觉灵魂出窍,眼神定在陈七月身上——陈七月托着腮,眼睛快要紧闭,手却死死地握着签字笔,在书本上勾画着。
陈七月记笔记时,太过用力,整张桌子都在晃。正好蒋士颖解题时遇到瓶颈,干脆停下手,看了一眼陈七月——发现她笔下居然下意识地冒出了几个西里尔字母。
“陈七月!”蒋士颖拉下陈七月的一边耳机,用气声问道,“你真的有在认真看书吗?”
陈七月吓得细声惊呼,发觉是蒋士颖,才惊魂未定地说:“我真的有在看……但俄语太洗脑了,没办法。”
“我都看得出来你太累了。”蒋士颖继续压低声音说,“要不你休息一下?”
“没事,我洗把脸就好。”
此时叶九思已经不想看书,拿出下一期《暗虹之光》杂志的稿件,用红笔仔细地校对。陈七月起身后,叶九思敏锐地感觉到一切,抬起头。
蒋士颖觉得自己在图书馆说话太多了,于是撕下一页草稿纸,写上:“你去看看陈七月吧,我觉得她快撑不住了。”
叶九思看完字条,放下红笔连忙跟上陈七月。
本来步履急促,但是站在卫生间门口时,叶九思却愣住了——陈七月弯下身,几乎要把脸埋在洗手盆里。水龙头还没拧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陈七月的掌心贴着脸,一直让凉水流淌过自己的脸颊。
叶九思缓缓靠近,用手抚摸着陈七月的后背,才发现她一直在颤抖——原来是啜泣。连恸哭都要埋没在猛烈流水中。
陈七月感受到后背的温暖,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直起身抱住叶九思,呜呜咽咽地说:“思思,我真的学不完了!”
此时里面隔间有个门打开了,里面同样走出一个眼眶通红的女孩子。
——大学里见证最多眼泪的地方,是图书馆。
原本,叶九思对所谓“节日”没感觉。自从02年的除夕,叶九思下意识会觉得,过了除夕,闻到太阳花和水仙花的香味后,生活才会翻开新篇章。
但今年,陈七月却只是捧着课本,蓬头垢面地靠在叶九思的肩膀上,念念有词。叶九思吃了一颗花生酥,一边咀嚼一边问道:“七仔,你不是不喜欢俄语专业么?为什么还要这么努力地学啊?”
“没办法,要专业排名靠前,才有转专业的资格。”陈七月说,“仿佛有那个大病,要是我本专业能学好,我还转什么专业啊?!”
叶九思皱皱眉,点头。这个问题是个死局,比较难聊下去。
陈七月头脑昏胀——大学要学的知识,无论是深度还是广度,都比高中时大很多。高中时,尚且耗尽全力,才能学到不好不坏的程度,耐心早已殆尽。大学之后,面对如雪花般飘来的新知识,自然是招架不住。
陈七月的声音越来越迷糊,靠在了叶九思的肩膀上,睡着了。叶九思盯着电视机里咿咿呀呀的声音,只觉得吵得很,便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一边肩膀一直没动,生怕弄醒太过疲惫的陈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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