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九思的课表里,没有其他同学周五早上的那节思政课。所以她坐校车到校本部。小睡一阵,再睁眼就看见陈七月,坐在候车长椅上。
手里拿着课本,旁边还有个男生。
看得太投入,陈七月都没意识到,校车已到。叶九思笑了笑,也不跟陈七月打招呼,顺便打量身边那男生。
男生先发现叶九思,他用手肘轻推陈七月,说:“这是你要等的人吗?”
陈七月如梦初醒地抬头,脸颊上慢慢绽放笑容,又有些迷糊地介绍道:“这是我们学院日语系的朋友,叫陈聪明。”
“你好……”叶九思迟疑一阵,才把问好吐出来。
陈七月挽着叶九思的手臂,跟陈聪明道别,往校门外走。叶九思问:“你跟他是怎么认识的?”
学院领导用一潭死水一般的语调,给他们灌输光明的前程。陈七月已下定决心,要转专业。为了通过考试,已经开始接触法学的课本。知识吸收得差不多,刚合上书,一把低沉却缺了中气的声音响起,
“嘿,你也想转去法学院吗?”
陈七月下意识地、惶恐地把书塞进抽屉里,匆匆忙忙地翻开俄语单词本,回头看着那男生——皮肤白皙,脸上有几颗棕黑色的痣,细黑框眼镜,眼神有些躲闪。然后,她马上抓住那句话的核心。
“也”。
那男生毫不客气地坐在陈七月身边,自称陈聪明,也想逆天改命,转去法学院。两人于是聊了起来。
临别时,陈聪明从背包里翻出一份资料,放在陈七月面前,说:“这是往届师兄师姐整理的,法学院转专业考题。重点都给你划出来了。”
陈七月向叶九思说明白后,叶九思若有所思,才有些勉强地开口说:“要是有人能帮你,也不错。”
“是啊,我也想快点到大学城,就能天天见到你。”陈七月见四下无人,把头紧紧地贴着叶九思,在她耳边用力地亲了一下。
叶九思笑着缩起身体,倒也没躲开,娇嗔地说:“干什么呢?!好痒!”
“痒是吧?”陈七月把脸颊抽开,双手不断挠叶九思的腰窝。瘙痒的感觉让叶九思头皮发麻,却咯咯地笑。
都没人注意到,不远处不断传来密集的,快门闪烁的声音。
“今天准备去哪里吗?”陈七月紧紧地抱着叶九思的手臂。
叶九思从背包里掏出一张有些褶皱的传单,递给陈七月。陈七月皱着眉头,吃力地读出来:“苦难体验营?这是干什么的?”
“这是一个戏剧训练营,”叶九思解释道,“我们会用表演的方式,去想象,十倍、一百倍的痛苦是怎样的。”
“哦?”陈七月说,“好像还挺好玩。”
活动在闹中取静的地方举行——周围都是绿植,灌木丛快有半层楼高。那灰色强身的别墅,贴满了色彩鲜艳的海报。一层基本都是落地门窗。
房间内,墙壁是浅灰白色,浅棕色的木地板。参加活动的人自觉地围成了半圈,那主讲老师众心捧月。
——老师化上了飞扬跋扈的彩虹色眼妆,左边打了耳洞,耳环有一拳头大。她却剃了平滑的寸头,更衬托得她眉眼光芒四射。
活动开始,老师极其轻柔的声音,让所有人完全沉浸在她的世界当中——除了陈七月,脑子里在想,该怎样用俄语翻译这句话呢?
灯光暗下来,大家的模样掩盖在阴影中,只剩下五官的轮廓。老师说:“请你想想,你你现在痛经的感觉,是怎样的?”
叶九思皱起眉头,双手捂着肚子,眼神到处看,仿佛在思考下一步该怎样。有的女生,直接躺倒在地上,神情痛苦,甚至冒出眼泪和冷汗。
演技以假乱真,乱了陈七月的心绪——她想起了高考的时候,正是这疼痛,让她失去了和叶九思肩并肩的资本,还把自己推到一个完全黑暗的陷阱里,让她求死不得。失落感已成为生理反应,堵在胸口里。
在老师眼里,陈七月的眼神里流露出痛苦和惶恐,但神情、动作都和正常人无异。这让她非常兴奋,用大幅度肢体动作带动陈七月,说:“很好!很好!这位朋友的表演,非常有层次感!她不仅展现出身体里的痛苦,还表现了这个社会对痛苦的不包容不接纳!所以她还要假装自己没有不适!这感情的层次感,太丰富了!”
陈七月旋即一阵苦笑。
“苦笑!这吃人的社会!已经开始蚕食人的内心!逼迫人们把痛苦理解成快乐!”老师的嗓音,极具感染力,很快就把陈七月带到这个小房子的情绪中。
很快,陈七月在心里,冷眼旁观自己,旁观别人——她只觉得讽刺,明明她很想离开这里,种种反应却被老师理解成,她非常投入。
不过,老师的注意力很快就放在了其他人身上。
“好!”老师手指一收,说,“好,现在我们来想象一下,痛苦的感觉加重一百倍,会是怎么样!”
所有人同时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房间里发出整齐的“咚”一声——只有陈七月,还呆在原地。这时老师才发现,陈七月并没有入戏。
中场休息时,叶九思因为太过投入,头发全被汗水打湿,胸口在细细地喘气。她拉着陈七月上楼,找到角落的卫生间,关上门,上锁。
密闭空间里,空气并不流通——叶九思的呼吸更加急促,她抬起手,一把抱住陈七月的脖颈,仰头看她。
陈七月这才发现——喘气的嘴唇,渐渐勾出了笑的弧度,眼神变得清澈明亮。叶九思声音轻飘飘地说:“七月,我感觉自己好了很多……一股很畅快的感觉,从我身体里一直往头顶上窜……”
越是说下去,叶九思越是喘得厉害,最后身体都要支撑不住,抓住陈七月的脖颈,抓得更紧。她深吸一口气,嘴唇紧紧吻上陈七月。
叶九思的手,顺着陈七月的脖颈往下,快要抵到胸口时,陈七月才抽出两只手,紧紧抓住叶九思的手腕,说:“思思,现在不可以……这是在外面呢!”
叶九思才依依不舍地松开陈七月,依旧重重喘息。
旋即,叶九思舔了一下嘴唇,仔细回味各种细节——全身所有感觉都被麻痹,只剩下吞噬自己的喘息,天旋地转,耳边嗡嗡的声响……脑海里没有记忆,没有思绪,只有当下的感官,揉搓得她全身颤抖。
陈七月不太理解,叶九思究竟经历过什么,有刚才那样的反应,只是紧紧抱着叶九思,用肢体语言告诉她——我支持你。当下的陈七月,还在钻研某个俄语单词词性转化,还有民法的基本条目。
直到很久以后,陈七月整理叶九思的手稿时,看到一篇落款2003年的手稿,一句话,醍醐灌顶。
“痛苦升华成崇高,就是艺术压倒人性的时候。”
活动结束后,叶九思和陈七月到附近一家咖啡馆,坐下。
叶九思感叹道:“哇,这咖啡师,拉花的图案刚好是两颗心!”
陈七月心不在焉地一边搅拌咖啡,如梦初醒地说:“哦?是吗?”
“哎呀!”叶九思尖叫到道,拍打一下陈七月的手背,说,“你怎么这么没有情调呀?”
这时,陈七月终于恢复一些光彩,她放下手中的搅拌勺,凝望着叶九思,语重心长地说:“思思,你知道我的情调是什么吗?就是好好学习,争取明年转专业,跟你在同一个校区。”
有时陈七月觉得自己的大学,不过是大号的高中——十月过去后,竟然有月考。陈七月每天的时间安排已经很饱和了,但还要在考前临时抱佛脚,在手机上调了一个凌晨三点半的震动闹钟。
秋天,冰凉的气温让陈七月以为自己能在床位里挣扎一阵,再起床吻戏。结果她嘴里呢喃着俄语短句,还没感受到震动就挣扎着起来。
随堂考试结束后,陈七月拿到了自己的试卷——90分,看着还不错。正当陈七月沾沾自喜时,老师面带灿烂笑容地公布:“全班35人中,有11个人拿到满分,32个人拿到95分以上。”
高中到大学,分数贬值得很厉害。漫天飞舞的“分数货币”构筑成一个牢笼,困得她动弹不得。转念一想——到了大学,成绩反而不是全部因素。她听说有个东西叫“综合测评”,参加的活动越多,能加的分数就越多。
然后就能拿奖学金。一两千的奖金,其实杯水车薪。但对陈七月而言,最重要的倒是给自己四年后的简历镀金。出成绩之后,班里的同学蠢蠢欲动,都开始打听哪些活动能加分——比如大创项目、青研杯、外语能力大赛等。
陈七月在新同学面前,被压得几乎说不出话。她对着那份表,颠来倒去地读完后,鼓起勇气走到班长的座位前问,叶九思参加的那个活动能否加分。
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同学们,全都听下,用诧异的眼神看着陈七月。陈七月脸颊僵住,慌张地快速打量其他人的眼神。
仿佛他们在说——你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参加这种“奇怪”的活动。陈七月快要透不过气,转身走出教室,大口呼吸。
却始终呼吸不到新鲜空气。
又到了叶九思参加“苦难训练营”活动的时间。她在车站等叶九思。
陈七月下车后,对叶九思说:“思思,我不是很想跟你参加那个活动了。”
叶九思嘴上没说什么,眼睛却流露出了浓烈的不舍。她低着头,转身默默离去——看着这背影,陈七月竟觉无名火起。
叶九思离开校本部后,陈七月一头扎进图书馆。图书馆已经爆满,陈七月找座位前,先到卫生间洗脸。
把冷水往脸上拍时,陈七月的手更用力,已接近掌掴自己——“陈七月!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对思思有这样的想法?!”
第69章 【71】2003·暗虹之光
叶九思没再拉着陈七月参加各种活动——太忙了,陈七月实在抽不出身。但她对叶九思说过——她当下的努力,为她能与自己肩并肩的资格,添砖加瓦。
虽说,叶九思也明白转专业的条条框框,但她又觉得,陈七月现在这样,不也是和自己肩并肩吗?
陈七月的焦虑远不止于此,但叶九思的想法,却深深刻在自己脑海中——不再需要体温,不再需要接触,不再需要笑和嗓音,叶九思也能在参加每一次活动中,栩栩如生地想象陈七月会如何在自己身边嬉笑。
除了“苦难训练营”,叶九思到逸仙大学找蒋士颖时,还发现了他们学校有一个新成立的社团,名叫“彩虹社”。
指的是就是像她和蒋士颖这样的人。
蒋士颖顺其自然地加入了彩虹社;叶九思跟社团负责人对话时,对方看过叶九思写的小说之后,觉得她非常有“战斗色彩”,很适合加入这个社团。叶九思低垂着头,羞涩地说:“我不是你们学校的,我也可以加入吗?”
负责人脸颊挂上巨大的笑容,说:“我们都是被主流社会抛弃的人,就没必要再划分什么‘你们’‘我们’了。”
彩虹社在教学楼角落的一个空教室展开。
叶九思怀揣激烈的心跳,推开了空教室的门,猛地吓了一跳——原是两个身穿彩虹T恤的男孩子,一左一右地站在门口两边,手里拿着礼炮,一有动静就拉下绳索。
漫天飞舞的闪光塑料碎片,刚好是彩虹的颜色。
丝丝碎片落在叶九思的头上,她低下头,一边拍打着头发。此时,负责人手里拿着调色盘,迎了上来,用画笔在叶九思的左脸颊画了六道笔画。
是彩虹的颜色,叶九思发现,只有六种颜色。
红、橙、黄、绿、蓝、紫。
生命、治愈、阳光、自然、和谐、精神。
自然与和谐之间,没有了含糊不清的青色——叶九思猛然想起自己“久青”这个笔名,无可奈何地笑着说:“我们的六色彩虹旗,没有青色。刚好我的笔名就是‘久青’,难道我就是注定来填补你们的颜色吗?”
“在这里,你想补充什么颜色都可以!”负责人笑了笑,展开双臂,紧紧地拥抱着叶九思,“欢迎你的加入!”
“欢迎你的加入!”其他人也跟着附和,声音整齐而又响亮。这划一又有力量的呼喊,一下子红了眼眶。
生疏的集体归属感,如同山洪侵袭,快要侵袭叶九思的整个身体。
彩虹社前期的活动,主要是国外关于性少数群体的理论研究,自然也有提及李银河那一本《同性恋亚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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