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扭转加折弯,伴随神经损伤。”涉及专业领域,周大筋也开始讲经,“这个伤康复也麻烦。后续得不停地掰胳膊,把关节角度练大。练少了呢,关节黏连僵化;练猛了呢,容易得创伤性关节炎。不好整啊。”
段立轩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前倾着脖子:“能恢复利索不?”
“够呛。”周大筋面色遗憾地摇头,“别说恢复利索。要练不好,这辈子胳膊都伸不直了,跟个鸡爪子似的兜着。”
段立轩呆愣了半天,恨恨地低骂:“操!!”
周大筋很识趣地没问前因后果,只是讲着预后:“你也别太担心。要恢复不理想,让小陈从别地儿找几根没用的(神经),摘过来给你接上。”说罢还感慨了一句,“我看他跟你俩可真上心。刚才搁麻醉科门口这顿磨叽,说开颅都没吐,钉俩钢板吐成这样。”
“你跟他熟?”
“不熟。但这是我们院里名人儿。原来搁部委级别大三甲干,不知道为啥回这小地方。现在院里当宝贝供呢,前俩月出事都没咋追责。”周大筋往椅背上一仰,“哎呀,人家名校博士,会搞科研,说不定明年就升副高了。不像我们这些老登子。学历不行,干半辈子也就这样儿了。”
周大筋的话有点酸,但酸得并非没有来由。
医院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地方,每一级的晋升都漫长而艰辛。讽刺的是,比起治好多少病人,更重要的有多少学术成果。只要会写文章,尤其会写SCI文章,那么不但可以顺利晋级到副主任医师,也很快会升到主任医师。
陈熙南的父亲是编辑,他也继承了一部分笔杆子基因。从17岁开始,共发表过13篇SCI,8篇中文核心期刊,参著2本。去年回到本市神经科最有名的二院,甫一来就是重点培养对象。
既没吃过规培和住院的苦,王牌人物又对他重视爱护。这样一路开挂、顺风顺水的人生,谁看了不犯酸?
但段立轩没理会周大筋的酸,冲他招了招手:“哎,你过来。”
周大筋以为他要八卦,兴致勃勃地凑上来:“啥?”
段立轩迟疑了两秒,低声问道:“我腿长吗?”
“啊?”周大筋没反应过来。
段立轩看他那副傻样,有点害臊了:“滚吧,没事儿。”
“不是,你问我干啥啊?”
“你不成天锯人吗?见得腿多。”段立轩手指搓着鼻端,脸微妙地有点红,“我最近觉着,好像我腿挺长。”
周大筋一听这话乐了:“二爷啊,腿又不是从脖子开叉。再长,那也长不过人家个儿高的啊。”
这话一出,段立轩不高兴了。他最烦别人提身高,因为他不高。
段立轩177,在这个人均180的地域,着实不显眼。他又极好面子,什么矮啊,小啊,短啊,在他这里都属于违禁词。
周大筋看他吊脸子,后知后觉说错话。赶紧找补了两句:“但你这个,呃,身材比例是不错。要从这个比例上讲,是长。腿长。”
段立轩瞥了他一眼,扭头叫门口的大亮:“亮!你过来跟我比比!”
大亮刚跟大鹏换完班,不想就摊上这么个‘苦差’。讪笑着摆手,想糊弄过去:“二哥腿长!不用比了,你瞅着就比我长。”
段立轩不打算放过这一茬,掀开被子作势下地:“撒冷儿的!”(快点)
大亮赶忙上前扶他,站得膝盖都不敢抻直。俩人对着比了会儿,发现大亮虽然高,但屁股位置长得靠下,还真就没有段立轩腿长。
“长得跟翻盖儿手机似的。”段立轩笑话他。
大亮傻笑着附和:“还别说,二哥这腿是长。瞅这大干棒骨,赶模特儿了。”
段立轩证实了自己的确腿长,满意了。坐回床上喝了口温水,又神神秘秘地冲周大筋招手:“哎,你过来。”
周大筋这人记吃不记打,又兴致勃勃地凑上来:“啥?”
“大夫查房有没有规定?”段立轩问道,“一天查几回?”
“问这你神秘什么劲儿呢!”周大筋觉得自己被白白浪费了两回感情,座椅往后错了一大截,“主任一周两回,主治一天一回,住院一天三回。”
段立轩回忆了下陈熙南的胸牌,死活也想不起具体内容。只能按照查房次数反推:“陈熙南是住院?”
“合着我刚才那些话都是噗儿,放屁是吧。他主治!”
“那他一天来八回干啥?”
“要不咋说跟你俩上心!哎我,你是一句话都不往脑子里过啊。”周大筋惊叹于段立轩的脑容量之小,只能把话敞开了说,“这人傲着呢。你看他一天到晚跟谁俩都笑呵呵的,但来二院一年,一回饭局没去过。谁约都不好使。就说忙,没空。”
“跟病号儿也这样?”
“还跟病号儿。”周大筋撇了下嘴,“跟同事这样跟病号儿能热乎啊?公事公办呗!但他口碑不错。长得白净,说话啥的也比较温柔,不急眼。刚来的时候满院哄抢,到处是要给介绍对象的。”
“谈了没有?”
“谈屁。整一屋子长虫,搁家当许仙呢。而且我听说,”周大筋往前拉了拉椅子,压低声音道,“手术要是不好整,他还会乐出声。总之这人有点变态,你防着点。跟你俩上心,可能是有什么目的。你最好提前问清楚了。”
段立轩垂着眼皮,眉心缓缓蹙出一个川字。这会儿麻药散去,他感觉像是有一万支针,在同时扎自己手臂。
作者有话说:
干棒骨:小腿骨
段甜甜:操,这人可真变态啊。
周大筋:是吧,我早就警告过你,这人变态。
段甜甜:真他妈变态。一宿能整出八十个邪活儿。
周大筋:…不是哥们儿你等等。我咋好像听不明白了??
声明:段爷不短。他标致着呢。
另外他俩埃斯埃木不用粘豆包噎。但可能戴焦圈。
第16章 耻怀缱绻-16
自从那天周大筋提醒后,有意无意的,段立轩开始关注起陈熙南。
不关注还好,一关注才发现,这人是真不对劲啊。
首先是查房频率。每天少说能瞅见他三回。有时候穿白大褂,有时候穿绿短袖,还有时候穿私服;有时交代完就走,有时赖在这里吃饭,有时在躺椅上对付一宿。
来得频繁还在其次,主要是管得忒宽。抽烟不行,喝酒不行,吃辣不行,晚睡不行,看手机太久也不行。最近连骂娘都要管,说生气不利于消肿。昨天还拎了一箱核桃过来,让他没事儿放手里转转,把脾气磨一磨。转碎了再抠着吃,顺道把脑子也补一补。
这可真是太尼玛气人了。现在段立轩在病房里休息,就跟中学生上自习一样。总得担心老师突然推门而入,发现习题册底下的手机。
但他烦归烦,还真就不能把人家给怎么着。就像孙猴子即便没有紧箍咒,也不会对唐僧动手——因为孙猴子懂知恩图报。
有时候看陈熙南穿个皱巴巴的绿背心子,后背晕了一大圈汗碱。累得满眼通红,还跪床上帮他做康复训练。只要他段立轩还算个人,就不可能对人家犯浑。
更别提,人家做的这一切都不是出于私欲,而是为了他早日痊愈。
段立轩是真愁啊,愁到烧心。既不知怎么摆脱这份拿捏,更不知如何回报这份恩情。报不了恩,那就只能继续被恩情拿捏。
连日来内心的苦闷,倒被这事给愁没了一半儿。他来回换着法子问陈熙南诉求,但一点眉目都没有。人家是既不要他钱,也不求他平事,只说希望他能好。
这话说的忒没劲。啥关系啊就希望他好?父子啊?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好?不是有所亏欠,就是有所图谋。图谋说不通,段立轩就开始往另一个方向思考。
这天晚上,陈熙南再度拖着疲惫的步伐蹭进来。手里拎着换洗衣服,看样子是打算在这对付一宿。
段立轩看了会儿絮窝工程,终于把担忧问出了口:“哎,我这话没别意思啊。你是不是…把啥玩意儿落我脑袋里了?”
陈熙南嘴角偷翘了两下:“咳嗯。你发现了?”
这话一出,段立轩傻眼了。眉毛抬得老高,两个眼珠冒冒着:“…把,啥落里了?”
陈熙南没说话。只是背对着他,掰着帆布躺椅的靠背。他眉尾大幅下拉着,笑得直啃嘴唇。等支好了床,这才转过身来。
“我告诉你,你不会投诉我吧?”
他坐到小床上,手肘支着膝盖。托着脸颊,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那天你是我的第四台手术,还是急诊手术。医生也是人,一个直立行走的哺乳动物。况且还有四百多度近视,饿着肚子…”
段立轩听他在这儿铺垫,冷汗都下来了:“操,你到底把啥落里了??”
陈熙南沉默了足足五秒钟,这才轻叹了口气:“有弹片都能活好几年呢。”说罢背对着段立轩躺下,还伸手把灯光调成睡眠模式,“别想了。没事,睡吧。”
还睡吧。谁知道这事儿睡得着?心都得赶胃大了。
“我说你到底把啥落里了?”段立轩冲着他背影直叫唤,“喂!!陈西南!陈西北!陈北东!啧!别跟我装死啊!”
陈熙南稍稍转回头,眯缝着眼睛看他:“嗯。那么想知道吗?”
“废话!”
“那你亲我一口,”他点着自己的嘴唇,“亲这儿。”
“操!!”段立轩抄起枕边的纸抽撇过去,“你他妈拿我找乐子呢??”
陈熙南被砸得直揉肩膀。可不但没生气,反而呵呵地笑起来。脸颊微红,镜片上漾着柔光。
段立轩也笑,指着他佯怒警告:“告你嗷,别跟我俩搁这犯der。等我好了,看削不削你就完事儿了。”
他穿着件新中式的冰丝衬衫,水墨里飞着一群白鹤。盘扣敞着,鹤翅下的美景一览无余。
胸肌震腾腾的,像两方焦糖布丁。小腹紧绷绷的,只堆了一层薄皮。肚脐往下是腹毛,不重也不多,像用手指抹开的素描阴影,雾蒙蒙地延伸进禁地。
棚顶的圆灯像个大萤火虫,静静地呼吸。月光迷离,夜色融融。两张小床像是小船,随波而动。
彼此隔水相望,情意飘飘,光影摇摇。
段立轩脸上的笑,随着沉默的拉长逐渐凝固。陈熙南的脸隐没在阴影里,看不分明。但能感到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正灼灼地注视着自己。
他想拢两把衣领,又怕显得矫情。尴尬了半天,红着脸咋舌:“啧。再看收费了啊。”
“睡吧。什么都没落。”陈熙南转回头去。摘下眼镜,拉上毯子。打了个哈欠,模模糊糊地咕哝,“要真落了什么,大概是我的心吧。”
他有意把这句告白模糊处理,但段立轩还是听清了。望着棚顶琢磨了会儿,冷不丁想起一个情景——上定眼止疼那天,陈熙南的眼神。
不止那天,最近他也一直在观察。他发现陈熙南这人好像有视线洁癖,轻易不跟人对眼睛。跟大鹏大亮,甚至是和护士说话的时候,都几乎不肯有目光接触。要么摘眼镜,要么看脑门,要么看耳垂,再不济就看后面的窗框子。
甚至有时你能明显感觉他神游了,两个眼珠空荡荡地对不上焦。可一旦转到自己,那就是啪一下精准锁定,恨不得把人勾下一层皮。
段立轩心里咯噔一声,脱口而出道:“你是不是弯的?”
陈熙南没说话。
“你看上我了?”
陈熙南仍不说话。
“别扯这犊子。”段立轩扭头看他,视线箭一样扎着他后背,“我心里有人儿了。再说咱俩不是一路的,走不起一块儿去。”
陈熙南依旧不说话,睡着了似的一动不动。
段立轩也不说话了,重新把视线投回棚顶。感情这事太伤人,他知道表白被拒是什么吊草味儿。所以有些话点到就行了,给人留个台阶下。
胸中弥漫出阵阵酸楚,他也想起自己对余远洲告白的那天。
那是三月中旬,湖面还结着薄冰。积雪未融,冷风凛凛。
两人坐在长椅上喝酒,聊着各自的郁结。酒过三巡,他偏头吻了余远洲的腮颊。
麻木的嘴唇。冰凉的脸颊。像是两块石头,不经意地撞了下。
余远洲没什么大反应,只是木然地看着湖面。但从那两片嫣红的嘴唇里,讲出了最绝情的话语。
“二哥。我要跟了你,不说别人看不看得起我。就我自己,都不能看得起自己。”
这就是余远洲。
像一条来自大海的鱼,浑身没有一根棘,却总是遥不可及。美丽的,可也是冰凉的。
冰凉的鳞片。冰凉的话语。冰凉的心。
但即便如此,段立轩也还是喜欢余远洲。他喜欢啊,他看不得余远洲挨欺负。那些皮肉之苦,宁可是他来受着,也好过让他看着。
清明节的前一晚。他在酒店包房里觥筹交错,而余远洲在雨里受尽折磨。七个求救电话,他一个都没接到。但凡他接到了一个…但凡他接到了一个!
每每想到这里,心就像被剜了块去。他伸手摸纸,却摸了个空。翻过身吸了下鼻水,又假咳两声掩饰。最后把脸埋进枕头里,不动了。
然而他不知道,陈熙南已经转了过来。在朦胧的月色里,哀而深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同一个月亮,照在了两个人的脸上。一个将心向明月,一个明月照沟渠。
作者有话说: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爱情的存在方式有很多种。有滔滔江水,也有涓涓细流。
段立轩对余远洲的动心,是轰轰烈烈的。像疏风骤雨,像绮丽梦境,像激昂摇滚。像在摇晃吊桥上,湍浪里跃出一尾凤尾鱼。
而对陈熙南的动心,则是无声无息的。像春末微风,像平淡三餐,像清晨的湿润空气。像在飘着细雨的小巷里,头上倾来一把油纸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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