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他叔,肝癌晚期,四肢比拖把棍还细。治疗已经没有意义,又没法自我了结。每当他走进病房,段昌龙就扑腾着喊:小屁儿!小B崽子!过来给叔一刀!
后来他不叫了,因为被切开了气管。但他还是会用笔写,来来回回写着放我死。可家里不准他死,哪怕知道他救不活。呼吸机,营养液,肾上腺素,心肺复苏。
甚至人要咽气了,还为了等齐家属,要求医护继续抢救。家属要求就得救,只能轮番做着心肺复苏。因肾衰竭而浮肿的身体,一按一个印。一个多小时的胸外按压,与酷刑无异。段昌龙临终的脸,狰狞得让人不忍多见。
段立轩记得很清楚,那天有个女护士,按完坐在走廊里痛哭。他看了她半晌,抬手狠扇了自己一记耳光。
两个养育了他的男人,都没有落得好死。而每一场死亡,都在他心上留了重伤。
如果他耐心点,把他爹看住了。如果他狠心点,拔了老叔的管。
如果是现在的他,一定可以做得到。30岁的段立轩,一定可以守护住所爱之人的死亡。可遗憾那时他太年轻,心脏还没有力量。
段立轩停下脚。看着手腕上的冥币,不明白为什么要拿这东西。
不过废纸一堆。烧了又能咋地,拎回去又能咋地。
人死都死了。
心里燃出一股无名之火。他猛地扔了那两兜冥币,在空中使劲一踢。啪啦一声,袋子顺风飞出去七八米。
明黄的纸钱散落出来,大大小小、花花绿绿。成捆的在雪地上打滚,散碎的在风里翻卷。
他踢完也不看,埋头往回走。米白的围巾在身后乱舞,像一对脆弱的蝶翅。被墓园的朔风撕扯着,东倒又西斜。
陈熙南望了他一会儿,扭头去捡。什么路路通,往生纸,还有五个亿的玉皇大帝。捡着捡着,他看见前面有一张不同,好像有段立轩的笔迹。被风一舔,又打着旋飘走。
纸在前面飞,他在后面追。穿着白裤子黑上衣,连跑带蹲,像只扑蝶的小奶牛猫。好不容易摁住,还滑了个跟头。也顾不上拍拍,跪在雪地里仔细看起来。
那是一张包封袱纸。上面印着什么显祖、天运。考字下写着‘段昌斌’,妣字下空着。在旁边的空隙里,写着‘叔夫 段昌龙’。
段立轩字不好看,横不平竖不直。胡乱交错的笔画,像一张黑压压的铁丝网。网着一颗纤细的少年心,流着血啜泣。
段立轩走了会儿,发现身后没动静。回过头一看,就见陈熙南跪在雪地里。
“磨叽啥啊!回家了!!”
陈熙南没说话也没动弹,只是死拽着一张黄纸研究。
段立轩歪脖打量了会儿,刀眉一凛:“哎我草了不能吧!”
他风风火火地冲上去,照着陈熙南后背就是一脚:“不管你谁嗷,从陈乐乐身上滚下去!”
可怜陈熙南毫无防备,直接被踹了个狗啃泥。还不等爬起来,就又被当坐骑。
段立轩跨在他后腰上,摁着他脑袋念楞严咒:“妙湛总持不动尊,首楞严王世希有。销我亿劫颠倒想,不历僧祗获法身…”
陈熙南埋在雪里扑腾:“二哥…呸,噗呸,雪进脖子里了…二哥…”
“…陈乐乐?你回来了?”
“咳,你再骑一会儿,陈乐乐真悬走。”
段立轩赶忙拉他起来,前前后后给拍着雪:“你他妈吓死我了。楞严咒我就会几句儿,这要是个大ne鬼,还不能好整了…”
“二哥。”陈熙南把那张纸折了几折,揣进了大衣口袋,“走吧,还是去看看。”
“看了能咋的,死都死了。”
“死了也是二哥的家人。”陈熙南戴手套前,又顺手刮了下他的脸,“见一见,最起码道个谢。他们把二哥拉扯得这么好,倒便宜了我这个无名小卒。”
冻得通红的手指,粘着被风吹干的血渍。指纹被染得分外清晰,像一枚微型的符纸。往小僵尸的脸上一贴,就收了全部的戾邪。
段立轩刚上的脾气,一下子又散了。重系了下围巾,和陈熙南一起捡纸钱。收拾干净,又继续往里跋涉。
天是白色,雪也是白色。墓碑是黑色,寒鸦也是黑色。
但不是沉闷绝望的黑白色,而是清楚干净的黑白色。两人都嘘气成云,眉眼挂着碎雪。肘套肘,肩并肩。逆风而行,共同走过一块块墓地。
人活着,分三六九等。入土了,还是分三六九等。有钱的,就圈大点地方。或青松绿柏,或杨柳垂塘。
没钱的,就一排挤一排,勉强留俩烛台。再没钱的,就葬在墙里,连个公用香炉都没。
不过有地方葬身,也算幸运了。至少证明,这世上还有人惦记。
走了十来分钟,段立轩在一座墓前停下了。那是一座气派的家族墓,立了六块碑。
“左边儿我老叔,右边儿我爹。中间是我爷奶。后面那个是我啥来着,忘了屁的。”
段立轩说着,先到了段昌龙墓前。
“我老叔,瞅着我长大的。2000年得了肝癌,差两天40岁。”段立轩站在墓碑旁,用碑顶的积雪攒雪球,“我那前儿觉得,40岁,老B登了。死就死吧,他妈也活够本儿了。”
陈熙南摆着贡品糕点,笑呵呵地摇头:“在我们科,40岁可算相当年轻。”
“你们科还说啥了,本来就是B登科。”
“诶!二哥!”
“现在合计合计啊,40也不大,我他妈都30了。那馒头摞俩就行了,这老多人儿不够摆的。”段立轩说罢,把攒好的雪球垒进贡盘充数。
攒了四五个,又皱眉打量。祭祀用的发糕都带颜色,又粉又黄。显得周围那几个雪球格外寒碜,甚至有几分悲凉。
“你内馒头花不溜的,显得我这几个不好看。跟他妈糊弄鬼似的。”
陈熙南推了下眼镜,无奈地摇头叹息:“本来也是糊弄鬼。”
段立轩四下巡视一圈,最终把目光锁定到陈熙南脸上。看看贡盘,又看看陈乐乐。嘴巴子来回咂么,像是在思索什么。
陈熙南被他看得后背发凉,不自觉地后错半步。
“哎,你这个借我下。”
“什…”陈熙南话没说完,鼻孔一凉。
就见段立轩捏着他的鼻血纸,挨个往雪球上点。血已经渗进纸里,蹭不出多余的。只能把纸揪插进雪球,再用手使劲攥,才能堪堪留下一点红。攥了俩攥不出了,回头又要往陈熙南鼻孔里怼:“还有没?再给我蘸点儿。”
“我的好二哥!”陈熙南一把擎住他的手,哭笑不得地问,“跟咱叔多大仇啊?”
“多大仇?那你是没瞅着他。”段立轩把纸揪插回雪球,拍了拍手,“放心吧。这B要没投胎,估摸正站旁边儿乐呢。”
他说着又拄上墓碑,冲碑上的照片笑了下:“哎,老收。呆会儿给你烧五十个亿,别挑我理嗷。”
第67章 和鸣铿锵-67
段家祖上是要饭的。
段立轩的爷爷,5岁给地主放牛,7岁出去要饭,12岁要到了溪原。18岁入赘妻家,借此在军工厂谋了个活计,改名段超美。
此前姓什么,不得而知。叫什么,也不得而知。老爷子从不提起,大概也不是什么好名。
在军工厂干了五年,跟着建筑工程去支援大西北。后来妻子丧失了劳动力,大儿子去了大学。段超美迫不得已,又回到溪原讨生活。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一家人穷得揭不开锅,天天挖野菜。
后来野菜也吃不饱了,段超美就去偷。等到偷也偷不到了,就开始抢。靠着逞凶斗狠,成了当地的坐地炮。到七十年代中期,他攒下了八百块原始资本。
靠着这八百块,扎进了建筑工程队。带着十几个兄弟四处接活,几年后开了自己的公司,也就是圆春保险的前身。
等到了八十年代,接力棒传给小儿子段昌龙。彼时旧秩序逐渐崩塌,新秩序还未建立。社会动荡不安,江湖风起云涌。
段昌龙比他爹狠多了。整个80年代,几乎是独霸一方。90年代大局势有变,段昌龙把建筑公司更名为圆春保险,改制为股份制企业。
而也以此为分水岭,段家彻底告别了黑历史。段昌龙把脏东西搜罗搜罗,都揣自己身上带走了。
有关段昌龙,坊间传他心黑手毒。但在段立轩的记忆里,那是整个家族心最软的老叔。
段立轩的父亲没受过教育,还又哑又聋。既无法给他物质上的保障,也无法给他心灵上的成长。六岁那年,母亲走了。整个偌大的段家,只剩段昌龙真心疼他。给交学费,开家长会,带着出去玩儿。
记得十岁那年,小学里流行过一阵愧疚教育。操场上排着一对对亲子,在悲伤的音乐里,对着脸煽情。
就他俩另类。找了个背对讲台的阴凉地方,一个耍双截棍,一个蹲地上嗑瓜子。
段昌龙虽说是江湖大哥,但骨骼非常清奇。一米八八的高个子,笔直的大长腿。白衬衫黑西裤,皮鞋擦得映人脸。头发打满摩丝,看着亮闻着香。走起来步履生风,像国画里的骏马。
人长得帅呆了,可惜终生未娶。别说结婚,身边连半个女人也没。不抽烟,不好酒,不纹身,不近女色。
要说有什么嗜好,就是好嗑点瓜子。
他这个嗑瓜子,也和一般人两样。别人都是聊天打牌的时候磕,讲究一个热闹。段昌龙是想事的时候磕,状态堪比修道。
眼睛直勾勾盯一个地方,脖子缓慢地左右倒。谁说啥都听不进,就知道嗯。哪怕你指着他鼻子骂大傻B,估摸他也能答应。
等事情想完了,堆的瓜子壳能埋条狗。因为这个毛病,早年他一个好哥们叫他‘小蜡嘴雀儿’。雀儿读成巧儿,听起来还怪可爱。只是后来那人死了,这个外号再没人敢叫。
段立轩耍了一身汗,去小卖部买了两瓶冰水。递给段昌龙的时候,这人才从瓜子里回神。抖着蹲麻的腿站起来,迷茫地四下打量。
感恩大会正进行到高潮,哀乐喧天,哭声一片。
“干啥呢?”他不明所以地看了圈,回过头问段立轩,“你们学校谁没了?”
段立轩没搭理他,继续耍双节棍。他老叔早年不好酒,这几年倒成了酒蒙子。喝得脑子不太灵光,磕瓜子都能磕忘一半前程往事。
段昌龙看侄子不搭理自己,立在原地想了会儿。足足过了两分钟,终于回忆出来点有用的。歪嘴笑了下,拍拍身上的瓜子壳,“啊,对,来给你开家长会来着。啥玩意儿啊哭嗷嗷的,赶他妈开席了。走!咱吃饭去。”
他搂着孩子往外走,老师看见了也不敢拦。一大一小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逃课,在哭声里晃晃荡荡地呸瓜子壳。
主持人说的那些屁话,段立轩没打算听。可总有那么一两句,还是不小心钻进了耳:你们每天都吃父母的,喝父母的。
段立轩没觉得自己吃喝过父母的,但有点感觉在吃老叔的。不仅是他在吃,还有全家那十几口人。老的嘴,小的嘴,新来的嘴,新来的嘴带来的一群嘴…尾尾啰啰,像一群狼崽子,扒着段昌龙的肚皮吮咂。
狗被吸急了都知道跑,可段昌龙不跑。别说牢骚,这人连口气都没叹过。慈悲像泉眼,总是往外汩汩,似乎永远也用不完。
当时是90年代末期,可以说是溪原市最悲惨的几年。大批人失去了生活保障,夹缝里求生存。
他看到摆摊的,会去买两件。看到落风尘的,就去塞俩钱。甚至于上市场买东西,都留一半搁外边。还跟自己的手下交代:市场外都是没抢着档口的,平时能照顾点就照顾点。
那时候各个市场都有管理员。小鬼儿似的,手握一点点权利,就能四处熊人。动不动找借口扣货,得拿钱换回去。没钱也行,年轻漂亮的,给白占两下便宜。
小商贩要是没点门路,很难在这种野蛮环境里存活。但管理所、税收所之类的靠山,根本不是普通人攀得上的。直到后来段昌龙接手了溪原的两大市场,专门派人给他们平事。
段昌龙本人从不收‘供儿’,但他手底下收。他也没说不行,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静等着那条底线的出现。
有一回他手下的小弟收了人家的钱,但估摸嫌少,没给办实事。后来那个档口的老板走投无路,从市场顶楼一跃而下。段昌龙知道后,压着小弟到人家自杀的地方。摁着磕了仨头,拿菜刀跺了一手。断肢从天井掉下去,走了一遍那可怜人的路。血溅满地,惊呼冲天。
一条命,一只手,划出了这个野蛮丛林里的绝对法则:段昌龙办事可以不拿钱,但拿钱了就一定给办事。
有人说段昌龙残暴,他的确残暴。有人说段昌龙讲究,他也的确讲究。
但不管外界怎么评价,没人乐意着他边。段立轩如今回忆,觉得老叔临终前那五年,大概就自己一个朋友。尽管自己不过是个小屁孩儿。
“老收。”
“干哈?”
“等我长大了。我给你养老。”
“嗯。准备咋养啊?”
“给你买大别野,带游泳池的。后院种瓜子儿,再养俩大猩猩当保安。”
段昌龙抬脸思索了下,问:“为啥是大猩猩啊?”
“人要喝血,狗要吃肉。”段立轩一脸认真地说着,“大猩猩好,给香蕉就行。还得养母的,吃得少。”
“草。你都买大别野了,能不抠搜这两斤香蕉吗?”
“老师说了,积少成多。一天两斤香蕉,十年下来,得老鼻子了。”
“你老师还说了啥知道不?”
“说啥了?”
“说这回全班就一个大聪明,哪科都没及格。”段昌龙虎口卡着他后脖颈,不轻不重地压了下,“我还搁底下乐呢,寻思谁家生了个狍子。翻开卷子一瞅,就他妈你啊。26个字母错27个,啊喔呃拼不上个儿。班门弄斧,写个半门弄爷。数学更别提了,那满篇选择题,搁地上踩两脚都能及格。草,我要等你给我养老,咱俩要饭都没地方戳棍儿。”
“会那东西有屁用。蛤蟆几天爬出井,几个兔子几个鸡。爷爷几岁爸爸几岁,大卡车小汽车。反正你等着,咱事儿上见。以后我肯定不能让你好过。”段立轩说罢又想了想,好像觉得哪里不太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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