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老花镜挂在胸口,来回磨着毛衫上的水钻。窸窸窣窣的,像是委屈的哭。丫丫在她腿上来回晃荡,都要扒不住了。
“人家护士说,尿垫儿用完了,家属探视再拿点儿。他儿子就跟护士吵吵,说用得太快,肯定是把他爸的垫子给别人儿用了。我说得了,两包尿戒子衬几个钱呢。你也甭跟护士撒气,我给买得了。这下好了,又说我故意磕碜他。老侯说不了话,搁旁边干瞅着。就这么鸡飞狗跳,走前儿都没合眼。”
“姑父什么病来着?”陈熙南问。
“一开始说是气胸。”陈正娴把丫丫往上搂了一把,捧着狗脸给抠眼屎,“后边儿就各种新鲜词儿了,咱听不明白,也记不住。”
“嗳,也别问啥病了,就问哪块儿没病吧。”陈正祺撂下盖碗,又对着儿子意有所指,“这儿没治好,那儿又不成了。岁数一大,就是马蚁儿串豆腐,提不起来喽。”
陈熙南摁上段立轩肩膀,不重地压了压。
段立轩真是有苦说不出。那ICU他爹躺过,他老叔躺过,他自己也躺过。他能理解陈正祺不乐意去的心。日子本就所剩无多,干啥不开开心心地过?
但陈乐乐的压力已经给到,他要不装模作样说两句,晚上还得跟他俩叽咯。
“ICU我也躺过。打点镇静剂,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没那吓人。”
陈正祺摇摇头,拍着段立轩的膝盖语重心长:“ICU这地儿啊,就该是给你们年轻人儿准备的。往生那头兜一下,不是往死那头送一程。要通身一个毛病,治好了就能活。那进去一遭,给支持支持。老目卡尺的没意思,出不来,纯浪费资源呢是。我可不想撂那里头,等没那天儿都瞅不着人。”
陈熙南狗嘴有毒,但他还没做到青出于蓝。最蓝的还是他爹。陈正祺的嘴比剪子还快,段立轩光速被说服了。
他揪着汤圆的耳朵,凝着眼神点头:“要说搁里边就熬天儿,那确实没啥意思。人临走了,都不让放佛经。”
陈熙南撤走搭在他肩上的手,拧过去大半个身子。在阳光里嚼着水果糖,咯嘣嘣直响。
许廷秀这时问道:“老侯的后事谁给办的?”
“子女办的。别看尿戒子钱舍不得掏,葬礼办得那叫一个风光。下完葬就开始抢五道口的房,不停地打官司。我说得了,我不掺和。老侯的这点东西,我一分不要。你们几个爱去哪儿打去哪儿打,别搁我眼前儿闹腾就成。”
段立轩听着,又想起自己爷死的时候。最后几天交代后事,家里人都不让他去医院露脸。说他拿了段昌龙那份儿,就不该惦记本家的东西。甚至在葬礼上,连顶孝帽都没给他。他趴着酒店二楼的看台栏杆,抽着烟往下看。
广大的厅堂,雕龙的大柱。鲜红的抓绒地毯,摆着一张张白圆桌。像汹涌的血海里,浮着一颗颗白颅骨。黑压压的宾客脑袋,像一圈圈苍蝇。嗡嗡叫,搓着手。台上闹着鼓乐班子和二人转,都是小有名气的演员。
他依稀记得,葬礼花了五百万。那可是千禧年时候的五百万。来参加葬礼的人都说:老爷子这辈子值了,儿女真孝顺。
孝不孝顺,段立轩不知道。但他知道老爷子住院的个把月,所有儿女没脏过一回手。后来老爷子跟护工扯上了,家里人嫌磕碜,还满医院打点捂嘴。
葬礼风光就叫孝顺?扯淡。葬礼不是给死人办的,是给活人的面子办的。
那什么才叫孝顺?
陈熙南孝顺吗?
他也许是“孝”的。选择回溪原立业,父亲得病即刻回国。从小朴素懂事,给什么穿什么,做什么吃什么,从不开口要这要那。
但他不“顺”。选什么专业,养什么宠物,找啥样对象,他倒也从没考虑爸妈的意见和喜好。
立场不同,想的也不同。世间关于孝顺的试卷,也不知道由谁来判才正确。
对陈正祺来说,儿子要是肯尊重他的个人意愿,那就是孝顺了。
可对陈熙南来说,竭尽所能争取希望,才是孝顺。大抵他也拿不准,他爸是真洒脱,还是只为了不拖累家人。
父子俩就这么疙瘩着,转眼五天已过。陈熙南坐高铁回二院上班,段立轩独自带着老两口在京。串门子逛景点,与老头的亲戚朋友逐一道别。听着那一声声‘再见’,段立轩难免想,老头要是还能再活三五年就好了。
他印象最深的,是去见陈正祺的大学同学。当时要好的总共五个人,已经没了仨。陈正祺与仅剩的那人叙旧,两人各自的记忆都对不上号。
陈老头说那会儿总和A一起打牌。高老头说不对,是和B一起打的牌。俩人对着掰扯,努力凑近那段记忆。推着瓶底厚的老花镜,想要看个清楚明白。遗憾的是,时光抓不住,回忆也同样抓不住。等五个人里最后一个也逝去,恐怕连错误的回忆都将烟消云散。
看着俩老头怅然的脸,段立轩又改变了看法。想来‘再活个三五年’,也不过是一种凡人的虚妄。人的欲望无尽,无论何时赴死,都会留有遗憾。而陈正祺能以余命中最好的状态与故人告别,或许已是一种难得的幸运。
就在这左右摇摆之间,两周过去。等拜访完最后一个熟人,陈正祺去了趟‘春和堂’的旧址。那里早就不是药房,而是一排小门脸。他在拐头那家吃了碗炸酱面,高高兴兴地打道回府。
六月下旬的关外,美景连连。既有海滨的清凉,也有山间的绿意。阳光透过树影洒在路上,宛若落英缤纷。
段立轩摁开车顶的天窗,春风吹拂着后脖颈。一片春暖花香里,听见陈正祺在后座悠然地哼唱:
再回首,背影已远走。再回首,泪眼朦胧。
再回首恍然如梦,再回首我心依旧。只有那无尽的长夜伴着我…
段立轩把着方向盘,觉得两个颧骨晒得辣疼。却迟迟不肯戴上墨镜,舍不得杀死这一路的骄阳。
作者有话说:
老目卡尺:形容人很老
马蚁儿:马尾儿。京片子管尾巴,读作蚁巴。
第95章 风雨同舟-95
回到溪原的当天晚上,陈正祺再发腹痛。
急诊室的夜晚很长,他躺在轮床上辗转。疼来疼去,想来想去。看着妻儿红肿的眼,想通或许一个人活着,不单只为自己,也得为了别人。
他终于答应住院,接受联合化疗。
赵本山的小品里讲,化疗,就是用谈话的方式帮你治疗。这无疑是句打趣。但对某事的打趣,恰恰能反映大众的恐惧。这就是所谓喜剧的‘悲剧内核’。
化疗听起来复杂,其实就是通过强效药物,破坏细胞DNA。
一战时期,有种在战壕内使用的生化武器,叫做芥子气。它会让士兵无法呼吸、双目灼伤、皮肤长疱。在研制针对的解毒药时,科研员意外发现,士兵的骨髓遭受了永久损伤。这一可怕的结果,却带来了意外灵感。既然骨髓细胞和癌细胞都能快速自我复制,那有没有可能,把这种生化武器转变为抗癌药物?
最早的化疗药物,就是从芥子气里提取出的化合物。这是一种超强毒药,可以打击快速分裂的细胞。但在快速分裂的细胞里,不仅有癌细胞。还有生发细胞、口腔黏膜细胞、骨髓造血细胞、胃肠道黏膜细胞等。所以化疗会产生脱发、疲劳、不孕、恶心、贫血等一系列副作用。
总之化疗不是谈话治疗,而是以毒攻毒。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也因为药太毒,无法直接静脉注射。一旦药物外渗,会导致皮肤溃烂,严重的甚至致残。
针对这个问题,现代医学有两种解决方案。一种是在锁骨下埋个底座,叫做「输液港」;另一种是在体内埋根输液管,叫做「PICC」。
陈正祺化疗周期不长,又抵触做手术,所以选择了PICC。置管那天陈熙南是手术日,不能来陪。许廷秀又有点病歪,陈正祺不肯让她来。所幸段立轩当惯了主心骨,能独留病房充当家属。
陈正祺从不在妻儿面前露怯。但在这个干儿子面前,却总是要返老还童。
俩护士刚推着工具台进来,他就两眼一黑。歪在病床上,嘴里可劲儿哼哼。
小季给他量手围,反复算着埋管长度。刘姐戴上胶皮手套,用B超找血管。俩人本以为老头在耍赖,忙半天才发现他在唱歌。什么‘万恶的旧社会,鞭子抽得我鲜血流’,什么‘可怜我这放牛娃,向谁去呼救’。
给刘姐都气笑了,指着他斥道:“好你个老陈头,拿我俩当地主的狗腿子骂!一会儿给你打麻药,没那么疼的啊。”
小季也安慰道:“大爷别害怕,我们护士长技术可好了。”
但这并没有用,陈老头今儿是打定主意不出息了。从消毒就开始嗳呦,打麻药也嗳呦,管子导进去还是嗳呦。
一根细细的蓝管子,长约40cm。从大臂内侧插入,横贯整个胸膛,穿刺后进入心脏。
全程十五分钟,陈正祺叫唤得像被逼供。给护士紧张得满头大汗,小季眼镜片都起雾了。段立轩也是全程心惊胆战,生怕老头交代了。等给胳膊戴上保护套,仨人都累得气喘吁吁。
这回陈老头倒是成了没事人,趿拉着拖鞋往外走。一屁股坐上走廊的公共轮椅,撒娇让段立轩推他溜溜。路上看到有个小伙儿蹲墙角哭,俩人还管起了闲事。
那小伙才刚参加工作,单位体检就查出了尿毒症。现在没了收入来源,也不敢跟乡下的父母说。迷茫绝望中,除了哭,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爷俩都心软,听罢双双捐款。空着四个裤兜回到病房,为别人的悲惨长吁短叹。
当然这些‘丢人事’和‘乱花钱’,是仅限两人之间的秘密。
等到老婆过来送饭,陈正祺吹牛说小菜一碟。等儿子过来陪床,他又好汉狂提当年勇。
段立轩不仅不揭穿,还配合他装大屁股。什么‘护士感动坏了’,什么‘医生都说没见过意志力这么坚定的’,还有什么‘病区其他人都看傻了’。反正越吹越上天,简直比关羽的刮骨疗毒还离谱。
老子曾说,天道无亲,常与善人。闽南也有句俗语,叫做天公疼憨人。
总之第一回化疗,陈正祺效果非常好。不恶心不头晕,白细胞不见掉。甚至连脑袋上稀疏的一圈小白毛,也是傲然不倒。
一周期化疗结束后,CT扫描显示肿瘤有明显缩小。在上级专家、主治医师、麻醉师和呼吸师的综合评估下,他争取到了一次手术机会。
奇迹降临了,一家人却又陷入犹豫。惠普尔手术需要切除多个器官,对身体负担非常大。
虽说术后五年生存率可以提高到25%,但手术的死亡率高达6%~24%。而且对于老年人,并发症概率有50%。
别说什么50%,24%。哪怕就1%,0.5%,轮到自己头上也是天大的风险。一向主张积极治疗的陈熙南,这会儿却不吱声了。
曾经,他常对自己的病人说:概率没有任何意义。数字落在个人头上,只有0%和100%。
这话没错。有时候,余命表是庸医的一种怠政。因为几乎所有病人,都会默认自己超过平均值。但事实是,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会处于哪个位置。
但同时,这句话也是残酷的。因为它允许未知,仍旧以未知的形态存在。
如果他爸死于手术,他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如果他爸死于不做手术,他亦无法原谅自己。
他不再是那个冷静客观的陈大夫。他变成了懦夫、胆小鬼、锯嘴葫芦。他曾鄙夷别人拿不出勇气和未知抗争,可如今他自己更甚。
反而是一向主张放弃的陈正祺,居然主动要求做手术。像个披甲上阵的老将军,为家人冲上抗癌战场,只为争取那25%的希望。
手术当晚,陈熙南亲手为爸爸换上手术衣裤。搀着他的胳膊,走到手术室门外。那条几十米的求生路,荆棘密布。
“家属请在外面等候。”护士冷脆的声音回荡在走廊,拉门缓缓合上。陈正祺回头挥手,笑得温暖灿烂。
这是陈熙南第一次,以家属的身份等在外面。他或许比大厅里任何一个家属都痛苦,因为他自己就是一名外科大夫。
他深知医生也是普通人。会累、会错、会慌。医疗活动充满着不确定,手术过程常有意外发生。
在刚好的时间点,遇到负责的医生。采取正确的治疗,施以无误的判断。这不是通常情况,这是极少人才能拥有的运气。
虽然他的专业是神经外科,但他也清楚那扇门后正发生着什么。
医生会在他爸肚皮上划几个小口。放进去一个摄像头,看看有没有转移瘤。如果他爸足够幸运,医生会在他右上腹直切一条大口,暴露出腹腔里的大部分器官。
因为肿瘤累及了一段结肠静脉,必须对二者进行分离。在横着切断静脉的那一刻,整个肠道变成了紫色。
紧急之中,医生会植入一截塑料王的人工血管,来恢复小肠的血流循环。紧接着,手术刀会依次切除胰腺、胆囊、总胆管、小肠以及一部分胃。
切除右结肠,拉过胆囊颈。进行胰胃吻合,完成胃造口。接上肝管空肠端,在末端回肠造口…大自然的精密杰作,被一群人类笨拙地重新组合。他们修理着血肉之躯,就像是修理一套玩具。
几乎所有人,小时候都写过一篇命题作文:长大了想做什么。
要是翻开小学生的作文本,你几乎找不到‘平凡人’。十个梦想里,一个科学家,一个宇航员。一个企业家,一个大法官。剩下的,估摸就都是医生了。
倒不是真想当医生,纯粹这个职业动机好凑字。陈熙南也写的医生,但他是认真的。动机不是‘救死扶伤’,更不是‘挣大钱’。
年仅十一岁的他,写下了一句震惊老师的话:在生理与精神的交汇点,寻找人类的自由意志。
转眼小20年过去,批改他作文的老师早已退休。而当年那个孤僻的小男孩,也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答案——
重要的,不是自由意志是否客观存在。而是人,有认同自由意志存在的需要。
否认自由意志,即是否认世上的所有。既否认了罪恶,也否认了美德。既否认了勇气,也否认了怯懦。既否认了逃避,也否认了选择。
既否认了恨,也否认了爱。
他不能否认自己对段立轩的爱,也不能否认父亲对家人的爱。更无法否认这漫漫长夜,父亲肚子里数不清的剪断与缝合,皆源于伟大的勇气。
那些晦涩的哲学和物理问题,或许永远无法得到解决。‘意义’大概只一个伪命题,但的确是人类的必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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