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只有在人与人之间,语言才具有含义。而只有于爱和爱之间,生命才盛开出意义。
作者有话说:
感觉以后会被吐槽:我只想看个网文啊,搞这些沉重的东西。
其实探讨一些深层问题,初衷不是为了装B。是我觉得要塑造好一个人物,思想和成长必不可少。他俩一个江湖大哥,一个天才医生。总不能给安俩萝卜脑袋,变成恋爱机器。
所以段立轩必须要有社会深度,而陈熙南必须要有哲学深度。
网络文学也是一种文学。深度不是名著的专利,网文也不是胡编的借口。
对我来说,人物只有落了地,他的悲喜才有意义。要怎么落地?他得有社会身份、家庭身份、追求、喜好、经历、成长,以及自我哲学体系。而他的家人,也必需全员落地,不能是围绕主角的工具。
要狠下心赋予主角缺陷,也要大方地赋予配角智慧。不一定正确,只是我固执地这么认为。
第96章 风雨同舟-96
陈正祺曾多次耍赖说不去ICU,但最后还是躺进了ICU。
因为切除了较多器官,他需要禁食。等稍微康复些,才能一点点过度到流质。
前阵子跟段立轩大吃特吃的快乐日子,一去不复返。他再也没机会像那样吃饭了。
段立轩知道老头嘴馋,但又不能给他吃。只能每次探视拎上好多零食,靠闻味儿解馋。
豌豆黄的甜丝丝,肉烧饼的咸滋滋。豆汁儿的酸吧唧,还有卤煮的膈应味儿。给老头闻得肚子直咕咕,像是另种方式的虐待。
段立轩说:“爸,我搁网上给你订了个手工沙琪玛。他家老火了,单都排下个月去。拿天鹅蛋做,糖浆都拔丝儿。还有你爱吃的褡裢火烧,等出院都能炫上。”
陈正祺口鼻里插着管子,不能说话。但听着段立轩的描述,顺嘴角淌下一道晶莹的口水。
许廷秀抽纸给他擦,叠了三折都没擦净。临走只好把豌豆黄放他枕头边,供他‘望梅止渴’。
二院和三院离得远,陈熙南根本赶不上下午三点的探视。
段立轩找了一圈关系,想给ICU的医护送点礼。拜托他们把老头的床移到后门边上,让陈乐乐晚上能从门缝看一眼。
“老头儿子也是个大夫。白天忙着治别人的爹,晚上才能过来瞅瞅自己爹。”他双手合十,挂着心酸又讨好的笑,“行个方便,我们保证不打搅别人儿。”
ICU的医护没收礼,但也把陈老头的床移到了后门边。并且再三叮嘱段立轩,ICU探视规定非常严格,原则上不该开这个口。但教条之上有人心,他们决定为同行冒个险。
只是陈熙南来的时候,必须偷偷的。不能乘电梯,也不能发出声音。
于是等到陈熙南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还得做贼似的摸黑爬九楼。等把气喘匀,顺着铅笔宽的小门缝,用微不可察的气音呼唤:“爸,睡了吗?”
他的声音比蚊子还轻,轻易就被机器的轰鸣遮过去。但陈正祺总是能第一时间听到,唰地睁开眼睛。用慈爱的目光来回逡巡,在漆黑的门缝里分辨着孩子的瞳孔。
其实所谓爱,不过就是这些琐碎的小事。
对于陈正祺的病,陈熙南帮不上任何忙,哪怕是陪伴。他能做到的所有,也不过是在这夜深人静之时,偷偷喊一声爸。
但对陈正祺来说,这就足够了,甚至已经是很多了。
他从没说过,去年那篇公众号对陈熙南的报道,多么让他骄傲。三百字的文章,他一字一字誊抄。亲朋好友显摆一圈,拿相框裱在客厅。儿子带对象回来那天,还手忙脚乱地摘下来藏被窝,生怕被埋怨瞎嘚瑟。
他可爱的孩子,还不到三十。往后的人生那么长,他多想再目送一程。
看他幸福美满,看他趾高气昂,看他步步高升。看他彻底成熟,长成坚不可摧的大树。
靠着这点牵挂念想,他活着出了ICU。
术后陈正祺恢复迅速,刀口也长得好。他把轮椅坐得像巡回花车,到处逗闷子。逢人就撩肚皮,展示他的‘光荣事迹’:六个大洞和一条长疤。
“这回是真鸣呼了。”他总这么说。
段立轩一开始没听懂,后来还是听陈熙南给他翻译:鸣和呜差一个点。差一点呜呼,就是鸣呼。
等能自由活动,他更是开始‘走街串巷’。在三院这个巴掌大的地方,一天能溜达出一万步。
不管走到哪里,都哼唱着他的专属BGM:“闲来无事我出了城西,瞧见了别人骑马我骑驴。扭项回头,瞅见一个推小车的汉呐。要比上不足,也比下有余。”
这个满嘴京片子的老头,很快成了病区里的活宝。大家都爱找他聊天儿,比听相声还过瘾。
他管撒尿不叫上厕所,叫‘去听个响儿’。管散步不叫溜达,叫‘11路去’。
段立轩问啥叫11路,陈熙南又充当起翻译:因为11看起来像是两条腿,所以11路就是走着去。
病区有人离世,他从来不说谁死了。卖煎饼果子的老刘没了,他说人家是‘收摊儿了’,无父无母的小王没了,他说人家是‘回老家了’。至于退伍老兵赵大爷,他则说是‘见马克思去了’。
面对这个悲观的绝症,他从没被打倒在地。总是神采奕奕、开开心心。笑声顺着窗户飘出去,风都吹不散。
陈熙南还跟段立轩感慨,当初放手一搏真是对了。他们开始畅想未来,还计划全家去瑰林旅游。
然而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绝望中给你一点希望,像是小火柴闪动的微光。但迟迟不肯烧起来,总那么飘飘摇摇的。直到一阵风起,将它无情吹熄。
第三次化疗前的CT显示,陈正祺的癌症发生了大规模转移。癌细胞通过血液,在肝、肺、肾上腺等均有定植——很遗憾,他没能成为那25%里的一员。
秋分季节,大雁在云层里飞。小走廊的爬山虎红得辉煌,结着蜘蛛湿润纤细的网。
“咱回家吧,爷们儿。”陈正祺说。
在阳光下,他的眼球浑浊,像两颗斑驳的琥珀。
陈熙南沉默良久,终于含泪答应:“我去楼下,给你拿两盒奥施康定。”
段立轩买了套酒红的暗纹唐装,给老头打扮得喜气洋洋。带他上市里最豪的酒店大撮一顿,还订了个蛋糕。
松枝仙鹤下,是段立轩亲手写的裱花。鲜红的果酱,画着大小不一的‘甲骨文’:能盖儿。(牛B)
陈正祺捧着这个蛋糕,做了个搞怪鬼脸。这一瞬被定格进陈熙南的镜头,成为他人生中最后一张独影。
枫叶红满城的时候,癌细胞侵犯到了他的胆囊。那些他曾最爱的美食,如今闻一下都恶心。但他仍笑呵呵的,说自己‘歪嘴鸡啄不上好稻米’。
等树枝秃了的时候,他的胆汁开始淤积。皮肤一点点变黄,每天都钻心地痒。他依然笑呵呵的,说自己‘老绿瓜刷黄漆’。
气象台发布道路结冰红色预警,伴随着断崖式降温,溪原入冬了。他走路开始打晃,连楼都下不来了。
四肢瘦得像小木棍,肚子因腹水高高鼓起。黄疸严重,看起来像一只昏暗的灯泡。
这只灯泡马上就要熄灭了。老头坐上了通往天国的自动扶梯,一寸寸远去。
死亡正在发生。蓦然之间,时间加快了脚步。
等到溪原飘起第一场雪,癌细胞入侵了他的大脑。他开始吐血,出现幻觉。
那个豁达、乐观、幽默温和的男人,已经成为了过去完成时。他木桩似的陷在被里,常常糊涂,偶尔清醒。清醒的时候笑,糊涂的时候哭。
笑的时候,就让许廷秀重新找个人过。找个有钱的,找个帅气的。别再找像自己这样的,什么也给不了,还早早地走了。
哭的时候,就胡乱喊着:妈,我想小秀儿了。许廷秀拿围嘴儿给他揩眼泪,唱摇篮曲一样喃喃哄着:“不要哭,你不要哭。你哭,我也要难过。人总归是要走的,小陈哥,人总归是要走的…”
说着说着,她没了声音。伏在丈夫干瘪的身躯上,颤抖着倒气。直到哭得脑门酸胀,又是守着床头灯熬到天亮。
那些日子,老房里总是人来人往。又在某一个瞬间,忽然变得安静异常。
2017年最后的夜晚,一家四口聚在一起跨年。客厅热得像暖炉,寒风从窗缝里吹着百叶窗。轻轻打着窗棂,发出咔哒哒的声响。
陈正祺因为积液压迫,只能靠在沙发上坐着。但他精神头很好。神志清楚,眼睛炯炯有神。
陈熙南架上摄影机,把镜头对准他记录。拼尽全力,想抓住这最后的每分每秒。
陈正祺说了很多。他对许廷秀说,你搁这头瞅着老二,我去那头瞧瞧老大。咱俩各干各的,团圆那天早晚会来。
他对段立轩说,咱爷俩这辈子缘浅。下辈子投胎到咱家,爸一准儿把你好好拉扯大。
他对陈熙南说,你可以挥手儿送送我。但我不乐意瞅见,你哭着走往后的道儿。
透过长方形的相机显示屏,陈熙南看见父亲在冲自己微笑。黄绿嶙峋的脸上,一个带着祝福意味的微笑。
歌里唱,时间都去哪儿了?
陈熙南想,大概是去往宇宙了。去往二十九年前,他呱呱坠地那一刻的宇宙。
时光只是离开了此地,却永远不会消弭。就如同一颗几万光年外的星星。或许它早已熄灭,却仍灿烂燃烧于今日的视野。
第97章 风雨同舟-97
2017年6月5日,陈正祺确诊胰腺癌。抗癌半年后,于2018年1月3日正午离世。
他的死亡,正如他所期待的那样。吃了两个芹菜馅的煮饽饽,晒着暖暖的太阳。拉着妻子的手,看着两个儿子。在电视声和家人的交谈声中,不知不觉合了眼。
人在死亡的时候,很少像是剧里演的那样。银行密码交代一半,猛就咽了气。
死亡是一个过程,不突然也不痛苦。先是陷入昏迷,呼吸深而缓。脸色一点点变白,嘴唇一点点变黑。随后呼吸变得浅而促,开始打小呼噜。最后又变得缓慢,且停顿间隔越来越长。5秒,10秒,20秒…
深度昏迷两小时后,陈正祺呼出最后一口气,而后不再吸气。
电视里正好放着《春歌》的大合唱。歌声婉转悠扬,阳光翩翩起舞。窗外掠过一群大喜鹊,嘎嘎地笑着远去。
许廷秀就像没注意到,依旧握着他的手看电视。活人温热有力的手心里,是死人冰冷松弛的手。没有血色,指尖泛紫。
又过了会儿,陈正祺的嘴缓缓张开。嘴唇和牙龈往上收缩,牙齿长得像一匹老马。但他仍是慈祥的,甚至还有几分可爱。
段立轩默默起身,出去张罗后事。陈熙南则去了卧室,从衣柜里拿出寿衣。
正红的手提盒,里面叠着厚厚一沓。衬衣、夹衣、棉衣、罩衣,俗称四领。衬裤、棉裤、罩裤,俗称三腰。四领三腰,就叫寿衣七件套。
段立轩说,因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七’是个功德圆满的数字,装老衣得穿七件。
不过最外面那层罩衣,是老头自己定的——他不要原装那个黑底圆花的,老气横秋。他要穿干儿子给买的纹龙唐装,做黄泉路上最靓的仔。
陈熙南见过无数死亡,却是第一次切身经历死亡。比起悲,他更多的是懵。
他爸死了。在客厅的沙发上。他爸死了。在客厅的沙发上。
他是个医生,他当然知道他爸死了。可是好像…又不太知道。
楼道里响起人声,雷一样由远及近。门开的瞬间,轰隆隆地炸在耳边。说话,走路,放经。家具的移动声,水龙头的哗哗声。一片嘈杂中,听见他妈问:“轩儿,他们是干什么的?”
段立轩说:“妈,你回屋歇会儿。”
“妈不累。轩儿,他们是干什么的?”
“妈,去歇会儿吧。”段立轩仍旧道,“睡一觉。”
还有别的声音。男人,女人。陌生,熟悉。七嘴八舌。
“姨,回屋吧。”
“大鹏,过来搭把手!”
“电视用不用糊纸啊?”
“老姐姐,回避吧。夫妻不送葬,这都有讲儿。”
这句送葬,像是一截钢鞭。在空中挥了个响儿,打得许廷秀哀嚎连连。那哭声凄厉极了,刀一样扎在陈熙南心上。
他更懵了。心痛。害怕。无措。捧着寿衣盒呆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磨叽啥呢啊,麻溜的!”手里的寿衣被抢走,一只大手抓着他往外走,“妈搁外头哭啥样了都,你还不赶紧去劝劝。”
甫一出卧室,陈熙南又是一阵眩晕。地上撂着金黄色的裹尸袋,镜子和电视则被贴了白宣纸。许多人在忙活,走动。他爸脸上盖着金绸布,腰上铺着白遮巾。光着膀子,正被一个大叔擦身。
段立轩把遮巾拉到锁骨,伸手试了下盆里的水温。
“咋用凉水啊。兑点热的,整温的呼的。别光溜着擦,老头是个体面人儿。”
“哎,哎,好。”
许廷秀哭嚎着,也要去拿小毛巾擦。却被主事大婶拦下,连拖带抱地劝:“夫妻不送葬,夫妻不送葬啊。哎呀,老姐姐,可不兴这么哭!眼泪儿沉呐,他在那头可要拖不动喽!”
陈熙南走上前,搀着许廷秀的胳膊道:“妈,回屋吧。”
许廷秀倒在儿子怀里,呜咽着摇头:“我不能…把你爸…一个人儿扔下…”
“那不是爸。爸走了。”陈熙南平静地说道,“妈,回屋吧。”
尸体不是人。尸体没有反应、思想、性格、回忆。那不是陈正祺,只是一滩肉。
他爸不在这里了,陈熙南想着。从此以后,他爸也不在任何地方。不管是殡仪馆的冰柜,骨灰盒,还是幽暗的墓穴底下。
许廷秀被儿子搀着往卧室走。短短七八步的路程,反复昏厥了三次。
在丧亲之痛的打击下,娘俩都变成了孩子。只有段立轩麻利地忙活,还用老头手机通知了一圈亲戚。重打一盆水,亲自给擦脸剃须。
大叔把尸体侧翻过来,在遮巾底下给擦屁股。手一撤出,毛巾上全是黑血冻。那是老头最后的排泄物。
段立轩看了眼,心就发起酸。癌痛是种酷刑,吃啥药都止不住。肚肠子里都是血了,却从没疼得乱叫唤。想来老头后期再怎么糊涂,心里也还是惦记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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