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宇皱起了眉。
我们太过熟悉,他知道我的样子是要吵架,他也不会退让。
我们两个这两年里吵架更多是因为一些陌生人,在季明宇的角度看,可能我是一个小肚鸡肠、性格极端,什么也看不顺眼的人。
尤其是,不喜欢他提起的一些人,一些朋友。
他觉得我有太多恶意和负面情绪。
车里多数都是学生,拥挤着,穿得很厚,大多都是黑白调,让我觉得,这内壁上了白霜的公交像一个灵车。
“她只是我的朋友,”季明宇语气也淡了下来,他现在很少愿意花时间哄我,或者解释什么,冷处理是多数,他说:“你别多想。”
我抽出被他握着的手,他半点也没有挽留的意思。
公交缓缓停靠,我强忍着没有下车,说,隐忍道:“你愿意为了我把她删掉吗?”
季明宇直截了当的告诉我:“不可能。”
我很恼怒,脱口而出:“不删我们就分手。”
季明宇愣住了。
他那双曾热烈看着我的眸子里闪过让我陌生的冰冷情绪,有淡漠,还有一点我不敢认的嘲讽。
这是我们两个间第一次说出这两个字,其实我说完立刻后悔了,在一起这两年,我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了。
“你又来了,你对我的朋友都看不惯,”季明宇皱眉说:“你能不能不要那么敏感?我都和你在一起了。”
我丧失了反应。
那时候我脑子里很乱,很想让他回想一下,是他追的我,他追了我一年,不是我求着他在一起的。
我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羞辱,咬唇看他,声音有点颤:“你什么意思?”
“挺没意思的。”季明宇轻飘飘说。
公交再一次停靠,季明宇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向前边走。
我下意识直起身,看着他的背影。
看着他挤出人群,下了车。
这里不是电影院,他不去了。
我还是被丢下了。
车门再次闭合,向前开,我仍直着脊背,看着他转身,向相反的方向离开。
我眼眶泛酸,疲惫地靠在座位上,为自己刚刚的任性后悔,我怕季明宇真的喜欢别人,那样这个世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该有多孤独……
我没下车,公交走走停停,天黑时到了电影院。
我买的票,用我那点可怜的存款,一个人走到取票机前,取出两张,撕掉一张,想要扔进垃圾桶,可半晌,又沉默着缩回了手。
我一个人看了场电影,什么也没看进去,那种处于人群里的孤独煎熬着我的心脏,让我怎么也坐不安稳。
我想有个人陪我,可这个世上没人愿意陪我了。
我还是挨到了电影结束,没等灯亮起,我站起来,快速离开影院。
回到店里,恰好有人来买莲花灯和金元宝。
那些就在门口支起的长桌上,我收完钱,打开锁进了门。
店里很静,很冷。
天已经黑了。
我打开灯,走进去,四处看看,我那位祖爷爷不在。
我沉默地趴在桌上,把眼睛埋在手臂上,湿热的水痕浸透了衣袖。
我很无力,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我希望季明宇不要生气了,我们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还像以前一样。
可我的尊严让我做不到去发消息哄他,两种念头反复拉扯,我快喘不上气了。
我和季明宇冷战了半个月,这一次比任何一次吵架时间都长,我慢慢感觉到了不安。
老和尚给我打电话,说已经开寺的那一天,挂断电话,我收到了季明宇的消息。
所有事都被我快速抛在脑后,我心脏狂跳起来,飞快戳进了聊天界面。
季明宇只发了一句话:“花逢,我们分手吧。”
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席卷了我的心脏,我捂着自己的胸口,下一秒,控制不住干呕出声。
“你怎么了?”身旁,一道声音响起。
“寺庙开了,”我压抑着急促的呼吸,起身往卧室走,低声说:“我今天不舒服,明天……明天就去一趟。”
第536章 三世伞
我什么也顾不上了,逃回房间里,反锁了门。
房间里只有我自己了,沉重的呼吸充斥着整个空间。
我顺着门缓缓滑坐在地上,嗡嗡作响的耳边有声音说:“你哭了?哪里伤了吗?”
我再也控制不住,咬紧衣袖,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原木的地板上。
重复清晰又模糊的视野里,我看到了一抹虚影出现在我面前,阳光的阴影里。
我真傻,关门有什么用?他是鬼魂,门关不住他。
“为什么要哭?”那只鬼站在我面前,语气平静。
我慢慢抬起头,看他。
整张脸被泪水打湿,顺着下巴砸落。
“别哭。”一阵冰冷的风浮上我的侧脸,半透明的手轻轻碰过脸颊,又穿透。
我为那一点触碰感到难过,我想到,这个正在安慰我的人早就死了。
眼泪更加汹涌地滑下来,我缓缓蜷缩起自己的身体,鹌鹑一样把脸埋在臂弯里。
天黑的时候,我从床上醒过来。
眼睛肿到几乎睁不开,房里一片死寂,黑夜已经爬满了我能看到的每一处角落。
同时,也侵入了我的心脏,像一只无形的手,把我拉向不见底的深渊。
我坐在床上一动不动,觉得哪里都不安全,我怕失去季明宇后的孤独找上我,所以我把被子罩在了头顶,躲在下面。
被子里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眼泪已经干了,哭不出来,肺里的呼吸一点一点被抽离,可我觉得心脏更疼。
“咚咚咚”
被罩着的耳朵听到模模糊糊的敲门声。
我缓缓抬头。
“咚咚咚。”
那声音在持续敲着。
我无力地扯开被子,赤着脚打开房门,走到客厅。
那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我家里很少来人,季明宇也不常过来,所以我有点警惕。
从猫眼向外看,几秒后,我打开了门。
门外陌生的黄马甲骑士气喘吁吁,把手里的袋子递给我,说:“祝您用餐愉快。”
我没有订餐,我哪有那个闲钱吃外卖?
外卖员送到后就急匆匆走了,我甚至没来得及问。
我关了门,看向手里的袋子,拿到茶几打开。
里边是一大盆小龙虾,还有一瓶白酒。
上面没有单子。
是季明宇给我的吗?
我心脏忽地突突跳了起来,所以季明宇只是赌气,并不是真的要分手,对不对?
我翻出手机,打开消息框,小心翼翼给他发消息:“是你给我点的外卖吗?”
季明宇回复:“我没有。”
我心里一凉,强烈的难堪涌上大脑。
我后悔这么冲动地给他发消息。
我狼狈地迅速把手机关机,打开酒瓶,猛灌了一大口。
“祖爷爷……”胃被烈酒烧得滚烫,死寂的客厅里,我大口喘息着问:“你还在吗?”
一道影子出现在我的面前,那位民国鬼长身玉立。
我给他倒了一大杯白酒,我知道鬼是可以喝酒的,他们不入口,但就是吃了,就像他们吃香烛一样。
我盘腿坐在地板上,说:“你尝一尝现在的酒和以前的有什么不一样。”
那只鬼坐在了我面前。
“那时候的酒吗?”他轻轻一嗅,和煦道:“烈但醇。”
这瓶酒不好,只有辣和呛。
我掰开一只小龙虾,又撑着桌子起来,到师父的屋子翻出香烛,就点在茶几上。
这样就好了,我们可以一起喝酒聊天。
我可以不那么孤独。
“可惜你明天就要走了,”我嗅着香烛气味,鼻子仍有些堵塞,说话发闷:“不然我还可以带你出去看看现在的中国。”
“现在很好,”那抹虚影唇角含着温润的笑意,说:“没有土匪,没有军阀。”
“你二十四岁过世,结婚了吗?”我把下巴轻轻搁在膝上,垂眸问。
我实在想说一说话,好让我转移一下注意力,我很怕自己不稳定的情绪沉下去。
“没有。”他抬手拨了一下蜡烛,烛火轻轻晃动,暖色光影落在他英俊年轻的脸上,让他看起来很鲜活,不太像一只鬼。
“我那时总是很忙。”他说。
“忙什么?”
“留学、讲课、发传单、游行。”
“那是哪一年?”
“1919年。”
那是一百多年前了。
我不知道我这样的穷人家孩子,也会有祖先曾留过学,很难想象在那个年代这种人有多厉害。
我又喝了一大口酒,背靠在沙发上,歪头看他,轻声问:“去哪里留学?”
“俄罗斯。”他说。
这个夜晚很寻常,窗外又飘起了雪,家里很暖,我吃着外卖闲聊,门口立着的镜子反射出客厅的模样,里面只有我一个人的影子。
“我爷爷是满族人,清朝庭灭亡后,满人纷纷逃离北京,改姓埋名,本来的姓氏在那个时候就不用了,”我慢慢道:“不过我小时候偷看过族谱,爷爷是乌雅氏。”
盛谦点点头。
“那时祖先到了本溪,爷爷和奶奶结婚,奶奶家那时候就住在本溪了,听说她也曾是地主家的女儿,只是不是发现你那里。”我说。
“家里灭门的时候,我也没想到还有人活下去。”他轻嗅着那杯酒,说道。
我问:“那里曾经发生了什么?”
这么多天里,我问过两次,可好像每一次开口都会有其他事打岔过去。
并不执着于知道的原因是,我并不想和这个血缘早就淡泊了的祖宗有太多牵扯。
我把他挖出来,避免了他魂魄消散,他下地府,替我问一件事,交易成了,我们就此缘尽。
“那是一个很无趣的故事。”他笑容淡淡,眉眼里仿佛有些冷意。
我立刻说:“那就不说了。”
他抬眸看我,弯起薄唇,道:“你家这一脉,往上数几代,到我那时候,应该是我大哥的血脉。”
他是奶奶的二太爷爷的叔叔辈。
族谱是一个很有趣的东西,它清晰记载着时间的流逝,顺着脉络往上捋,就像鲜红的血管流淌着相同的血,在一个大家族中紧密相连。这是传承,也是一个家族存在过的痕迹。
“你大哥……”我问:“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一个瘸腿的赌鬼,”盛谦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他逛窑子,抽大烟成了瘾。”
我低头剥着小龙虾,嘟囔道:“我还不如不问。”
他轻笑了声,我抬眸看他,泛起醉意的眼睛里,那只民国的鬼微低着头,手抵着鼻梁,唇轻挑着。
我似乎把他逗笑了。
他笑得太好看,文人的清正儒雅体现淋漓,我有点恍神,我忽然意识到,他死去的时候,风华正茂。
“我那时出了事,同学帮着我从北平逃出去,”他继续道:“我没地方可去,只能丧家犬一样逃回了家。”
我从他平稳的叙述中大概捋顺了发生在一百多年前,那个房框子里曾发生的事。
他家是地主,很有钱。
父亲不识字,却十分以他为豪,他不知道自己的小儿子在外面做什么,只知道他去过毛子的国家,会说鸟语,还去了北平教书,光宗耀祖。
有一天深夜,他衣衫褴褛地敲开家门。
家里的管家打开门,认出他的脸,大惊道:“二少爷,你怎么回来了?”
那天半夜,家里灯火通明,父亲急匆匆从姨娘床上下来,跑来看他,看他一身的鞭伤、烙伤,心疼得提枪要杀人。
那是个冬天,连月奔波几乎要了他的命,他靠着人参吊气捡回一条命,在家里养伤。
最不高兴的,大概就是他唯一的兄弟,他大哥。
“他叫盛祖。”我听到他说出了族谱上的那个名字,就知道对上了,我奶奶的二太爷爷的父亲,就叫盛祖。
“你们关系不好吗?”我问。
盛谦摇头。
“我和他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他说:“可性子丝毫不同。”
我沉默了一下,淡淡说:“兄弟两个性子不同,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盛家有两个兄弟,盛豹大房妻子先后生下两个儿子,大儿子起名盛祖,小儿子取名盛谦。
两兄弟性子天生不同,一个好动,一个喜静,小时候两个人关系就不好,平时说话就是吵架,要么就是互不理睬。
十六岁时盛谦外出求学,盛豹把身边最得力的左右手派过去跟着他,拿了许多财宝金银,生怕他受苦。
而十六岁一去,也只有鱼书雁帛,没有归期。
盛豹喜爱小儿子,口头上挂着最多的是小儿子,与人谈起时,腰板都是笔直的。
他一直想着,小儿子在外面一定混得风生水起,说不定还能弄个大官当当。
可那个风雪夜里,他满身是伤地敲开了自己家的门,狼狈得如同一条狗。
盛祖站在他的床前,低头看着,嗤笑道:“怎么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
盛谦的目光在人群里一个一个看过去,有几个新添的女人,仍穿着绸缎旗袍,拿着精美的手绢捂着自己的鼻子,很靠后,像是怕被传染。
看来看去,他没看到自己的娘。
他张张口,参汤从唇齿间淌了出来。
他阖动嘴唇,问:“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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