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这就是死亡前夕的感觉吗?
可他分明还有许多事都没有做,他还没能给边拓报仇,还没能把明德帝救出来,他还没能……
眼前忽然浮现出边子濯的脸,姜离蓦然睁大眼睛,纷繁的思绪仿佛找到了出口,忽的清明了一瞬——是了,如果他就这么死了,边子濯不就没狗可养了么?
这从潜意识里面出来的想法犹如旱地拔葱,猛地一出来,连姜离自己都愣了一愣,随即很快的,一股子厌恶便冲上心头。
他从没想过,自己竟然能这么贱,都快死了还想着边子濯。
真要说起来,明明这才是解脱,至少就这么一死了之,今后便再也不用见边子濯那张臭脸。
可虽然这般想着,冥冥之中,姜离的心口处,有什么莫名其妙的酸涩涌起,一股子冲动如排山倒海,在弯刀割破皮肤的瞬间倾没他的所有意识。
某些再也掩盖不住的情感呼啸而来,一直以来的遮羞布被扯碎,理智在生命的边缘被甩到了天际,随着死亡一同临近的,是他内心深处那些赤裸且不可言说的东西。
分明,那么恨他……
他分明那么恨他。
“铿——”
眼睛闭上的刹那,耳边忽然传来震耳欲聋的碰撞声。
伴随着两个黑衣人的痛叫,姜离只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便被温柔地抱进了怀里。
“姜离。”
熟悉的声音萦绕在耳边,心脏跳动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明显。
这一瞬,即将踏入黑暗的人儿被抓住,重新落回他长久以来自认为的深渊里。
那深渊抱着他,托着他,低头碰了碰他逐渐失去血色的脸庞,颤声又唤:“姜离。”
姜离说不出话,他就那样抬眸望着边子濯,满眼溢着光,嘴唇微微动了动。
——你怎么会来?
边子濯搂着姜离肩膀的手肉眼可见地缩了一缩。
“我来带你走。”他贴着姜离的脸,沉声又重复:“我带你走。”
第24章 那年那人
许是因为失血过多,过度劳累,姜离这一昏迷,便是直接昏死了过去。
他像是在梦境里流连,一连着梦到了好多事,他梦到了北都,梦到了边拓,还梦到了当年的边子濯。
年少时的点点滴滴,都是属于边子濯的痕迹。
那一年,年少的边子濯骑着一匹北都万里挑一的汗血宝马,策马扬鞭,朗笑着闯入他的生命里,自此刻入骨血,纠缠半生。
“爹,他叫什么名字?”年少儿郎翻身下马,走到近前,垂下头,看着躲在边拓身后害怕地看着自己的姜离。他看清了他的长相,顿了顿,笑道:“这小孩儿,长得真俊呢!”
“别怕。”边拓拍着姜离的肩膀,将瑟瑟发抖的他送到边子濯的面前,对姜离讲:“这小子比你大几个月,以后让他罩着你。”
一开始的相处总是浅尝辄止的,姜离的孤僻让整个定北侯府的人都避之不及,边拓早年丧妻,誓不再娶。定北侯府里没了女主人,能与姜离亲近的,便只剩下一个边子濯。
寒冬腊月,一日夜里,姜离听到了父子俩的谈话——
“那孩子刚没了母亲。”边拓的声音低低的,带着点姜离不理解的悲伤:“我发现他的时候,他都快跟他母亲的墓冻在一起了,要不是嘴里还冒着点虚弱的热气,我都以为他也死了。”
“爹。”边子濯低着头,双手交叉握着,声音明亮:“不用多说了,你放心,我会对他好。”
屋里陷入长久的沉默。
就在姜离以为他再也听不到什么声音的时候,忽然,屋内的边拓悠悠然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其实,在那之后,姜离再也没有见边拓那么叹息过。
边拓对他总是笑着的,定北侯府里的任何东西,只要只有一个,那肯定独属于姜离,都没有边子濯的份儿,边拓对姜离的宠爱谁都知道,而年少的边子濯对此也从来没有异议。
渐渐的,他成了定北侯府的二少爷,再渐渐地,他与边子濯开始形影不离。
至于他俩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是那一次的除夕灯会,还是那一次雪山策马,还是那一次草长莺飞的三月时节,草场篝火旁幕天席地的双影绰绰……
姜离早已记不清了,记忆绵长又琐碎,犹如一条温暖长河,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内,沉下去又浮起来。
眼泪不知不觉涌满了双眸,姜离沉浸在梦里,满眼满心都是那个人。
-
姜离便是这么醒来的,眼眶下,刚刚溢出来的泪水依旧滚烫,顺着脸颊缓缓滴落,慢慢浸入被褥里。
他正平躺在熟悉的床上,微微一侧头,便能看到边子濯,后者正坐在桌边,单手撑着腮,手上拿着一本书看着。
初秋的阳光从窗子溢散进来,直直的几束光,照透了屋内空气中的细微杂质,五彩斑斓地散在边子濯周围,随着他的呼吸缓慢漂浮着。
“……”
姜离说不出来话,他张了张嘴,似乎是不想打破这种宁静,就那么静静地,侧头望着边子濯。
哪知边子濯却抬了眸,见他醒了,收起书,坐到了床边。
“哭什么?”他伸出手,手指在姜离的脸颊抚过,沉声问道:“做噩梦了?”
姜离用看了看他,半晌,湿透了的双眸微阖,轻声道:“不,你说错了,是美梦。”
边子濯笑了,他伸手随意撩了撩姜离的碎发,不以为然地道:“那你这美梦里,肯定没有我吧?”
“是啊,没有你。”——没有现在的你。
边子濯听罢,手掌在姜离看不见的地方抖了一抖。
姜离缓缓侧过脸去,用被褥将脸上的泪痕擦净,神色恢复如常。
说是沉浸在回忆的余韵里也好,说是不愿面对现实也罢,姜离就那么抿唇躺在床上,两人之间形成一种诡异的沉默。
其实也无所谓,他俩本就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好讲。
边子濯似乎也觉得自己说了无趣的话,只见他沉默地站起身,默默走到了门口,推门走了出去。
屋子里一下子冷清下来,姜离这才发现,他已不知何时回到了自己的府上,一旁的桌子上,正摆着一叠桂花糕,其中一块儿不知被谁咬了一口,丢弃在一旁。
“姜离!”
张哲拎着药箱,叮里哐啷地跑进了室内,一下子便跪坐在床头,大声哭道:“你可吓死我了你!我还以为你这次要醒不过来了!”
姜离垂眸看了看张哲,微微笑了笑。
其实他现在浑身上下依旧还痛着,胸口那处长刀伤被裹了好几层纱布,想要坐起身子都很困难。
张哲见他想起身,连忙丢下药箱,手忙脚乱地将他扶了起来,拿了软垫在他身后垫好,开始骂骂咧咧道:“非要坐起来,还嫌伤的不够重是吧!”
“躺的太久了,身子都快要僵了。”姜离笑道:“我还是活动活动吧。”
哪知张哲一下子便来了气,骂道:“你还嫌弃躺了太久?你当时被送到我面前的时候,就只剩一口气了!你知不知道这次有多危险,你差点就要没命了啊!”说到这,张哲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声音也带着点哽咽。
姜离心里霎时便有些过不去,缓声宽慰了他几句,这才犹豫着问道:“我是……怎么回的瞿都?”
张哲听罢微微一顿,他看了一眼姜离,低下声音,嘟囔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问为什么会在台州遇到世子殿下,对吧?”
姜离脸上一哂:“我不是这个意思。”
张哲一副我懂的表情,作为局外人,姜离和边子濯这俩人的纠葛,他看的比谁都清楚。他也不管姜离愿不愿意听,自顾自便说了:“你出事的前两日,世子殿下忽然找到了我,大晚上的抓了我就往台州赶,一路上昼夜不息地跑,还跑死了两匹马,癫的我腰都要散架了。”
姜离听罢微微一愣,看着手边的床褥,道:“……他怎么知道我会遇到袭击?”
“世子殿下一向消息灵通的紧。”张哲眨了眨眼,想了想道:“不若一会子他进来了,你自个儿亲口问他罢?”
姜离一下子便噤了声。
张哲用余光看看他,犹豫了半晌,开口道:“姜离,你怕是不知道,当时世子殿下抱着你回来的时候,他是什么表情。”
姜离听罢皱了皱眉,敏锐地制止道:“张哲。”
“我至今都没见过他那种表情……他就是嘴上不肯说,其实心里担心得不得了,你当时浑身是血,世子殿下他……”
“张哲。”又有人制止了他。
但这次是边子濯说的。
张哲浑身肉眼可见地一颤,整个人像是被滚水烫到一样惶恐回头,这才发现边子濯已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后,手上端着一碗什么东西,居高临下看着自己,脸上的神色因为背着光,显得异常阴翳。
“殿……殿下。”张哲害怕地浑身都抖了起来。
边子濯轻轻瞥了他一眼,走到一旁将那碗放下,道:“元昭。”
“属下在。”
“让他滚出去。”
元昭带着半边面具的脸略微沉了沉,几步走上前来,拽着张哲的胳膊,将他跌跌撞撞地拖了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还不忘回头瞧了瞧。
姜离的视线与他相对,元昭抿了抿唇,面无表情地冲姜离点了点头。
“……?”姜离疑惑。
“碰”的一声,门被关上了,屋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个。
姜离垂眸看着自己的手,长长的睫毛挡住了他眼睛里多余的表情。
边子濯避开刚才的话题,衣服一掀,直直坐在了姜离的床边,用汤匙舀了些药,吹了吹,递到姜离嘴边。
“喝药吧。”
姜离看了看面前的药,伸出手去。
“我自己来。”
他缓缓抬起手,想要接过那碗药,却不想手臂刚一抬起来,胸口那处还未愈合的刀伤便抽痛起来,他暗中咬了咬牙,手臂也跟着颤抖不已。
“逞什么强?”边子濯嗤笑一声,拽着他的手轻轻放回床上,道:“吃我喂给你的药,就这么反感?”
姜离抬眸看了他一眼,随即迅速撇开眼睛。
边子濯见他这般动作,内心没来由地烦躁起来,他将装满药的汤匙递到姜离的嘴边,道:“张嘴。”
纯白的瓷匙碰在姜离红润的嘴唇上,后者轻微抖了一抖,半晌过后,乖乖张开了嘴,将那药吞了下去。
边子濯勾了勾唇,似乎很是满意,他收回手来,又舀了一勺药,吹了吹递到姜离嘴边。
他们一个喂一个喝,一勺又一勺,直到将那碗药喝的见底。
止血疗伤的药最是苦涩,挥之不去的苦意从口中沿着喉咙一直延伸到胃部,惹的姜离皱了皱眉,下一刻,一个桂花糕便贴在了他的嘴边,顺着他微张的唇送了进去。
桂花糕在口中化开,甜意四起。
姜离愣愣地看着边子濯,喉结滚动了一下,脱口而出道:“谢谢。”
“谢我?”边子濯收回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扬了扬眉道:“不客气?”
姜离内心一阵郁闷,转过头去,觉得跟这家伙真的一点儿都聊不下去。
“本应该在台州接应你的暗卫,现在都没找到。”边子濯转移了话题,沉声道:“估计是凶多吉少。”
尴尬的时候,聊些正事总是最好的躲避办法。
姜离抿了抿唇,接了他的话:“那两个黑衣人,你跟他们交手了吗?”
“能与我打个不相上下吧。武功路数没见过,应该不是中原的人。”边子濯伸出手,轻微扭动了一下手腕,嗤道:“可惜了,废了他们一手一眼,还是叫他们跑了。”
姜离看了看他,道:“他们的目的是杀我。我是姜回雁的人,如果我死了,那在其他人眼中看来, 便是我杀了王进海,然后我又被什么人杀掉。”
“激化矛盾么。”边子濯哼了一声,道:“你没发现,王进海和前锦衣卫指挥使付博的死,目的都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付博的死,元昭查不到源头,这次却叫我碰上了。”
姜离默了默,不置可否。
“看来有人迫不及待的想逼管叔伯反。”边子濯站起身,踱步走到桌前,用手按着桌上那本书,道:“而且经过这一次,此人怕是已经知道了你与我的真实关系,估计也能推测出我与管叔伯的关系……不过也无妨,他这般做,明显要反的是姜回雁,目的倒是与我们如出一辙了。”
“可他是敌是友依旧分不清楚。”姜离道。
“敌暗我明,本就吃亏。”边子濯道:“放心,他既然已经知道我俩的关系,此番一过,怕是不会对你再下手了。况且,与其对他处处提防,不如先遂了他的意,搭上这条顺风船。我其实在意的是,他这般明目张胆地利用文官一党与姜党掣肘,傻子都知道他打的是什么算盘。”
姜离沉默了一下,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很大可能。而且放眼整个大虞,激化两党矛盾,且能够有实力坐收渔翁之利的人,目前只有一个。”边子濯转眸看向姜离,道:“西南总督兼北都总兵,姜回雁的得力干将,曹汀山。”
一听到这个名字,姜离的身形猛地顿住了。
尘封的记忆涌来,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噩梦一般的回忆里。
那年,北凉城破,他被几个士兵架着跪在幸存的定北军俘虏面前,一旁,曹汀山身披铠甲,缓步走向他,举起手中的懿旨,姿态傲慢——
“姜氏奸生子姜离,提供北凉城军备粮草情报有功,破北凉城有功,协助诛杀逆贼边拓有功。就冲你这功绩,本将自然会向太后回禀,让太后认了你进姜家的门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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