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叔伯听罢抿了抿唇,用手抚着花白的胡须,静默半晌,这才悠然叹息一声,道:“当年,兀良哈部族南下,一举攻破紫荆关,朝野哗然。东北总兵胡冽战死,朝中无人可用,先帝便紧急筹集了四大营的二十万禁军,和你爹定北侯调来的十万精兵出征。”
边子濯听到这,袖中的手紧紧握成了拳。
“但那个时候,先帝的身体,已经出了些毛病。”管叔伯语气绵长,像是落入了回忆:“此事老夫本是不知,直到大军开拔前几日,老夫才偶然发现,先帝寝宫送出来的帕子带血。”
“……什么?”边子濯几乎瞪大了眼睛:“皇兄怎么会咳血?”
管叔伯看向他,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先帝驾崩前几年,你与先帝在秋猎中一同被刺杀的事?”
边子濯咬了咬牙,道:“记得。”
他怎么可能会忘记,那年,是鸿景帝背着近乎昏迷的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将他从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里救了出去。
偌大的雨夜,风呼啸着穿过每片树叶,四处都充斥着杀机的黑暗里,两个小小的少年挤在一起的温暖,让他近乎记了一辈子。
“那次秋猎后,先帝的身子就已经伤了根本。”管叔伯道:“秋猎结束后,你回到北都养伤,先帝却因政务繁忙,从未得到良好的休息。那之后,先帝接连病了好几场,一直到紫荆关被破,太医诊断,已说先帝活不过那个冬天。”
“……什么?”边子濯听到这,脑子里登时嗡的一声,身体一软,霎时间瘫坐在座位上。
怎么会这样?他虽然回了北都,但他一直有在与皇兄通信,可他从未听起过皇兄说过这些,也从未听起过爹说这些。
喉头霎时间苦涩蔓延,边子濯艰难地张了张嘴:“那既然如此,皇兄为何执意要亲自领兵抵抗兀良哈?”
管叔伯瞪了他一眼,沉声道:“世子,你好歹也曾带过兵,应是知道,那蒙古的兀良哈部族就算再厉害,历朝历代何时能破的了紫荆关?甚至一路杀穿直抵大虞瞿都皇城?”
边子濯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他道:“管老的意思是,兀良哈部族南下,是为人利用?”
“是,也不是。”管叔伯道:“自你爹边拓平定北疆后,兀良哈部族是沉寂了一段时间,但现任的蛮王小萨扎,跟之前的老萨扎比起来,确实更加棘手,对我大虞也更有野心。”
“正因如此,先帝才决定将计就计,干脆让兀良哈部族攻破紫荆关,然后借口顺利抽调四大营的禁军全部离开瞿都。”
边子濯顿了顿,沉吟道:“四大营的禁军一走,紫禁城便会门户大开。”
“没错,若定北侯的十万精兵一到,杀姜回雁,革除姜党,便如杀鸡取卵。”说到这,管叔伯也不禁动容,他转过头,一双浑浊的眸子变得愈发深沉,像是被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霜:“帝王之道,必是兵行险招。可姜回雁一党早有夺权之贼心,加之先帝势微,朝中倒戈之众甚多,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先帝,纵使先帝已经用他的命当诱饵,这个与你爹一同策划的暗度陈仓之计,还是败露了。”
管叔伯长叹一声,继续说道:“之后的事情你便知道了,先帝离奇战死沙场,姜回雁挟明德帝垂帘听政,第一个就抄了北都。”
边子濯呆愣地听着,浑身的冷汗已然出了一层又一层,他从没想到当年之事竟是这般模样,倘若此事是皇兄和爹一手策划的,那么是不是就代表,爹在当时,就已经知道了皇兄命不久矣?
一想到这,边子濯顿觉胸口一阵刺痛,他脸色煞白,脑海里瞬间浮现出无数回忆来——
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皇兄的死,不去想皇兄当时是如何孱弱,如何强忍着跨上战马,领军出征……
可为什么,这种事情,皇兄要瞒着他,连爹也瞒着他!
“定北侯没有告诉你这些?”管叔伯看了他一眼,道:“这是好事,当年你被押回瞿都进宗人府,你不知道,所以怎么审,你都说不出什么。要不然,你这条命也留不下来。”
边子濯听罢,抬头看向管叔伯,勾了勾唇,忍着胸口的疼痛,咬牙道:“管老未免太看轻于我。姜回雁杀我父兄,您觉得我还会屈服于她?”
“有些时候,无知便是福。世子,当年你年少轻狂,无知便能蛰伏,现下老夫既告知于你真相,便是时机已到。”管叔伯说到这,转过头,看向窗外的中庭,用浑厚的声音一字一句道:“姜贼窃取朝政多年,如今竟还妄想扶植公主继续揽政,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夫准备发动太学学生长跪乾清宫,届时天下读书人死谏,废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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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子濯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了,一直到他坐到世子府的软椅上,他的脑袋里面都是浑浑噩噩的。
元昭见着他魂不守舍,立即着人去熬了参汤,等到他再次端来的时候,却见边子濯依旧保持着那姿势坐着,不曾移动分毫。
“世子殿下……”
“闭嘴。”边子濯直接打断他,声音低沉的可怕:“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元昭是暗卫首领,潜行之术一等一的好,方才管叔伯的一番话他定是听了个清清楚楚。元昭听罢没有吭声,只是静静守在边子濯身侧,脸上的半截寒铁面具泛着银光,像是依旧有话要说。
但边子濯没有心情理他,这个木头脸有些时候真的很令人生厌,边子濯烦了,喝道:“滚出去!”
“侯爷与先帝瞒着殿下,定是想保护世子殿下。”元昭是个不怕死的,淡淡又开了口。
“保护?”边子濯捂着脸,凄凉地笑了起来:“他们对我的保护,就是瞒着我去死吗?”
“皇兄命丧紫荆关,爹命丧北凉城,他们两个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临死之际可有一句话留给我!”边子濯看向元昭,声音悲戚:“皇兄甚至连他身体抱恙也不告诉我,在他眼里,我这个弟弟,就连关心他的资格也没有么?”
“先帝已经去了。”元昭低下头:“事已至此,世子珍惜身边人罢。”
“身边人?你说姜离?”边子濯冷笑一声,额头青筋一暴,右手以极快的速度摸到了腰上的刀,几乎没有思索,直接抽出刀来架在元昭的脖子上,鄙夷道:“姜离给了你什么好处了?每每我一想到皇兄便来叫你打岔,司马昭之心,好歹藏一下罢!”
“殿下觉得,二少爷会这样做吗?”元昭反问道,他也不躲边子濯的刀,就那么直挺挺站着,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边子濯咬了咬自己的下唇,没有吭声。
元昭阖了眼眸:“二少爷跟您这么些年,世子殿下您最了解的。”
边子濯瞧见他这样子,感觉自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一般,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想也没有想,矢口骂道:“一条狗罢了,他也配——”
“二少爷方才出府买桂花酥,从世子府门口过的。”元昭突然道。
姜离最喜欢吃的桂花酥是寿延街的那家老字号,从姜离的府上过去,根本就用不着路过世子府。
边子濯的动作明显僵住了。
元昭依旧是那副平平淡淡的语气:“明德帝今日去瞧了二少爷,世子殿下装病没上朝的事,怕就是这么说出去的。”
自两人上次大吵一架后,边子濯就再也没去见过姜离,虽然他日日都能从元昭口中得知姜离身子恢复的情况,但心口处总是有股子怅然若失的感觉,教他挠心挠肝地痒着,怎么都不舒坦。
边子濯不愿去深究,他深吸了几口气,沉默了半晌,这才收回刀,转过头去,语气稍稍缓和了些:“出去。”
元昭这才恭恭敬敬冲他行了礼,又问道:“明日是侯爷祭辰,世子去城外衣冠冢祭奠,要属下带二少爷来么?”
边子濯咬了咬牙,道:“元昭,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哦。”元昭无所谓的应了一声,直起身道:“那属下去安排了。”
“……”
“——滚!!!”
第27章 生同衾,死同穴
说到边拓的生日,时间正正好好,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边拓最喜欢吃月饼,往年在北都的时候,边子和姜离都会早早起床,去北凉城做月饼最好吃的回香斋,买当日烤出来的第一盘月饼,然后用粗麻布裹了,热气腾腾地带回去,趁着边拓还没洗漱完就邀功似得放到他寝房。
每每这时,边拓都会笑的合不拢嘴,将他俩一左一右地抱起来,在原地转上好几圈,然后乐呵呵地将月饼剥开,第一口当然是先喂给姜离吃。
当年的点点滴滴,好似怎么都回忆不完。
姜离独自坐在桌前,看着桌上的月饼,伸手抚了抚。
他现在伤口未愈,依旧行动不便,这份月饼是张哲今儿赶早去买的,说是排了许久的队,差点连当值都要赶不上了。一想到这,姜离面上的神色忽地柔了柔,眉眼间的病态好似也去了几分。
萧秀明抱着一沓卷宗进来的时候,正好瞧见姜离这副模样,他笑了笑,将卷宗放在桌上,道:“指挥使今日心情很好呵,宫里都说张太医医术高明,看来您很快就能康复了。”
姜离瞧了他一眼,收回脸上多余的表情,淡然道:“是该康复了,再休息下去,身子骨都要僵了。”
“知道您尽职尽责。”萧秀明叹了口气道:“瞧,这几日的案子,都搬过来了。”
姜离点了点头,拿起那些卷宗翻了翻,便听得萧秀明低下声道:“台州那儿,如您所料,倭寇伤人之事频发,果然开始乱了。”
“王进海死了换成冯公公,有个阵痛期很正常。”姜离勾了勾唇道:“冯公公是谈大人看重的,只要太后不说什么,咱们就当不知道。”
萧秀明递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明白。”
姜离又道:“明德帝这几日可好?上奏的折子送过去了吗?”
萧秀明叹了口气,道:“太傅虽然帮着说了几句,但司礼监还是没给皇上送折子,一干折子送的还是安乐公主那。”
往日里来,一般的折子都是给司礼监批的,但许是想让姜淑贤多熟悉朝政,这几日的折子都送去给了安乐公主,谈明的司礼监整日里闲得发慌,日日围着太后转,给太后伺候的舒服。今日中秋,还在紫禁城内大摆宴席,请了瞿都城内最有名的角儿给太后祝寿。好在姜离还未恢复,否则他还要跟着守宴,真真是烦。
姜离皱了皱眉,他自是知道这事儿的严重性,倘若明德帝不碰朝政,下臣长期不闻帝听,明德帝这皇帝便当的可有可无,若真到了姜回雁想完全號夺皇权的时候,又有多少人会站在明德帝一边?
萧秀明看了看他,忙道:“不过皇上这几日心情颇好,还嚷着等指挥使身子大好了,与您一同去御花园赏菊花呢。”
“赏花……”姜离苦笑一声,道:“帮我转告皇上,等微臣身子好了就去。”
“好嘞。”萧秀明办完事,站起身道:“案子送到了,指挥使若没其他吩咐,属下就先回宫了。今儿个宫里热闹着呢,弟兄们忙不过来,催着我呢。”
姜离点了点头,指着一旁的礼盒道:“多谢老萧,顺便把这份薄礼带给太后罢,若是太后问起来,就说我养病疲乏,行动不便,无法亲自到场祝寿。”
“行,记下了。”萧秀明说着,便拿了那礼盒,小跑着走了。
一番事情忙完,姜离又独自坐了一会儿,愣是没什么动弹。
一直在门口悄悄站着的人终于是等不及,推门走了进来,脸上的半截面具闪了闪,道:“二少爷。”
姜离转头看向他,冷声道:“边子濯呢?”
“世子殿下去了有一会儿了。”元昭如实答。
姜离嗤笑一声,又问:“这都快入夜了,他也该走了罢?”
“不知道。”
姜离又不说话了。
元昭知道姜离在拖时间,脑子里面忽的想起今日张哲同他说的话,径直走上前来,躬下身,垂眸道:“二少爷不好走路,属下背您去。”
“背我?”姜离勾唇笑了,冷声道:“怕是掳我去罢。”
元昭道:“张哲说,二少爷若是拖着不去,属下直接带你去就行了。”
姜离脸一下子黑了:“你们——”
元昭也不管他,兀自蹲下身来,露出自己的后背,道:“走吧,二少爷。”
姜离:“……”
夜色渐深,不一会儿,一袭身影便悄无声息地跃出了府,元昭驮着姜离,足下轻点,如燕般的身形直直往城外掠去。
元昭的轻功仅次于边子濯,却比姜离好了不少,一路上,姜离一言不发地趴在元昭背上,侧头看着脚下飞掠而去的皇城。
中秋佳节,整个瞿都城内灯火阑珊,每个亮起的橱窗,便是一桌守夜的团圆人,那灯火虽细微,但星火点点,好似汇成了地上银河,落到了姜离的眼中,惹的他眼眶发烫。
此去经年,当年边拓喂他吃的月饼,甜甜的五仁香仿佛依旧回荡在舌尖,轻轻一尝,便是如梦似幻,恍若隔世。
他曾经因为好吃,嚷着要让边拓多喂他几块,少时的贪恋在此刻成了形,姜离品着回忆,在元昭看不见的地方轻轻叹了一声,缓缓闭上了眼。
片刻后,元昭终于落了地。
这是瞿都城外一处略高的小山岗,边子濯当年被押送回瞿都,再次放出来的时候,他便将边拓仅剩的遗物都葬在了这里,做了边拓的衣冠冢。
浓浓的夜色中,衣冠冢旁微微亮着一盏烛灯,边子濯正坐在地上,背对着他,手边是还未开封的几坛酒。
元昭将手中的月饼食盒轻轻递给姜离,然后轻手轻脚地退到了一边。
姜离抿了抿唇,终是抬了步子,慢慢走了过去。
他默默走到衣冠冢近前,蹲下身,将那盒月饼放在边拓牌位的前方,轻轻揭开食盒的盖子,然后忍着身上的不适跪下,对着边拓的牌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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