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有时候也可以不那么好——对不起,那时候以为还能陪你很长时间,忘了把这最重要的一句告诉你。
燕拂衣又慢慢地,向山谷中走去。
微风吹过,将一蓬白色的细绳抛到燕拂衣脚边,他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下,便又迈开脚步,甚至像是避之唯恐不及那样,往山谷中隐藏的秘境入口走去。
李浮誉也认得,那是燕拂衣从前,总很宝贝的剑穗。
明明只是凡品,却总受到比天地灵宝更小心的待遇,被主人时时看护、握在掌心。
而现在,那剑穗被抛弃已久,早染了污浊,不复从前被小心翼翼呵护时的洁白莹润。
原来也不过是一段普通的剑穗罢了。
空气中又泛起一阵透明的水波纹,燕拂衣的身影毫不停顿,穿透屏障,消失不见。
拂衣崖的秘境,是在某一天毫无预兆,突然出现的。
但燕拂衣觉得,或许不能算毫无预兆——浮誉师兄以夸张的惊喜口吻喊他去看时,他明明觉得,师兄是在装相。
是在大概十二岁的时候,燕拂衣又莫名其妙触怒掌门,他从昏迷中醒来,浮誉师兄说,要送给他最棒的生日礼物。
那是燕拂衣真正见过的第一个秘境,昆仑门规严苛,尤其对他,在通过师尊的考核之前,哪里都不可以去。
但循规蹈矩这个词,从没出现在过李浮誉的字典里,他带着燕拂衣,偷偷摸摸地不知道触犯过多少门规。
可燕拂衣也没有想过,师兄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秘境。
那个秘境很小,总共大不过昆仑的一个宫殿,而且存在禁制,即使是金丹期进入,也会被压制到几乎无法动用灵力,他们两个小孩子在里头,就更是如同凡人一般。
但秘境也很神奇,竟然生有灵智,既会认主,又尤擅隐匿,若没有主人的带路和允许——浮誉师兄说,便是大乘期的尊者也很难发现。
最开始,燕拂衣筹划布置幽冥七星阵的时候,特别想把阵法藏在秘境里,他总不放心,害怕有意外,损毁了阵法。
他的运气总不那么好,或许是所有的好运都被拿来认识一个人,以至于除此之外,凡忧惧何事,都总会发生。
可实在做不到,秘境中别说布下阵法,便是连一张符都画不出来,燕拂衣努力许久,最后不得不放弃了。
他开始像一只勤劳的小蚂蚁,从凡人那里购买材料,一砖一瓦地,亲手在秘境中盖了一座小木屋。
燕拂衣原本想,他要亲手筑造一个家,把曾经宝贵的回忆全藏进去,如果有一天真的能唤回师兄,就把他也藏进去。
师兄最宠他的,一定会同意。
可小木屋刚刚盖好,没能迎来乔迁,拂衣崖就全毁了。
那些他想过千百次,要怎么布置在家里的东西,也全毁了。
燕拂衣走进秘境,突然觉得自己好可笑。
为什么要矫情兮兮地盖房子呢,为什么要做这种根本没有意义的事,明明秘境原本的模样就很好,明明那一小片草长莺飞的土地,已很足够摆放他不多的宝贝。
他就像是一个愚蠢的赌徒,在赌桌上杀红了眼,却把筹码都丢了,回过神来时,已经一贫如洗。
好消息是,到了现在,心脏或许已经被折磨太久,不太会疼了。
坏消息是,燕拂衣有点怀疑自己的心脏是否还在,他肚子里好像养了一只蛊,不知从何时起,一点一点啃噬了五脏六腑。
现在他的胸腔空空的,整个人都空空的,就剩这么一个壳子,或许因为知道该做的事没有做完,才能继续说话、行走,与正常人一个样。
“师尊!”关小花终于瞭望到燕拂衣的身影,高高兴兴地跑过来。
小孩子还是忘性大,她等了大哥哥好长时间,把小木屋里里外外都转了个遍,想起从前的家和爹娘来,在阿婆怀里哭了一会儿,然后下定决心要好好修炼,练好本事去找爹娘,便又高兴起来。
燕拂衣接住她,脚下有些不稳。
很奇妙,他明明已经自身难保,却又骤然有了新的责任,因为这新的责任,好像还是,不得不忍耐下去,不得不努力,把一地碎片再拼起来。
【但按你的计划,能在这里教她多久?】
系统好像总能看穿他心里想什么,燕拂衣无意隐瞒,思索片刻,轻声开口。
“小花,”燕拂衣蹲下身,与小姑娘视线平齐,声音温和,“很抱歉,我只能在这里,陪你们一个月的时间。”
关小花一愣,咬住嘴唇,大眼睛里立刻就包住了眼泪。
燕拂衣就慌了,连忙说:“不是……不是不管你,我会把该学的都交给你,如果有现在还无法理解的,我也会尽量留下玉简,这里安全,你和阿婆好好待着,等实力足够在外面危险的世界里保护自己了,再从这里出去,好吗?”
小花抽噎了一下,甩甩头,很坚强地看着他。
“你是又要出去,想办法保护大家吗?”
燕拂衣一愣。
小花又说:“就像在那个城里一样,你会又把自己搞得好可怜吗?”
“我……”燕拂衣搭在她肩后的手一颤,“我没有很可怜。”
“好可怜的,”小花反驳说,“你保护的那些人都不会保护你,他们还要拿你去卖钱。”
燕拂衣本能地垂了垂眼睛,他又掀起眼帘看小花时,眸子却又弯弯地眯起来,小花看不清里头的光,但她喜欢这样的形状,显得很温柔。
“不会的,”燕拂衣说,“我也会,想办法保护好我自己。”
“那么拉钩!”
燕拂衣就点头,与她短短的手指勾一勾,碰在一起。
夕阳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慢慢朝小木屋走去,那矮矮的烟囱已经冒出炊烟,阿婆从窗子里探出头,笑眯眯地叫道:“晚些就能吃饭啦。”
第26章
燕拂衣在太阳即将升起的时候, 落下最后一笔,仔细检查一遍,小心地合上玉简。
“可以了, 可以了, ”李浮誉打了个哈欠, “事无巨细,所虑甚远,完全够小朋友练到金丹——比你那个便宜师尊好多了。”
燕拂衣轻轻叹气。
“实在很不称职,”他稍蹙着眉, “她今后的路, 都只能自己走。”
李浮誉连忙大声道:“谁说的, 谁说的,你心怎么那么野, 这是都不打算回来了?说好只是去看看情况, 路上随便救救人的……至少在实力彻底恢复之前,你都别想在仙魔战场上正面迎敌!”
燕拂衣眨了一下眼,却没有应声。
李浮誉最怕他避而不谈:“等等,你不是真想上战场吧……你真当魔界都像漠襄城的那只那么蠢, 还能有绞杀元婴期的机会?”
燕拂衣又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
“李兄, ”他说,“我想给小花,取一个正式的名字。”
李浮誉好恨, 这家伙从小就这样,装聋作哑的实力一流, 转移话题也是轻车熟路。
可惜他现在没有自己的身体,不能再物理镇压,逼得小古板笑出眼泪, 再红着眼角求饶。
燕拂衣在那张宣纸上比比划划,写了好多字。
“写这么多,你是想捏成团让她抓阄吗?”李浮誉阴阳怪气,“你怎么不当面问问她想不想改名,不敢和你的小徒儿告别?”
燕拂衣装作没听见。
他确实怯懦,不敢当面告别。
燕拂衣很讨厌告别这种事,他讨厌说“再见”,因为说了再见的人都再也见不到,莫如不曾说出口,心中总还有一点希望。
燕拂衣最后选了“凌渡”二字。
他将那封素笺折好,又留下一封信,告诉小花若不喜欢,就好好读他留下的书,将来长大了,自己为自己取名字。
若偏巧喜欢,便祝她一生如晴空白鹤,凌空飞渡,自在逍遥。
然后他离开拂衣崖,其时大雪飘落,秘境外的山谷银装素裹,厚厚的雪尘将一切狼藉统统盖住,隐约还是当年的模样。
燕拂衣拨开雪,拾起一小撮冻硬的泥土,小心装进玉瓶,放进怀里。
这土里融了破碎的芍药,浸了蒸干的溪水,又残存着大树根叶的气息。
已经是很让人满足的纪念,有了这些,好像就还可以装作,他的家还在。
……
燕拂衣一路南行。
他一个人,除了随身的系统之外,更少与人说话,凝心静神,让自己融入天地之间,耐心地剥离大如今侵染魔气的灵力。
天地有清浊二气,古书上说,阴阳混沌本密不可分,那时的修士,便是将自身当做筛子,把不辨其质的能量全部吸收进入体内,再在修炼中一点点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修为增长的同时,身躯也在这样的反复冲刷下更加凝练,最终有可能达到肉身成圣的境界。
但那种时代太久远了,早从十二金仙封印魔界开始,天地间的污浊魔气同时被封入魔渊,修真界便只剩下了纯净的灵气。
到了如今,人人都只会简单地吸收、储纳、使用,最后将灵根修到极致。
灵根极度纯净强大之后,便会降下天劫,修士在天劫中舍掉肉身,便意味着斩断凡尘,渡为金仙。
但说是那么说,可惜漫漫几千年,修真界倒是出过那么些大乘期的尊者,却一位都没能真正渡过天劫。
如今最后的一位金仙,仍是上一次仙魔大战中唯一幸存的那位,不弃山的玄机老祖。
所以这一套靠不靠谱,暂时没人知道。
燕拂衣在尝试走的,是另一条路——上古时期的那条路。
燕庭霜夺了他的灵根和剑骨,让燕拂衣在之前的一段时间里,连灵气的存在都感觉不到,可他毕竟曾是个修炼天才,在吾往重新出现之后,借由本命灵剑的牵线搭桥,对他关上大门的修真界,终于又被撬出一条细缝。
只不过,他现在体内没有灵根储存灵气,但天地仙魔之气又混在一起,原本的修炼方法,本就不再适用了。
如果换一种思路,先用大量的仙魔之气锻造足够坚强的躯体,然后只在战斗需要时,一下子吸入足够多的能量,再一瞬间化为己用,全部倾泻出去呢?
“最大的可能性是,作为不够坚韧的筛子被撑爆,或者魔气残留下来,让你在不知不觉间走火入魔。”
李浮誉的话虽吊儿郎当,语气却很严肃:“尤其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拂衣,你要记得,你原本就有魔修的血脉。”
说完之后又觉得不对,连忙找补:“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心你——”
燕拂衣说:“我知道的。”
他走在一条荒寂的小路上,这附近原本可能存在村庄,可在血云出现过之后,天下大乱,如今只剩下一点残存的遗迹,燕拂衣走了很远,没见到一点人烟。
漫长而崎岖的小路上,就只有他一个人。
燕拂衣的步子看上去不快,可若是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他迈出的每一步,其距离都与前一步分毫不差。
他这样走出很远,一直都走在小路正中,与路两边的距离,也从未出现变化。
“可我有魔修血脉,这反倒让我更容易接纳如今混杂了魔气的灵力。”
燕拂衣认真地说:“对寻常修士而言,魔气会侵蚀他们的经脉,扰乱他们的心境,可我从小便被那一丝血脉锤炼,我对魔气的忍耐能力,也会更强。”
“那不是一回事!”李浮誉说,“你的身体或许已经……已经习惯了,可魔气对心境的干扰你还没有体验过。”
燕拂衣沉默了一下,轻声说:“你也不相信我。”
“……当然不是!”李浮誉一下子惊慌失措,“你怎么会这么想,我的意思是——你经历过心魔的,不是说你会被它诱惑,而是它会造出以假乱真的幻境,会肆无忌惮地伤害你!我担心的是它伤害你!”
燕拂衣弯了弯嘴角。
李浮誉戛然而止,突然意识到什么,小骗子什么时候居然学会了装可怜,他居然被骗了!
燕拂衣说:“你一直没有问,我是如何寻回吾往的。”
他没有卖关子:“在那只天魔的祭台上,我领会了千机剑意。”
李浮誉一呆,几乎是不属于自己的澎湃情感突然从心底涌出,他的脑袋一时间被巨大的喜悦冲击到空白,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你现在就……”那个声音在燕拂衣识海中失神地喃喃,“怎么可能?”
是啊,怎么可能?
燕拂衣沉默地将这条线索也装进最隐蔽的记忆库:系统的惊讶在于他竟然做到了——他知道千机剑意是什么东西。
可这么多年,这个高深莫测的功法被燕拂衣藏得隐蔽,如同吾往的来历一般,不该有别人知道。
其实是在第一次下山历练的时候,燕拂衣就意外拿到了他的本命灵剑。
那时他在独自游历时,误入了一个非同寻常的秘境。
燕拂衣到现在都说不出那秘境主人的境界,那似乎是他仍无法理解和触碰的高度,他只是跟着本能,经过一些莫名其妙的考验,再醒来时,便身处一个仿佛云巅之上的仙宫。
仙宫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可宫中空荡荡的,只有一本书,一柄剑。
在燕拂衣注意到那两件东西的同时,他只听到两声悠远的、仿佛来源自上古般的清鸣,紧接着,那剑就雀跃着跳进他眉间的剑印,那书就自动进入他的识海——他虽是第一次见这两件东西,却有如同老朋友般的熟悉圆融。
剑是吾往命剑,书是千机剑法。
燕拂衣从仙宫出来之后,一路仗剑,大破娄山关,扬名天下。
可后来他又身受重伤,李浮誉连夜从宗门赶来,看着吾往,许久没有说话。
燕拂衣对他的浮誉师兄,自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但不知被下了什么禁制,他并不能对师兄提起秘境中的细节,也没能对他说出另外那本功法。
李浮誉还不知道自己被抓到了什么小辫子,他只是从另一个角度看着燕拂衣,想着不愧是我唯一的白月光,小月亮怎么那么牛逼,简直牛逼坏了!
19/90 首页 上一页 17 18 19 20 21 22 下一页 尾页 |